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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汲井之轮 ...

  •   没有,果然没有。耶律旌风斜倚紫檀榻,手指缓缓辗过那串从清凝美人颈上取下的红玉珠。
      她没把两枚佛骨舍利带在身边,是他料中之事。传说真身舍利一红一白,红者如赤日,白者如月轮,五色光炎照耀法界众生,非一切红尘物可掩。倘使佛宝果真至此,定然宝光万丈藏无可藏。而当下,清凝所有随身物件摊开在他面前,从衣衫到布履,丛书函到经册,他都细细察看,甚至她的一百零八颗红玉念珠他都一颗一颗逐个检视,仍未见丝毫端倪。
      当然,真身舍利是信众心中圣物,必定隐藏至秘。何况百年之前此物的易主牵涉血腥杀戮及契丹豪族的盛世重光。其实自从天山之劫而后百载,佛宝未再现于世间,任多少耶律后辈明索暗求出生入死,任多少觅宝探奇者明察暗访机关算尽亦无复得。可是,至他第一眼看见李氏清凝,即刻便确信他已然胜券在手,所待的无非时机与天机。想他耶律旌风一向自负骁武凭凌冠盖古今,但随着此事的逐次演进而升腾于胸臆的无上自信,也令他暗自称奇。须知他此前并不识得李清凝,更不晓她性情禀赋,蹊跷的是他断定那女孩定会在某一日从他所愿,虽历百劫而终为他所有。圣物归于他,美人亦复如是。他更可随时随地感应她身受的忧怒伤痛,真如灵犀相系。恰如此时此刻,两人虽则各处一室,他就确知清凝正为恶梦所魇,冷汗透衫且身痛连绵。这种感觉着实有趣,有趣到致使他心口涩涩也有一疼。纠集如许,涩痛如许,试问平生几曾有过?
      射洪春酒,色绿而味寒,一弯丽水般泊于他手中的夜光琉璃盏。耶律旌风仰杯而尽,唤声“长河进来。”话音不落,侍从已跨门直入,立在他眼前:“主人但请吩咐。”
      耶律旌风舒臂起身,从案头拾起清凝的单衣双履,连同玄铃庵师太写给感业寺住持的信笺一并交在洛长河手中,悠然淡淡道:“吾尝听闻,那淮安府尹李远延有女名曰‘清凝’,前日已然死于霁云山麓,从此世间再无此人。叹一代绝色佳人竟为虎狼所噬,落得尸骨无存,悲乎?”
      “悲也,悲也。”那侍从心领神会,双手捧过衣物:“主人放心,您既要为她安排如此死法,属下自去处置停当便是。”少顷又道:“主人,此事虽易,彼事却难。您切莫忘记已经应承了索雅太夫人,来年开春雪销途坦,您就会迎娶索雅太夫人的内侄女萧鹦哥萧小姐,还有蒙古格日勒图汗王的千金齐齐格郡主,两位夫人都是正室啊。”
      不料耶律旌风听这话反而浅浅一笑:“长河,我若悔婚,索雅太夫人必然大发雷霆,呼天抢地,拂袖而去。”话到此处,那厢的侍从已经点头赞同。耶律武神仍然漫不经意,随手将红玉佛珠一环一环缠绕在自己的左腕,挑眉又道:“至于景翊太夫人,你说她老人家会否请出家法?”
      洛长河连连苦笑连连摇头:“主人若出此举,家法伺候倒也难免。”
      耶律旌风朗笑三声,毫不介怀:“也罢,来来来,陪我再饮三杯。”

      朔风为之定,尘寰为之净,红嚣为之散,三界为之明。
      迷迷朦朦中,似有天籁梵音徐绕萦徊,待要侧耳谛听,忽又消散不再。是否,暝宁中有玄天圣手,推云扶风破雾涤尘,撷取浩荡天地间游移浮悬的旷凉清气,令天光湛然,令地气祥和,令人心思定,只求自此皈依佛法,永不再问宠辱得失。
      清凝突然一惊而醒,心中却无半点惶怖,只余一片寂凉流灌身心。玉色素指纤柔无力,缓缓抚过心口,长长吐出一口气,方知尚在人间。她不知自己是怎样上的车,也不知于何时启了程,至于去到哪里更无人可问。只记得,昨夜在那画梁雕栋的美宅中,心里无可抑止的反反复复断断续续念着那人的名字——“耶律,旌风,耶律旌风,耶律旌风……”双眼,明明早就涩痛已极,偏偏泪也流不出,合也合不上。久久无法入眠,那四字魔咒疯也似的纠葛旋烧,直烧得她五内俱焚,双手双足反而愈发冰冷僵硬。心头虽喧噪欲狂,身体却如被钢钉铁锁死死困住,些微不能稍动。躯壳初亡,魂入炼狱,人非人,鬼非鬼,生不生,死不死,便如此吧。
      然而现下她是独卧在马车之中,一身衣裳从内到外全都换过,连颈上红玉佛珠也不知所踪。只觉车帏摇摇,马蹄踏踏,周遭一片飒瑟之气,让她的心亦为之一空。
      忽有一丝直觉,直觉那男子并不在此地,直觉眼下自己可暂脱他魔掌。她也不知这念头从何而来,但心里无来由的十分笃定。好奇求解,便推开丝被坐起身,引手推窗望去。果然耶律旌风并不在这里,只有侍从洛长河提马率队,车前车后有十几人马上步下左右跟随。果真寻他不见,清凝有丝心安。徐徐移目远眺,不料被山头日光晃花了眼,她揉揉刺痛的双眸,一望之下竟然惊在当下。
      帷幕外,晴空里,巅峦巍峙,山峰耸峭,天际烟光凝碧,山顶浮云浴日。青山之下,七级莲座浮屠双塔相对而出,一座琉璃宝城面朝正东,背倚深峻山脊,足履雄旷沃土,于初冬正午澄澈寒阳中倨傲而立。层叠林木,峻竦松岭,一一映于李清凝那倾城的美瞳,而令美人掩唇惊呼的是乍现于她眼中的幻世圣景——青石壁立之处,山势凌绝之极,但见金顶隐现,七彩佛光熠熠如环。
      脑海突来时光措倒之感,今夕何夕,些地何地?有生一十七年,分明从未置身北领边地,却为何依稀曾有十万次的擦肩?以致今朝一眼望去,灵台梦忆即被唤醒点破?她无比确信,此前并没来过;但也毫不怀疑,身魂早就识得此城。然而这无疑就是耶律旌风所言的,她的“终身之处”,是这契丹皇裔为她圈定的禁足之城。一入此城,怕是永无出离之日。用她一世修行、三生福报去酬还他索要的孽债抵偿,怕是都不足够。但更奇异的是,她此刻却欣然而往,只求身赴于此而永不离返。是佛法接引,还是前缘注定?双手合十仰望金顶佛光,轻诵佛号,一颗泪珠潸然滑落。
      车马前行,遥看城头上金漆三字愈加清晰触目——擎风城,近旁又附一行小字“庚辰冬月耶律冕题”。原来这以金为墨,笔势嚣扈之人正是此城之主。擎宇凌风,警策精进,既明且哲,外温内厉,当真是城如其人,字如其人。
      车到城下,只开角门,由内侍引领车马鱼贯入内。那金钉朱漆的正门,想毕是惟有城主驭马城辕才会徐徐开启。如今光景,只不过是侍从引一落魄女子悄声入城,她自当从此隐去真姓。况且她与耶律旌风各守宿仇两端,怕是身份比之擎风城的仆役也大不如。此后余生,与命运对羿也好,与耶律旌风周旋也罢,她是注定的输家。死不可怖,可怖的是生受离难屈辱;死不可惜,可惜的是身死而志不能达。思量到此,心似寒灰。清凝合上帏幕,一任马车载入城去,听身后城门缓缓阖拢,砰然一响,魂碎万片。
      车停,下车,换轿,有人上前为她白纱遮面,一路上婢女两两搀扶。落轿,挑帘,入宅,前有引领后有跟从,两厢仆妇脚步细密匆促。一切都由不得她半分自主,更无暇瞻顾。穿堂过院,栏杆回转,终于入得一个三进院落。朱户开启,北风拂槛,偌大一间华屋,只留下两名女侍与清凝三人。
      侍婢替她除去面纱,又是惊赞半晌方才记起为她盥浴薰香,更衣理妆。虽然口口声声唤作“夫人”,与她衣食却也素淡清简。清凝山居数年不惯声色,也倒无甚不妥。只是,颠沛连日,又屡遭耶律旌风恫吓胁迫,足伤身痛,外寒内热,虽有纱橱玉枕她也难于安寝,清茗素点亦无法下咽。
      急火最是攻心,焦灼最为伤神,身遭巨变几近灭顶,饶是炼达男子也难承当,何况她青蔻弱女又孑然一身。想那时,迷失在深山密林,眼前有路便可慰藉;外裹污衣内怀饥渴,只要掬水涤尘便有如蒙神赦罪;露宿于蓬草湿地,只盼上有片瓦遮荫下有茅屋栖身;前忧豺狼虎豹后惧追命捕手,但求身平气定无虑安危。但是,即使此刻诸多困苦暂且解除,她仍无法安适。由身而心,不得松脱。
      人之为人,盖因罪障深重,必然历经生死相续、轮回转生,永无止尽。现在的她身心之痛也是如此这般。“循环三界内,犹如汲井轮。”她只道自己就是难逃生死轮转而倍受苦毒的汲井之轮,一遍又一遍的被宿命辗压成灰、重生再造、投入六道,然后受尽诸苦,就这样流转无歇,永无宁日。
      绝望,真的太痛。痛心疾首,痛彻心肺,痛到无可名状,痛到无以承当。

      侍女见她半日水米不进,面色潮红如血,卧榻上辗转不安,知她辛苦异常。于是传唤医士隔帘把脉,不刻送到药盅汤水。一剂不效,又服一剂,为她镇惊安神冲销体热。反反复复三四个时辰,她才安然睡去。但见眉心舒和,睡颜庄静,雪颈沉香,皓腕凝玉。
      那丫鬟拍拍心口,念声佛号:“她莫不是个犯了天条的仙女被罚下界,平白受了这许多的罪啊。”另个仆妇提袖拭去额上汗湿,叹口气道:“哎,这仙女儿似的姑娘落在咱们主人手中,真不知是造化还是孽障……”
      丫鬟嘴上不服,忙接道:“那自然是天大的造化了,问问这世上的女孩家,哪个不想收在武神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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