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凝》采若青

7、尺素之笺

　　“一百零五，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默默谛听清凉钟声，默默忆念佛陀名号，可否消我心中无边烦恼焰？
　　听侍女们说，这里是北地之主萧姓郡王的世袭封地，擎风城踞领地正东，倚山势而建，主峰即“擎风岭”。这山名与城名都是八年前耶律旌风初选城址时所易，至于原来的名字，据说早已佚失，就连上了年岁的老人们都记不得，只把这方圆几十里的山林川野唤作“叶儿山”。擎风山顶建有玉佛阁，供奉三世佛，是城主斋戒的至静禅院。佛殿之东有钟楼，内置巨大佛钟，名为“晟冕合光”，她所听得的钟声即源于此。
　　然而一切种种只是听闻，却未曾有缘得见。几日来她虽然没被禁足于居所，却也未被允可出行。据说城中将有贵客驾临，侍女僮仆们都自去忙碌，耶律旌风也再不见她。足踝的伤势渐渐好些，心中焦灼未减反增。整日里一人独处，晨暮静聆钟声一百零八，祈求涤尽她一百零八种烦恼业障，终无果。
　　……父亲是否已行在谪徙万里的路途，披锁带枷步履艰辛何堪忍受；母亲被发落到哪里为奴使唤，羸瘦身躯怎能负荷粗重秽浊；姐姐一朝身陷风尘地，那倚门卖笑凭槛招邀的日子怎挨过；年幼的小弟今栖身何处，可有三餐温饱、可有受人欺凌……还有，长兄的遗骨被掘出官人冢，有无亲朋故旧代为收殓……还有，大火焚毁的朱桃碧李园，来年的荒芜破败里不知换为谁家宅院……还有，那天仓惶逃出毓秀山，未及带上陪侍五年的乳母和丫鬟，她们又是何等遭遇……牵念，千头万绪，心乱如麻，寂夜梦里惊痛哭醒，白日晨昏戚泣忧结。不敢催问耶律旌风，只怕他反以宝物身命再三索价，如果被他夺去半点分毫，恐就再无与他相较的筹码。心中又疑他究竟会不会倾力而为，即便为之又能否偿她夙愿。
　　六神无主，终日惶惶，再不复有修佛之人的慧净宁定。可是她真的抑止不住身心忧恨，只觉胸口有团火焰燃燃不熄，直烧得她口唇干涸，喉管涩炽，顶心发烫。看镜中失了血色的双颊，惟有眉心一点红昀尚存丹颜，谁晓得哪日就变枯骨断骸。轻咛，清凝，哪一个才是现今的真身？轻咛，清凝，哪一个才可担承家族的困厄？叹息无已，轻咛或清凝，不过皆为轮回六道中罪孽深重的一缕魂魄，不知要再修行几百几千几万世才证菩提。
　　言念及此，心冷意灰。忽闻门声急响，十来岁的小丫鬟春芽兴冲冲拨帘而入，口里直嚷：“夫人夫人快来，主人他……主人他送信来了！还有个好大的锦盒，快瞧瞧送来的什么稀罕宝贝？”
　　清凝一时不知丫鬟所云何意。她已经写下生死契，耶律旌风对她吩咐即是，何需寄书礼赠？不待她答话，丫鬟径自拉了她衣袖就往外走：“那送信人就在外屋，说要带了夫人的回信才去呢，夫人快走。”
　　心中纳罕，难道耶律旌风要与她“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不成？想无多想，已经被颇有力气的春芽丫头拖到前室，那天在醒意书斋里的小书僮把信高举过头，先问声“夫人安好”，稚脆童音传起话来也是有板有眼：“城主请夫人亲阅此信，另复函一封，小僮在此专候答书。”
　　她接过信，心中骤然一动。怎能事先预知——信封上竟用一朵白梅封口，素瓣黄蕊，黯香悠来，正应了她闪念间的“驿寄梅花”。她这厢怔忡迟疑，小丫鬟和僮儿已经按捺不住，蹦跳凑将上来，催个不休：“夫人快拆来看看，咱主人都写了些啥？”“夫人小心别碰坏了梅花，那可是主人他亲手摘下的呢。”
　　清凝轻轻取下梅朵，一旁的小丫赶紧双手捧过，和那书僮一道嘻哈跑去，一派天真无邪。忽然好生欣羡，弟弟歌行若与他们一样欢快自在，她将何等宽怀。但，昔日李府小公子如今已成官家奴。想到此，泪沾了两睫，不敢再思忖下去，只得收回目光展开信笺。
　　贡墨香散，落纸如漆；蜀地彩笺，渲然十色。而最慑人仍是耶律旌风手迹，但见一纸精劲之气蕴笔逐墨，一脉魏晋风骨破空而来。横如千里阵云，点似高山隧石，撇如断犀之角，捺如崩浪奔雷。当下，清凝惊赞于笔力峻激，墨如湍流，一时竟忘了看信。何人手笔？宛似会稽法帖，激赏，油然心生。
　　那边丫鬟僮儿按捺不住，掀开锦缎盒，取出一领雪貂裘，四只小手托住，一边不住啧啧称道。清凝回眸，看那滑柔似水的裘衣修长委地，皓白如雪，浮光如银，襟襻嵌东珠，流苏白砗磲，可谓美轮美奂。但她双眸未有流连，回头细读信札。
　　“清凝美人淑览：多日未晤，系念殊殷。盖天之庇佑赐卿于我，敢不慎敬？今寒梅立雪，鹿鸣呦呦，山景湛妙，欲置新酒与卿共赏。另附薄仪，略申微忱。卿之赐见，是所至盼。耶律冕手书。”
　　右手持信笺，左手抚貂裘，心中百味沉杂，终究归于无味。那人，自诩神武万人敌，自恃高才不世出，想是惯于声色犬马，视她为把玩之物。兴致所至，或与她诗答唱和，或赐她玉食锦衣，不过眠花宿柳风流账，酒醒之后一笔销。别人或许求之不得，于她而言等同摧折。家已败亡，财已散尽，她只剩残存未泯的一线尊严尚需守护。
　　不要，我不要在你面前强颜巧笑形同倡优，背后却要自轻、自责、深以为耻；我不要跪伏你脚下曲膝乞怜，朝暮自省时节又羞愧难以自处。非关意气用事，非关生死旦夕，即便家人危在倾刻，也不要。
　　天不垂怜，我不自弃。
　　胸中忽上一股愤懑之气，提笔，笔锋亦有微颤。心一横，在十色洒金笺背面写道：“修行之人，不破酒戒。罹难之身，不窃私欢。赐赏奢僭，不敢奉收。倘蒙赈济，铭感无已。敬颂钧安，清凝拜上。”折了两折，装回原封，连同锦盒一并交还小书僮。
　　僮儿面有难色嘟起嘴来：“姐姐为何不受城主之物？平白地惹了他老人家不悦，可怎么好？”
　　旁边小丫鬟只道是耶律旌风馈赠遭拒，也忍不住埋怨：“这上好的雪貂怕是只有王城里的王妃才可享用，姐姐真是拂了主人一番好意啊。”
　　小僮思忖半晌，挠头又说：“讲错啦讲错啦，主人说要唤‘夫人’不要唤‘姐姐’，小丫知不知错？”
　　春芽揪住辫子连连吐舌：“咦，又忘了！当真该打该打。”转念反而扬起小巴掌：“但是刚刚你也唤错了，打不打得？”
　　两小儿呵呵对笑，追逐厮打，少不识愁。

　　愁是何物？耶律武神当真不知。人生在世，纵横四海逍遥游，无往而不利，何处不快哉。只是，当他一招扫倒十数个陪他习武的北地壮汉，转看那手捧锦盒的僮儿撅嘴皱眉的小模样，方挑眉笑问：“龙娃，满脸的愁云惨雾是为哪般啊？”
　　小书僮踩着一地的轻雪捧盒近前：“回禀城主，夫人把这大礼退将回来，主人您要是怪罪龙娃办差不力，可如何是好？”
　　一旁的侍从洛长河接过盒子，小僮赶紧从怀里取出信封，愁眉苦脸呈给主人。斜风轻过，细雪轻扬，耶律旌风遣退诸武士，几步跨出红毡铺地的演武场，落座逍遥椅，慢慢抽出锦书画笺。
　　“修行之人，不破酒戒。罹难之身，不窃私欢。”读出一句，便笑将起来，临了才说：“洛长河你果然赌输，罚你三杯可有不服？”
　　“属下认罚。”侍从俯身倒酒，连声回道：“主人一向英明，小人哪有不服？只道是‘一斛真珠赠美人，千金裘博红颜笑’，岂料这李夫人偏生不爱俗物。”
　　耶律旌风并不理会侍从之言，手掸彩笺品味良久：“看这簪花小楷也写出几番骨梗之气，若生为男儿，也是条勇哲亮烈的英雄汉。”
　　“主人说得是。”洛长河看一眼信上字迹：“说来可巧，主人您与李家姑娘的手笔均出自东晋王氏，但她运笔用墨更似卫烁卫夫人再世啊，可见您二人有缘，笔法风骨颇有几分神似。”
　　“观这笔力，定是自幼习得，且有高人指点。阴柔笔写阳刚气，着实难得一见。”那日她在醒意书斋写下生死契，耶律旌风已发觉她亦是个寄意翰墨之人，料她必定临帖多年苦练不辍。今日，只是引她再展笔锋而已。耶律旌风读笺已久，略加思量又道：“长河，你去告知恒智法师，明日起玉佛阁多个抄经的女居士。以这等优绝笔法日日写经，也算为她李家赎罪祈福。”
　　“主人，那至静禅院外姓岂可入得？何况……”洛长河眉目一紧，旋即改口：“主人既有裁夺，此事必然安妥。但长河还请主人慎而思之，从长计议。”
　　“料也无妨。”耶律旌风重回案头，在金笺上再续寥寥几字交给书僮：“僮儿再去一趟，你那仙女姐姐准会随你前来。”
　　小僮捂嘴吃吃笑说：“主人您也说错，不是只可叫‘夫人’不可唤‘姐姐’吗？”
　　耶律旌风抿一抿酒，虽是诘问却无怪责之意：“黄口小儿辄敢言主之过？”
　　僮儿笑眯眯回道：“龙娃不敢，实是主人您老人家说错来着。”
　　“李清凝——”耶律武神放下血玉杯，推开逍遥椅，解白箭袖，勒绿革靴，一边扣紧护腕一边念念有词：“人前尊声‘夫人’便了，至于擎风城之女主，以你今日之修学、加持、功力、福泽，远未及也。”回手从兵器架上取来神戟“百兵霸”，一丈二尺九寸的悍器寒光夺人：“洛长河上马，与尔大战三百合。”
　　一方甫毕，小僮吓得扭头便奔，侍从也且退且摆手：“主人请出这项王兵刃，谁敢犯颜，恕小人不奉陪！”
　　耶律旌风振吭长笑，手执长戟，花缨飘飞，敛气于丹田，面东而立洪声祝祷：“昊天在上，我祖在侧，锡佑神族，晟晖冕曜，今且待旌风操练一场——青龙破城、花骨狂沙、罴星斩月、运海抟风！”
　　大戟一舞，振北图南，风云为之变色，河海为之逆流。风撼林，松涛振，沙石走，雪成漩。武神战戟所至，斜勒搪挑似朱鸟披电，光在刃尖；劈刺冲铲如苍龙冲霄，锋于左右；截割翻刺若玄武探海，力敌千钧；挑击回砍如白虎遨巡，雷避风藏。

作者有话说

　　发现，高兴时写点，不高兴时写点，忙时写点，不忙时写点，都有益无害。思之辨之感之录之，不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