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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执念为酒名十三(下)》 ...

  •   「何处合成悲,离人心上尽是非。

      碧落黄泉何寻迹,一抔尘沙换纸灰。」

      他是他一生的执念,连死也不能解脱。

      ——

      黎簇回去后复了读,最终以666的成绩惊艳众人。然后属于十七岁的黎簇的人生真的就到此为止了。他没有去大学报道,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报大学。

      黎簇走回了吴邪把他赶走的那条路。他投奔了小沧浪,然后一步一步将他的力量蚕食架空。五年,他已经从一开始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刺头儿,变成了如今这个狠辣孤绝的设局人。

      服他的,不服他的,凡在道上混的,那个见着他不换一声黎小爷?

      其实想要在这条道上站住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黎簇最开始盘了小沧浪的堂口时,有一些人跃跃欲试的想要把他挑下去。

      于是他领了几个兄弟,下了当年最凶的几个斗。

      要是死在里面便是命,活着出来便能立世扬名。

      黎簇进去了,黎小爷出来了,他没死。大抵是因为上天还没有玩够。

      小苍浪的人脉网很广,他也顺着原来的方式来者不拒。但老九门的生意黎簇是从来不做的。或者说他做的都是和老九门抢生意的事。黎簇对手下的兄弟们吩咐过,遇见老九门的人,不用避让直接往死里弄。

      他将这些年自己经历过的痛苦都转嫁到了老九门身上。

      他当年有多痛苦多绝望,他就要让他们也尝一尝。

      黎簇恨的其实是吴邪。

      那个当初引他入局的人,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化作一阵清风,褪去所有的伪装与黑暗,踏着长山白雪去接自己的心上人。

      他过回了自己想要的日子,却把他像一条烂狗一样留在这世界的污秽中。

      在黎簇躺在火车上醒来时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只有那张可笑的银行卡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已经无处可逃。

      从那一刻起,黎簇决定,无论生死,他都要缠着吴邪,让他这辈子都摆脱不了自己,都忘不了自己。

      他放了他,却没放过他。

      药方的事是个意外。

      “没有生意可以做么?”当吴邪坐在他的对侧,缓缓开口,抛出这个问题时,

      黎簇在心里狂笑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他多年的求之不得,最终不求得之。

      只是,这个吴邪不是吴邪。

      他眼中的千年长白雪,已经化为了绵绵西湖水。

      吴老板成了小三爷。

      “我手里有你要的东西?”黎簇失笑:“我手里竟然有吴邪搞不到的东西?老天是终于开眼了吧。”

      “不是我要的东西,是他要的东西。”吴邪指了指照片:“你们最好还是做个生意,你们两边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冲突是浪费时间。”

      药方的确不是吴邪要的,黎簇知道。需要它的人是黑瞎子,因为苏万已经来找过他了。

      他对他说:“鸭梨,你把药方给我好不好?它能救师·父的命,算我求你……”

      黎簇当时看着自己的发小,恍如隔世。他曾经真的以为,他,杨好,苏万,可以一辈子相扶相持,不离不弃。

      可结果呢?

      杨好与他反目成仇,只怕是有一日自己与霍道夫正面对上,还能给自己来上一枪。

      苏万与他渐行渐远,苏万是光,本就该亮堂堂的,不像自己,一身泥泞,活该留在黑暗里。于是有意无意,他们终究生疏。

      苏万也曾劝过,可最后,他看着自己满眼的决绝和满手的鲜血,最终选择了默不作声。

      他们是真的不是一路人。

      苏万来的那天,求他的话其实只说了一遍。因为苏万看他的眼里有不做假的心疼。

      黎簇派自己的心腹好生将苏万送了回去。

      走之前,苏万回了头,

      “鸭梨,你能不能…放过自己……”

      声音带了一点颤抖。

      黎簇笑了笑,挥了挥手祝他一路顺风。

      回身从兜里摸出了一盒万宝路,抽出一根,点着。

      是他不放过我啊,苏万。

      “你以前教过我的,有些人的生意可以做,有些人的生意,是不能做的。”黎簇看着吴邪:“你吴邪的生意,不管是你的还是你朋友的,我都不做。”

      黎簇说完这句话,想等着看吴邪恼羞成怒的样子,但他失败了。

      吴邪只是叹了口气,

      “给我一个你能接受的方案。”

      黎簇挑了挑眉,一声冷笑

      “告诉我,我爸去哪儿?”

      吴邪没有回答。

      其实黎簇已经知道了答案。

      吴邪用十年结了一个千年的局。

      自己即便什么都不是,五年,也可以做很多事。

      黎一鸣是自己入的局,他从一开始就与这一切脱不了干系。

      父亲在这所有的变故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黎簇已经不想探求了。

      古潼京里的那块石头是黎一鸣的开始,也是他的终结。

      黎簇后来去过那里,在石头前狠狠地磕了三个头,又把手腕割出了血。

      看着广袤无垠的沙海,说

      “爸,你要是灵魂还在这儿的话,就顺着我的血迹跟着我。

      儿子不孝,拿不回您的尸首,只能委屈您灵魂跟我出去,不被这沙漠困住。”

      黎簇其实设想过很多再见黎一鸣时的景象,或哭或笑,或喜或悲。他甚至想好了都该说些什么话。

      只可惜,到如今,那个人甚至都不能再打自己一顿。

      黎簇不怪,谁都不怪,不怪天理,也不怪命运。他早已经学会了舍弃这些没用的怪罪,来尽可能平静地接受事实。

      黎簇只是恨。其实恨挺好的,要是有一天连恨都不会了,或许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你想想吧,要么告诉我,否则,这些人明早如果还在我盘·口附近转悠,我就报警了。”

      黎簇站起来,他不想最后恼羞成怒的人变成自己,他没有狼狈的机会,他要变成一把利刃,直直刺进吴邪心里,这就是黎簇的愿望。

      黎簇走之前看了看桌上的烟:“抽烟早死,你要死也把我的事了了再死。”

      看,他还没恨到想让吴邪随便死一死。

      黎簇狠,吴邪狠,吴邪身边的人更狠。

      吴邪望向他时,眼里有那么一丝丝愧疚。

      是的,他所搭上的一切,黎簇这个人,只值吴邪的一丝丝愧疚。

      所以吴邪不会亲手动他,不会想尽办法弄死他,但他不动手不代表别人不会。

      黎簇和十几个兄弟去下一个窥伺许久的凶斗,九死一伤,好容易进入主墓时,被仇家,九门,吴邪朋友的人,困在了里面。

      墓内有毒气和源源不断的阴物。

      唯一的出口被他们堵住了。

      这其实只是一场他和吴邪之间的战役,可已经牵扯了太多的人。

      黎簇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

      张家,汪家,新老九门,铁三角,千年迷局。

      所有与吴邪有关的一切,似乎都与自己无关。

      他就像是误入神界的凡人,对着神明顶礼膜拜,得到的就只是蔑视,怜悯,或者直接的无视。

      吴邪在逼他,他们在逼他,

      可悲的是,

      他被逼得走投无路。

      在汪家度过的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勉强维持他痛苦支撑,可他的伙计们,那些不论生死,陪他走这地狱一遭的伙计们,已经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了。

      黎簇知道,他已经输了。

      他吴邪十年机关算尽,以天下为敌,却又有天下人站在身侧。

      他黎簇不过是想要与命相争,却到头来连少有的愿意随自己赴汤蹈火的兄弟的命都保不住。

      多可笑,多可悲,多可怜。

      他搂住一个又要倒下的兄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外面喊,

      “我黎簇今日输得心服口服,还望各位爷高抬贵手放我和兄弟们一条生路,若能活着出去,药方必定双手奉上。”

      黎簇在最后昏厥前,望见死死封锁的石门被打开。

      他被人架着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了吴邪。

      吴邪站在入口处,身侧站着一个背着一把刀,身材高挑,飘然绝尘,如同神佛般的男人。

      他知道他是谁,那个被吴邪用生命护着的人。

      吴邪望着他,神色清冷地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怎么会是陌生人?

      哪有一个陌生人既想将他削皮挫骨,又想要他长命百岁?

      黎簇狠狠死盯着吴邪,像是一只匹恶狼,狠狠死盯着自己的猎物;又像是一只丧家犬,等待着主人最后的怜悯。

      可从吴邪嘴里说出的话,却像是对他最后的审判。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黎簇听了吴邪的话突然开始狂笑不止,笑到最后,开始呕吐,血和一些碎肉像是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剧烈之至,竟是如同将五脏六腑都吐出一般。

      黎簇甩开拉着他的人,

      “这世上,谁都可以,只你吴邪没资格对我说这句话……”

      不再看吴邪的表情,他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向自己的车队走去,有一旁出来的伙计强撑着过来扶他。

      黎簇看着自己的家当,领了一十二口人来,最终只带了三个回去。

      果然,自己还是没有他们狠啊。

      黎簇坐在车上,双手握拳,有鲜血从掌中流出,声音却有这前所未有的冷静自持,

      “谢吴小佛爷不杀之恩,药方不日送上。”

      黎簇最后看了眼还立在墓口的吴邪,长时间的黑暗与有毒的气体让他的眼睛疼痛不已,所见之处皆为光晕。

      但他到底还是回头看了,看见吴邪和那个人的影子混在一起。

      这才是命运想给他的东西啊,黎簇收回了目光。

      “吴小佛爷不必再忧虑,从今日起,到此为止,你我,两清。”

      他昏倒在回京的路上,脑海里出现了很多的画面,小时候他还有家的时候的快乐时光,上学时的浑浑噩噩,古潼京时的猜忌陪伴,汪家时的煎熬折磨,重回道上时的一人独行。

      他也见到了很多人,妈妈,黎一鸣,杨好,苏万,沈琼,汪小媛,难姐……还有吴邪。

      重回道上,他其实偷偷见过几次吴邪,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以为自己想看他不好来快乐快乐。

      最后一次见,是吴邪那一代人一起聚会,卸去了所有的伪装,将温柔留给对方。这是黎簇没见过的那辈人之间的情意。

      吴邪那一次喝得很多,几乎要倒,他在暗处想要伸手,已经有人快他一步,是张起灵。

      他轻轻将吴邪拢在怀中,吴邪靠在他肩上,完全的信任与放松。

      头贴着脖颈,吴邪嘟哝,

      “小哥……小哥……”

      黎簇的心便是在那一天痛到极致。

      他想起在沙漠里吴邪说过的话

      “不许叫他小哥。”

      你看,那个你念念不忘的人心里只有一个人。

      也是在那天,黎簇明白了自己对吴邪的感情。

      他怨他,恨他,忘不了他,只是因为

      他爱他。

      是的,他爱他,所以才有这么多的义无反顾和咬牙切齿。

      黎簇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他是后到的,晚的不止是十年。

      他以为自己已经心死,可当吴邪说出“何必当初”时,自己的心到底还是痛了。

      原来只要他活着一天,吴邪便是他永远的执念。

      吴邪用十年换来了余生,那他用一生又能换来什么?

      他只要吴邪永远记着他,无论爱恨。

      黎簇回到了自己的堂口,彻底推翻了小沧浪,成立了个黎水轩。

      日子过得不错,直到有伙计打探到吴邪活不长了。

      黎簇听到消息时,面不改色,只失手打碎了一个宋代白窑瓷瓶。

      他楞楞地想,

      他怎么会死,他欠了我这么多,怎么会死?他凭什么死?

      黎簇安慰自己,

      不会的,他不会死的,他兄弟那么多,亲人那么多,个顶个都是些大人物,肯定有办法救他。更何况,他身边还有张起灵。张起灵,多牛·逼的存在啊,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那么爱他,怎么会救不了他?

      黎簇越想越凄凉,

      吴邪,你可别他妈死,你死了,我就是想要给你送葬都排不上号。

      一半的人想要吴邪生,一半的人想要吴邪死,黎簇想要他不生不死。

      小沧浪能够在道上立住,自然有不寻常的地方,比如一些阴险手段,比如一些旁门左道。

      小沧浪早些年在沙漠里探到过一个生死墓。

      传说在那古墓中有能一命换一命的宝物。

      只是这墓过于凶险,至今无一人生还,况且心甘情愿献上生命的人更是了了。

      因此当年才无奈搁置。

      如今这张通向墓室的地图就在黎簇的手中。

      吴邪那帮人已经去了福建一个可以听雷的墓。

      没有人可以和他抢这次机会了。

      他必须抓紧,毕竟想替吴邪死的人多的是。

      黎簇这一次决定单枪匹马重回沙漠。

      他不能让那些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弟兄们陪自己送死。

      那是唯一一群管自己叫黎爷的人。

      黎簇唤来自己的心腹,将黎水轩的生意交代了下去。

      他对他们说,自己腿疾犯了,疼得厉害,这次要出国修养一段时间,彻底治好再回来,自己不在,不必担心。

      黎簇最后走的时候谁也没通知。

      这是场一去不复返的路程,他像是一个慷慨就义的士兵。

      沙漠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熟悉的像是自己家后院。

      找到那个生死墓很容易,不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宝物,但凶险是真的。

      黎簇进到主墓室时,脚崴了,手折了,肋骨断了三根。

      主墓室里没有墓,只有四四方方,一层层刀削剑刻形成的台阶堆砌而成的祭台。

      祭台上方是一个圆盘,外层刻着八卦,内层画着太极,被四条连着石壁的铁链拴着,悬在空中。

      黎簇爬上了圆盘。

      他费力地从胸前掏出一个小的铜瓶,将里面的液体倒在一侧的太极中,是吴邪的血。

      不枉他临行前特意去气他一下。

      虽然差点被人灭了,但好歹拿了吴老板的血。

      黎簇挪动着躺在了另一侧太极的中央。

      他叹了一口气,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刀,这是吴邪在古潼京时留给他的大白狗腿。

      干净利落地划开自己的手腕。鲜血不断流出。圆盘有了轻微的转动。

      还是太慢。

      黎簇犹嫌不够地在手臂上继续划着,直到太极开始正常运转。

      黎簇数了数手臂上的刀痕,一十三下。

      嗯,和吴邪的还差点。

      只可惜自己这个状态已经感受不到痛觉了,不然也可以尝一尝吴邪当年受过的滋味,或许这样,也能离他再近一点。

      自己就他妈是个斯德哥尔摩晚期患者。

      黎簇自暴自弃地想。

      活到他这个份上,已经不怕死了。

      这世上没有他的牵挂,他亏欠的人都已经死了,他下去陪他们算是还债。

      吴邪也欠他的,但黎簇不想让他还,更何况这一次吴邪根本还不起。

      吴邪是他的执念,跨越生死的那种。

      吴邪对于黎簇来说,爱和恨都太过强烈。

      或许只有死,才能散去所有的恨,让自己轰轰烈烈地爱他一场。

      血流逝的太快,黎簇开始意识不清。

      他隐约听见了风沙的声音。他进来的时候特意将墓道全部打开。沙漠里的风暴会翻涌进来,摧毁一切。

      这是黎簇最后的私心。

      这世上,他会是唯一一个以命换命救吴邪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黎簇在灵魂抽离前,走马灯似的看了自己的一生。

      最后一幕是吴邪站在汪家旧址,张开双臂对他说

      “来,黎簇,我带你回家。”

      黎簇笑了,不是讥笑,冷笑,轻笑,苦笑。

      是心愿终了时,属于少年的明媚的笑。

      够了,算了。

      我放过你,就是放过自己了。

      「今生不悔相逢与,却愿来世不识君。」

      黎簇终究讲完了自己一生的故事。

      他像是卸下了重担,终于多了一点少年人该有的明媚。

      心情变得沉重的反倒成了我和阿卉。

      阿卉对黎簇的心疼写在眼里,明晃晃的,反倒让黎簇变得不好意思起来。

      阿卉不再称黎簇为黎公子,反倒是叫他小簇。因为是女儿身,再加上精怪的特质,小簇硬生生变成了小簇儿。

      我仍是唤他黎簇,只是有时被阿卉带跑偏变成了黎簇儿。

      黎簇可以追着阿卉满客栈跑来发泄自己对于名字的不满,只是面对我的错音,只能小声抱怨。

      他对阿卉的称呼从最开始的阿卉姑娘变成了阿卉姐和小阿卉。

      对我依旧是大人大人地叫着,只是多了几分熟稔。

      冷清的客栈终于多了几分人气,像是重新燃起了人间烟火。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岁月静好终将始于黄沙,止于黄沙。

      阿卉教黎簇种了彼岸花,又和他一起酿了酒。

      两个人脑袋凑到一起,也不知道做什么,反正嘀嘀咕咕一弄就是一天。

      我懒散地窝在柜台里看着他们,忽然有了一种膝下儿女盘绕的错觉。

      只是现世安稳抵不过命运多舛。

      地府内乱平定,黄沙散去,黄泉重开。

      地府不能留生人,黎簇该走了。

      阿卉左拖右拖就是不愿放黎簇走。

      在地府呆了几千年,我第一次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犯了难。

      “黎簇,我可以想办法为你散去二魂六魄,如果你想留在这……”

      黎簇少有地笑了笑,笑中带着平静和释然,头一次。

      “鬼吏大人,不必了。我这一世是真的累了。”

      “我这一世,最大的痛苦和最大的快乐都不过是遇见了他。”

      “这一世已了,我不想再记得他了。往来生,我想活得再自在些。疾苦也罢,安乐也罢,只愿家人无碍,好友常在……若还可以…不要再遇见他。”

      我知道这些都是他今生的求不得,不再强留,只是轻笑,

      “可惜你酿的酒,没有机会自己尝一尝。”

      黎簇伸手擦去了阿卉脸颊的泪痕,也跟着笑,

      “这可不都便宜了你们嘛。”

      我在他临走前给了他一日寿命,让他回人间看一看,看一看那些人,那些事,还有自己的一颗心。

      黎簇最后一日去了人间,但他谁也没去看,只是在黎水轩为自己建了一个衣冠冢,像是要亲手埋葬那个叫黎簇的人。

      他在静坐了一日后,带着自己所有的爱与恨,自己的执念,往了轮回。

      我在黎簇往轮回的第二日去了那个葬送他的生命的沙海。

      那里精怪颇多,阴气深重。

      墓里自成一派体系,地府向来是不参与的。

      可我到底还是平了那个生死墓。

      它无视规则,已经扰了生死秩序,不该存世。这我对它“大开杀戒”时,对天地念的见证词。

      也是我最不该有的私心。

      黎簇的尸首虽然已经面目全非,可我还是认了出来,我没有用法术,凭的是那手里被紧紧攥着的大白狗腿。

      黎簇没有做的事我替他做,黎簇没有说的话我替他说。

      我总不想让他只留下一份离人悲。

      我算准了吴邪在杭州的日子,领着阿卉前去拜会。

      吴山居很安静,是那种历经岁月沧桑后的安静。让我莫名想起了黎簇释然的目光。

      谈不上拜会,只是来说些实话,还些东西。

      吴邪那天见到了两个奇怪的人。吴邪经历了太多对他来说,这世上的一切早已见怪不怪,有些时候不怪反而令他更寒心。

      听雷之后,吴邪的身体开始好转,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身体好转的实在是太快了些,就好像所有的伤病都转到了别人身上,就好像平白得了别人的寿命。

      吴邪开始频繁想起当初临行前,那个突然蹿到他面前把他气吐血的小兔崽子。

      黎簇不知道从哪里学的嘴上功夫,妙语连篇,字字诛心,专挑吴邪的伤口戳。

      那可真是气吐血,当时只觉得嗓子里腥甜,一个没挺住,一口血就喷到了少年人的衣服上。

      周围一圈人气得差点上去把黎簇掐死,小哥都险些动了刀。

      只黎簇一个人在他面前笑得乖戾欠揍。

      “吴邪,你要是有能耐,就真他妈弄死我,不然你欠我的,永远都还不清。”

      吴邪抬头想要说两句什么,却在看见少年眼底的悲伤和诀别时哑了言。

      他最后只挥了挥手让人放他走。

      黎簇是吴邪的一道劫。

      吴邪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应,索性就躲了起来。

      胖子说黎簇和他像,可正是因为这样,黎簇的情,他吴邪还不起,也不敢承。

      他的心里装不了他,

      于是便将少年逼走,想是要逼散所有的不该有的情愫。

      黎水轩依旧在道上混得风生水起,只是黎簇,自那日起,他再未见过。

      来到吴山居的这两个怪人是一男一女。

      男子玄色长褂,墨色毡帽,面容隐尽在立起的衣领中,女子一身素白,只夹袄的领口袖口翻着兔毛,裙摆上绣着银色花纹。

      男子一拱手,微微倾身,

      “在下无意冒犯,只是前来归还一位故人的东西。”

      他反手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木盒。

      吴邪垂下了眼,伸手接住。

      再抬头时,那两位已不见了踪影。

      吴邪冲出了吴山居,白蛇在身后蠕动嘴唇,好像说了什么,吴邪没有听清,他顺着白蛇的手指望向了西侧。

      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一把油纸伞,挡住了落下的雪,也挡住了涌起的沙。

      仿佛一切都静止,只剩回过神来的小满哥不时发出的吠叫。

      似是无常,世事无常。

      有些人,有些事,见一次,误一生。

      吴邪看向手中的盒子,心口一阵剧痛,颤抖着手将盒子打开,在看到里面的东西的那一刻,剧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里面是一把大白狗腿,一把遍布血迹的大白狗腿。

      于是不必刻意追寻,所有的真相都铺在眼前。

      黎簇严重的病情,黎簇多年的踪迹。

      黎簇对九门的不管不顾,黎簇对吴家的网开一面。

      黎簇对张家后人的私下打听,黎簇对汪家余孽的穷追不舍。

      ………………

      以及,最后的生死墓。

      我同阿卉从吴山居出来后又动身去了黎水轩。

      黎水轩被黎簇治理的很好,已经隐隐有了些逼人的势气。

      想来就算是黎簇以后不在,一切也都可以安然无恙。

      我将黎簇的骨灰埋进了他自己挖的坟里,这下衣冠冢便不只是衣冠了。

      都说家没了人变成了冢,可冢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家?

      阿卉在坟旁边种了一棵梨树。

      她说,大人与奴家做不到常来,小簇儿又不喜欢一个人,不若便让这株梨树陪着他,等千树万树梨花开时,满坟白色,清泪尽,纸灰起,便算是代我们守着。

      于是便从此有了牵绊,我时常来人间转一转,只为了再看一看他。有时是我,有时是阿卉,有时是我两人同来。

      每次来时,那棵小梨树便会和我们讲一讲它一段时间的所见所闻。

      黎簇的坟刚埋好没多久,便有了生人前来祭拜。来的是一个很奇怪的男人,他先是在院口立了许久,然后又一步比一步缓慢地向黎簇的坟墓走来,步履之艰难,仿佛承载着极大的悲痛。

      小梨树以为他最后会转身离开,却被那个男人接下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

      那个人突然间不知发了什么疯,一下扑上来开始用手刨黎簇的坟。

      小梨树抖动着身体想要阻止,可也只能让梨花落满了坟头。

      小梨树当时想,这得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啊,死了也不让人家安生。

      可又觉得那男人不像是来寻仇的。

      哪有人会用手刨坟,直刨到指甲脱落,鲜血淋漓。

      紧接着又嚎啕痛哭,一边哭一边把土重新埋回去。

      天色昏暗,小梨树没看见那男人的长相,只隐约看到他喉咙处有一道疤。

      黎水轩的伙计们把院子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就好像这里的主人只是出了一趟远门,随时会再回来居住。

      这期间也有一些人来往,有一次是两个少年。

      后来又过了很长时间,又有生人来祭拜,这次来的是三个人。

      一个长发蓄须的胖子,一个黑衣寡言的年轻人。

      还有一个是那天的那个男人。

      男人弯下了身,抚摸着墓碑上刻着的几个字,不言不语。

      年轻人似乎想要将他拉起,被胖子一手拦住。

      胖子开口说了话,

      “天真,这下我们谁都帮不了你了,这一关,你真得自己过。”

      男人闻言手下的动作顿了一顿,也跟着开了口,小梨树这才发现,男人的声音比常人的要沙哑很多。

      “胖子,小哥,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就是来这待一会儿,死不了的,真的,死不了的。”

      胖子和年轻人最终退了出去。那个年轻人出去之前停了几秒,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是保持了缄默,收敛目光,转身离开。

      男人苦笑了一下,抬头望了望天,小梨树注意到,他的眼角挂了一滴泪。

      那一次,男人在黎簇的坟旁坐了一天。

      再后来,男人成了这里的常客,接连祭拜不说,有时还会直接住下来。

      黎水轩的伙计们对此豪不见怪,甚至对男人有几分尊敬,有对前辈和强者的敬畏,更多的像是完成对谁的承诺。

      男人会在坟旁做很多事,喝茶,纳凉,读书练字,一边做事,一边絮絮叨叨地像是和谁说着什么话。

      小梨树再一次见到男人情绪失控是有一次他把玩一个盒子时,不小心失手摔在地上,连忙弯腰去捡,却在看见从盒子里摔出的字条时,再没直起身。

      液体润湿了一片地面。

      小梨树看清了上面的字,好像是一首诗。

      「我身今已死,惟愿君长生。

      无悔为君去,来世不相逢。」

      自那一日起,男人也开始写诗,戴着金丝眼镜的样子,像极了文秀的书生。

      他写的诗很多,小梨树只望见了一首。

      那字好看的紧,和那字条还有墓碑上的字如出一辙,总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只是诗的内容小梨树听得云里雾里,于是便想着等鬼大人来的时候问上一问。

      小梨树果真将这首诗念给了我听。

      「白雪长歌夕照晚,沙海没路烧酒残。

      旧园青烟覆霜骨,魂思难舍寄当年。

      血染罗巾红衣衫,温衾尤似故人还。

      梨花散尽纸灰起,沉香燃断孤冢寒。」

      我闭了眼,沉吟不语,有那么一刻感觉自己眼角湿润。

      小梨树问我,

      “大人,这首诗是不是讲的是情啊,爱啊?”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它半晌又问,

      “大人,究竟什么是爱。”

      我望着四下茫茫白雪,斟酌许久,堪堪开了口,

      “世间万物皆非爱,世间万物皆为爱。”

      小梨树更加迷茫,

      “那爱,到底是什么呢?”

      “爱似情,爱又非情。它是这世间最深的道,我修行不够,解不了。”

      小梨树似懂非懂地晃了晃枝干。

      我在回地府之前最后补充道,

      “我只知道,魏余人爱顾悲,黎簇爱吴邪,如此而已……”

      是的,如此而已。

      人间的雪还是太冷。

      「萍水客路错相逢,一杯欢尽误平生。

      失路之人谁悲切,关山北顾再无峰。」

      我回了客栈,一切如故,只是偶尔觉得寂寞,像是少了一个少年的模样。

      黎簇的酒成了,按他的意愿取了个名字叫——十三。

      十三是个好数字,我原以为他是想求个圆·满,直到那一日读了吴邪写的诗,才忽然发觉

      吴邪这两字,便是十三画。

      吴邪才是黎簇的执念。

      我连酒带名寄到了人间,给了吴邪。

      我这下是真的犯了大忌,但我已经后悔没有留下他,不想再后悔一次了。

      最差不过魂飞魄散,常人能受的,我又有何不可?

      就说阿卉,差点将彼岸花也送过去。

      我不知道吴邪最终将那酒如何了,我不想再去人间了,那里的雪太冷,冷得心疼。

      只是不知黎簇坟头覆雪,是否也会冷。

      「君葬黄泉沙销骨,谁祭人间雪满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执念为酒名十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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