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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霜天之晓 ...

  •   “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
      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
      梦绝。金兽爇,晓寒兰烬灭。
      要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
      四人抬乘的绿盖软轿,无声行在山弯里,只断续听得有人吟唱那首“霜天晓角”,由远而及近。这样的天色里,这样的山深处,梦已绝,雪自飞,人何往,皆休问。山林静谧,旷野安寂,就连一向聒噪顽皮的僮儿和小丫都噤声不语走在轿侧。
      耶律城主要她去,她便即刻遵命耽搁不得——至此明白,这便是她今日以后恪守之法。袖中还放着他二次手书信札,不过寥寥几字,于她则如泰山压顶几乎窒息。从此即便耶律旌风令她赴汤蹈火,亦不敢不须臾就范。下意识轻触那蜀地锦笺,嗟叹此生逢时,恰遇这样一位修罗瘟神,莫不是前世欠他?
      小轿忽有颠颤,随后突兀停下。轿边春芽大喊一声:“看呐,那不是雪轮王和金幢王么!”书僮也失声大叫:“当真是啊,去年主人一冬未归,他两个也不来擎风山城,今年主人刚回他便现身,真神也!”四个轿夫也嘁嚓喝赞,又是惊喜又是敬惧,一时竟全都忘记要前去哪里。
      清凝不知何事,掀帘看去,只见不远处一白一黄两道光团一蹿一跃,竟是两匹花豹掠林穿溪,践雪逐奔而去。本待越入雪地林海,突然白豹倾转回眸,霎时收步伫立,一双黝蓝吊睛直直望进清凝眼中。已然腾跳数丈之远的黄豹亦察觉停返,伫足回到伙伴身旁。那白豹子轻轻一吼,锦毛黄豹登时会意,竟一同往软轿方向踱来。这一双山川灵物仪姿隽美,步态骁捷,踏雪无声,四目光焰翕然。
      眼见猛兽步步迫近,那轿夫们急忙放下轿子频频退步,僮儿和小丫搀起清凝拼命往后拉她闪避。但清凝却脚下生根一般立在当地,不能退,亦或不想退,冥冥只觉与这对花豹子仿佛前生挚爱投契,亲昵追随。轮回过,涅槃后,不期今生又续缘。
      书僮龙娃见拖她不动连忙撒腿逃到轿夫丛里,瑟瑟索索藏在山石后,又探出头来好奇张望。春芽也无奈放开她手,口中兀自喋喋不休壮着胆道:“姐姐别怕,这雪轮王和锦幢王从来不伤城中人畜的……等等主人必然来救……姐姐不怕啊……”声音越说越小,人也抱头退与龙娃一处。
      不怕,她真的不怕。虽她一生从未见过狼虫虎豹,就连猫儿狗儿都不曾亲近,但此刻端的毫无惧意,心内确知它们并无伤她之意,竟至身不由主慢慢蹲俯下来,痴然与白豹对视。雪轮王缓步走近清凝,眸似蓝钻忧伤宁静,从头及耳温柔擦挨清凝膝头裙裾,似有千言万语难叙离别意。锦幢王驻足伙伴身侧,两目神光熠熠,赤红如血玉髓,长尾宛似金链逶迤雪地,看过清凝又再看雪轮白豹,俄而仰面向天,悠长一叹。
      清凝轻抚白豹头颈,那豹子头圆耳短,触须微微,白底黑环,毛色皎如秋月,滑顺如丝。抬眼看看清凝,慢摇颈项,轻呼缓吸,一任她素手摩挲,生怕惊了美人。清凝喃喃念着它们名字:“雪轮,锦幢,佛之宝轮,胜进之幢,莫非这是……”指尖不意碰到一个冰凉之物,定睛看时,原来雪轮王的脖颈上系着一条白银双龙索,龙口衔着精光烁烁的银龙珠,珠上透雕“佛母准提心咒”咒轮,微触即动,只见梵文流转,银芒万道。再看那锦幢王,体背杏黄,花斑似玫瑰,颈子里佩带赤金龙索,垂一枚玲珑金球,钤印“金光明真言”咒轮。
      怎不慨叹,怎不感怀?慨叹见闻如幻翳,感怀三界若空花。但,我该于何处了尘缘!手捧龙珠轻声念出梵语佛偈,忽然清风扑面,翩跹雪舞化做一天玉果璿璇。

      “冰清霜洁,梅花夜发。玉龙三弄,兰烬梦绝。
      漫卷珠帘,美人清赏。莫扫阶雪,欲晓霜天。”
      这阙“霜天晓角”,曲调幽咽绝伦,若将那词牌里的映像一幕幕抽离,便恰如手绘的一轴好画。此时,鹿寻梅,梅含雪,鸣呦呦,香淡淡,西风拂露,山腾白烟,鹿衔蒿雪来;此地,雾为纱,雪为花,纱罩雪,花笼纱,东风骤斜,风破纱雪,雾雪两薰然。美,雪美雾美烟岚亦美,却怎也美不过李家女儿初长成。
      琉璃点睛,云鬓净颜,发丝拂雪,身若柔絮,身旁一对花斑锦豹依栖作伴,时而玉笋指尖悠悠滑过瑞兽那一身晶亮皮毛,素手过处星动流光,光影互措。待她微启菱唇,手捧咒轮诵出梵语陀罗尼——天地清和,音声入画,法界湛然,妄想皆空。
      不禁摇头,不禁自嘲,想我耶律冕何等美女不曾见过,今时今日却情愿一生停泊此情此境,遥遥望着雪中清凝,静聆她天籁佛音,就这么直到地老天荒也无怨悔……
      其实,彼时恰遇耶律旌风转过山弯踏雪而来,正望见清凝与白锦二王,仙子懵懂、神兽痴迷,原非此间人物,不经意间误坠红尘,雪景之中美兮曼兮。忽然心生眷恋止步赏鉴,却不妨那对花豹惊警异常,已感知他之存在。金豹赤眼光动,白豹蓝睛忽闪。灵兽未动劲风先起,但见锦幢王发足疾奔披光带电,雪轮王纵越平飞拨雾踏风,一前一后径冲耶律旌风,霎那已现身前。他于是展臂迎来:“雪轮,锦幢,一别经年,老友无恙否?”那雪豹子仰脸长嘶似作回应,一冲冲至耶律旌风膝前,殷殷慰抚,情意拳拳。那锦豹就势直扑他胸膛,紫金色一双前爪搭在武神肩头,亲爱无间。天人合,万物生,至若本性恒真,不虑人神有别,何妨结伴做个宾朋仙侣,同游寰宇,通达自在,无碍无遮。
      清凝默立原地,茫然不知去从,心想这人与飞禽走兽尚可呼朋唤友,为何独不对她略作仁宥?稍许,看耶律旌风携白锦二王步入半山无字亭,落座亭中罗汉椅,白豹踱步在左,锦豹盘踞于右,他与身旁侍从低言一句,洛长河便向她走来。北地豪族男儿,亦有其主雄峻之风,大步如流星,躬身礼道:“夫人,城主请夫人移驾山前无字亭,请随我来。”
      侍从引路,循着卵石小径拾级而上,乐声歌声愈来愈近。歌喉婉丽,雅乐萦杳,六角山亭重檐飞峭,雕柱灵秀,古梅与苍木相映绕,高山与亭台互措落,虽无题字却别有一番逸趣闲情,无字胜于有字。亭中耶律旌风身穿淡鹅黄,足蹬金缕靴,凛然一躯八尽余,白锦豹子左右环伺,果真神武外振。
      待到行近,不等她行礼如仪便发语问讯:“清凝惠临,恕在下失迎。恰又重逢白锦二王,乃旧友故知,愿与清凝同庆。”出语谦谨,意态安适,却并不起身相迎,只把盏相邀:“今夕,吾但求一醉,美人可饮一杯无?”
      在他面前清凝总觉无言相对,想这耶律旌风早知她是修行之人,岂能与他饮酒陪笑?但他这无礼一问,依然问得无畏无惭。无奈良久,只得答他:“城主,李清凝形同草芥,不敢与城主同行同止,何况受戒者断不能因口腹嗜欲而毁斋戒,务请城主见谅。”
      “除心之不净为‘斋’,禁身之过非为‘戒’,夫人修行多年仍为凡尘爱憎而心不澄净、身不安妥,斋戒岂非空谈?”他放下金口玉杯,右手随意拨弄缠绕左腕的红玉佛珠:“不若乐天知命,一醉方休,愁肠尽解,可乎?”
      “不可。”她断然决然,眼望她的念珠在他指端辗转往复,心头忧怨交加,不敢流露却无法隐藏:“李清凝为家人已甘愿典身为城主奴婢,但凭城主役使不敢有违。至于修身持戒是先师遗命,誓死不破。”深深吸气,为的是在他深浅莫测的目光中不至于窒息死去,缓缓才说:“这念珠,是先师遗物,也请城主赐还。”
      耶律旌风再定睛看她,长身而起与她对面相视:“既是清凝随身多年,又有尊师大德加持,不妨与我做个定情信物,可好?”
      “这念珠——”不敢看他眼睛,不敢呼吸加速,默祷不曾泄露内中隐情,只得退后一步拉开彼此间距:“城主喜爱拿去便是,切不可说什么信物之辞,法器庄严,安敢亵慢?”
      不料他进前一步,有意让两人更加接近,低声笑问:“哦,是么?”
      心慌,意乱;意乱,情迷。她不懂是为情所迷,还是自心本已乱,脚下无根直退到亭柱,背抵雕柱画槛,再无处可退:“你……不要逼我,我只盼城主速证前诺,拨济李家受苦生灵,清凝但死可矣。”
      她越是义正辞严,他反而更加不予理会。目不暂舍,寸寸迫近,虎背狼腰遮住了青空白日,索性轻舒手臂把她圈在柱旁,低语中的异族声线沉郁动人:“清凝尽说什么生生死死,试问天下谁人可免一死?今日美酒当前,但求与美人大醉一场,莫负美景,休坏酒兴。”
      她不敢迎视,只得把目光掷去它处,心如擂鼓,面色由红赧转青白。嗔恨,仿佛丝网向她兜面罩来,恨不能推他于九霄外。若非灾患殃及无辜,她又怎会受此羞惭?
      “清凝,勿起嗔心。”见她忿而不答,怒而不言,耶律旌风依然兴味盎然,仿佛悉心开解:“华严云,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又云,一念起嗔,殃堕无间。清凝不如暂息嗔火,修忍精进吧。”每每与她相近,他就感她所感,如同身受。就象此时,他能感知她心身胶着,七窍窒塞,气息将绝。看她两手互握久久无话,指甲深深刺痛自己也不知,突然转身归座,对身后歌者吩咐:“再唱一阙——霜天晓角。”方一举杯,侍从便提壶斟满他手中金沿玉盏。谁知歌声刚起他即打断:“错错错,换石湖居士的那一首。”
      乐工连忙又调笙弦,于是再唱范成大的那支《霜天晓角》,曲没变,意且移。“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
      清凝独立花柱,看他不时浅酌,手抚锦豹一身华贵斑斓,只道自己与他定是前世冤家,今生怨敌,惹是惹不起,求也求不得,胸中忿闷,要问的话却不得不问:“城主,既有家母音讯侍儿下落,敢请赐知。”看他自顾自连斟连饮,心头又急又恼:“你,你若不说,我便走了。”说罢转身就走。
      转身,迈步,不过一瞬而已。他明明坐在对面,转瞬却已挡在她身前。这样快,他怎能做到?正诧异,不知不觉被他握住手腕:“姑娘,急什么?我劝你以酒浇愁,正为愈你之伤。凡事若晓详情,不啻伤上加伤,生死离散可悲可悯,你以为你可以承受多少?”
      借酒浇愁无异于抽刀断水,她不能醉生梦死或是自欺欺人,即使是死,也当死个清楚明白:“城主勿须多虑,但有一息尚存,我自顺承领受。”
      “你能承受,我便说与你知。令堂刘氏遣为奴婢,尚未发放即于淮府牢营眼病复发,不几日又著风瘫,目不辨人,路不能行,食不能咽,见者皆云大限将至,来日是屈指可数了。”
      若非他握住她腕,她早已软倒在地。他的话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未曾设想此种境况,但是亲耳听来却仍痛楚难当。母亲刘氏旧有眼疾,现在又加新病,来信在途中已过数日,至今不知是死是活,即便仍在人间,又怎能越诸苦难而化险为夷?
      唇泛白,颜失色,忘了本该推拒他手,忘了本应矜持羞怯:“如此……怎么才好,怎么才好?”
      明明两人对白关乎一条人命,他竟面含浅笑,只当是谈天说地雪月风花:“清凝当真不知怎么才好?那自然是求我才好。”
      她泫然欲泣,似一朵沾露白莲。扑通跪倒他膝下,忍了又忍,仍是泪满腮。
      耶律旌风连笑三声,引袖掸去她双颊寒露:“七情伤身,愁怨最甚。你既求我,我自当效劳。日前已差人重金赎买刘氏夫人,现在淮安城外将养,然痼疾不能成行,三五月间难以动身,我已着人照应,待病愈送来北地与你相见。”
      她听懂了,却并无半点释怀,跪在耶律旌风面前怔怔自问:“母亲纵使生还,我,有何面目与家人相见?”
      她是扪心自问,耶律旌风却替她作答:“无论李家几人身死,几人生还,你——李清凝,早已死于毓秀山了。”
      他这一句,清凝忽感凉风触身,似梦惊觉,胸中孤寒直上,眼眸反而湛然清净:“既已身至死地,奈何生与不生?如此就请城主矜恤救赎,我定感恩无量。”
      他复执她手,回以笑意微拂:“你要怎样感恩于我?”
      “自然是……”她最怕他如是神情,当下威而不猛一天神,转瞬就变杀不见血一凶煞。心怀悚惧,战战兢兢迎上他目光:“自然是守以敦笃,奉以忠信,为城主斋戒祷祠,朝夕恪谨,无有懈怠。”
      她答得好,她知道,因为他没有变脸,反而顺手拉她起来:“清凝此言允合我心,耶律冕岂能有负于你?来,先让你见一个人。”

      出擎风城外十余里,听寒鸦乱鸣十数声,便看到山坳里一座村庄。三二十户农舍飘荡十二三缕炊烟,已是近黄昏时分。轻雪撒在茅草厚厚的屋顶,家家房檐下挂着冻硬的山雉野兔,成串的红椒艳如灶火,一垛垛金子似的玉米堆得无处再堆。原不知这边陲北地的深山里,村人猎户也过得这般殷实。北风裹雪,清凝眼中的山村亦是隔雾观花,那平和祯祥和的日子今已与我无关。
      山后村边的土地庙,漆彩斑驳古风淳朴,寂无声息的院落洒扫得一尘不染。耶律旌风领她穿过正门,绕过祠堂,侧边一道月洞门,里面又是一进小院。清凝停身门外,圆月似的青石门里,一个女子正在井边汲水。熟识的身影她知道是谁,但那女子腰系孝带,发髻上簪着白花,油黑的发辫拴着白绳穗子。
      年轻女子听见来人,回身一看,一桶的井水落在地上,哗啦一声淌了满院:“二小姐……”第一声犹疑未定,第二声已是哀恸力竭。脚步凌乱跑到清凝面前,一下哭倒在地。清凝颤抖扶起她来同,喉中干涩嘶哑,勉强问出一句话,一出口便知多此一问:“秀巧,巧妈在哪里啊?”
      秀巧死死握住清凝双手,放声哭道:“二小姐啊,我娘,我娘死在毓秀镇了,秀巧没有娘了,没有了,没有了……”
      那一种疼,象冰冷的钝刃,缓慢穿透她的身躯,只在刺穿她的刀尖,让鲜血汨汨流淌。她应和秀巧一样痛哭哀号、呼天抢地、哭到死去活来才对吧?但是她不能,不能,只一任血化泪珠一颗又一颗落在胸前、衣襟、裙裳、雪地,最终汇在一地的泥水雪水中不见影踪。巧妈是她的乳母,母女二人服侍她一十七载,从未分离,虽为主仆,与亲人无异。活生生的人,短暂一别后竟已他乡做鬼,此种离殤,今后不知再遇几遭。狠狠捂住嘴唇,不让自已哽咽出声,抚摩着秀巧细瘦的肩背,问她:“秀巧别哭,快告诉我,巧妈是怎么死的,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秀巧用冻裂斑斑的手背抹抹眼泪,鼻尖和两颊哭得通红如血:“二小姐不知,你走后,庙里的师傅们怕官府要人交不出,就吩咐大伙儿收拾包裹各自逃散了。我和娘还没跑出山就被几个官人拦下,用绳子捆到镇上,把我和我娘……第二天早上娘就投井了,我被他们打个半死不活,他们说带着上路白白耽搁脚程,把我扔在镇子外喂野狗。幸好……幸好遇见章大爷,救我性命,问我认不认得淮安十里亭大公子的坟地……我说认得,他就带着我连夜向淮安城赶路……到了十里亭,大公子的棺木已经掘在官人冢外边没人收敛,棺材里的玉佩和银钱早被官家搜走了……章大爷和随从收捡了骨骸火化了去,又回到镇上寻着娘的尸首烧化,派人雇辆车子,让我一起带到了这儿来。”
      一席话,断断续续涕泗交流,呜咽喘息着讲了许久许久,终于让清凝听到明白,听到心碎。秀巧只顾紧抱清凝号淘抽泣,顾不得呆呆立在风雪中的清凝,双手颓然滑垂而下,两眼失了神采,人也断线风筝一样摇摇欲坠。耶律旌风上前分开两人,扣住清凝手腕,一直拉她走进正房。五步见方的陋室,龛上供奉着一青一黑两个骨灰坛,前边一正一侧立着两个长生牌位。供奉者刻意隐去祖籍名姓,只在正前的灵牌上写着“江南李氏长公子之位”,侧后一个则写“慈母姜氏之位”。
      应是,这牌位上应是黑底金漆竖写“淮安李门长公子吟啸之神主”、“淮安李氏忠仆慈母李姜氏之灵位”,如今人已做古,尸骸已不全,怎连个真名都不敢留!
      龛台当前,灵位横陈,她的泪水虽干了,泪痕依稀仍在。心头不知为何没有了怨恨,没有了冤屈,疼痛也渐趋麻痹。缓缓,撩衣襟跪在灵台之前,以手加额拜了三拜,她此刻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合掌为亡者祝祷:“请佛慈悲,加持、摄受、接引我兄李吟啸、义母王氏往生西方,早成佛道。”
      耳中,听到有人说话却如隔云端,心智不太分明,听也似懂非懂。逼迫自己仔细凝神聚气,才会意那是有人在对秀巧讲话:“丫鬟,还不把你家小姐搀扶起来?”
      秀巧跌撞不稳,一边抖嗦一边抽噎,上前扯住清凝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拖她不起。耶律旌风拂开秀巧,拦腰将清凝抱在臂弯。突然她觉得累,累得恨不能当即睡去或是死去,身体所有力量虚脱涣散,他若径直把她埋葬在雪里那是最好。外间已经有车马等候,她被放在车内,膝头压上雪貂白裘。柔软、温暖,她全然感觉不到,只隐约听到远方不知何人吹箫,竟也是《霜天晓角》的调子。
      耶律旌风看一眼欲晚天色,大雪连绵未霁,回首放下轿帘:“清凝你先回去,我去辽北王城,两日便归。”
      思倦,愁绝,身困,心劳,可她仍不敢放弃。掀起帘笼,僵直冰冷的手指扯住他衣袖:“城主慢走,我,还有一事相求。”他一走几天,秀巧连同两逝者的遗骨何处安顿?
      她没出口,他即明了她之冀求:“我答应你,就让秀巧服侍你左右,陪伴你在至静禅院日日写经。至于你哥哥和乳母的骨灰,我会着人安葬。”他转目,看大雪彻地连天,一盏白月掩迹云底,日子已近十一月。十一月,北地人称“雪月”。思量至此,又对秀巧道:“记住,你以后的名字就叫‘雪月’,是李夫人的随身侍婢。至于清凝,今后就叫——”
      耶律旌风唇线微弧似有思索,黯色眼瞳清光夺目、寒气侵人:“——霜晓居士。”
      霜天欲晓,雪氤露白。自今而后,我再不是什么“李清凝”,原本尘世中沧海之粟、无根之萍,何须再提出身姓氏祖上英名?自今而后,我便是,霜晓居士。
      那厢为她取名的人已经扶鞍上马,手握丝缰对侍从道:“长河,回去着人西京城冠鼎斋刻坊走上一趟,为夫人制金镶玉印一枚,以后手录经文好做钤记。”
      侍从应声“遵命”,又问:“敢请主人赐印文如何?”
      他拨转马头正欲北去,为这一问稍做停步:“印文是,擎风城至静院霜晓居士手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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