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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契丹之冕 ...

  •   踝伤之痛,痛到她力不可支,起身、举步、上马、下鞍,无不需他出手搀扶。在此之前未曾设想将与某一男子如此接近,近到指端发肤相触,近到衣袂气息相拂。即便是十七年前就指腹为婚定下姻缘的伯骕哥哥也不过隔帘一暼,遥相一望。孰料,身世骤变的她才终究了悟,落于强人股掌之间便再无选择且永无转机,对他是顺从或是抵牾,结果全无二致。
      风声飒然,快马轻骑,穿山越岭,踏碎红尘。由日出到日落,长途奔徙只做短暂停息,清凝察觉这男子是有意避开官道城邑,一路上都是捡选人迹罕至的僻静山路,更无客栈茶舍可供休憩歇脚。天色渐沉时,他曾带她下马在林地稍事休整,看他神情似有所待。果不其然,不多久便有信鸽自北而来,在天空稍做盘桓,随即旋落于他手心。那男子取下信笺一眼带过,薄薄信纸转瞬被辗落成屑,从他指尖纷纷飞落,如雨似星。随手放归白羽信鸽,目送鸟儿向北展翼径去,回首对她伸出修直手臂:“清凝小姐,是时候启程了。”
      她尚且不明所以,稍一迟疑,便已被他从地上提起。疼痛与疲惫,兀然化作深不见底的墨色巨网,几欲将她生生吞噬;饥寒与困顿,也刹时变身青面獠牙的狰狞夜叉,利爪尖齿就要把她辗成齑粉。最是可悲,此时的她只能断线木偶一般悉听那男子牵引摆布。
      无力自保,更谈何抗拒,他为刀俎,她便是鱼肉。夕阳西下,北风劲韧,寒冽激身,清凝足跟发软,双膝栗栗,险些跌倒在他面前。那人只得出手扶她一把,任由她柔丝乌发撒落在他箭袖,亦毫无怜惜之色。
      不意之间对他仰视,清凝忽然气息频促--两人近在咫尺,她竟然可以感应那人突来的杀意,仿佛闪念间便要把她撕成碎片,而她将至死不知自己命丧何人之手、缘何魂断于此。
      “难道是我看错……”清凝心中自问不已。如果真的看错,那么他眼中厉光如刃究竟缘起为何,他指端的凶悍力道欲放还收、似有隐抑,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那一秒的恐惧转眼即逝,未及她思索便被那男子扣上兜帽,再看不见他颜面神情,只被他半拖半抱送上马鞍。他是谁,去哪里,已经不必再问,也许有生之日即是如此浑浑噩噩,一息尚存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谁知她明朝会否被他索命夺魂?神识殆尽,身痛难忍,前一刹的惊栗还没平伏,下一秒又被鞍辔颠簸夺去了意念,万般无奈之下任随那人振辔长驱,向北而去。

      直到夜光黯淡,两旁松壑俱寂,一阵朔风过耳,清凝猛然惊警,不知骏马何时放慢了脚步。方才她犹自昏沉迷倦,竟倚在他身上睡去,不知不觉中被那男子胸口的热力暖了半身。急切从他襟怀抬头,怎奈与他是共马同鞍,终究无法拉开两人距离。
      举目望去,依稀于寒烟叠障里远远现出村落灯火,村口茅草蓬乱的空荡茶亭外,有人正引颈瞭望。待走近些,对面那人三步并做两步迎上前来牵马,口中直道:“主人您可回来了,北领王城那边催促再三,属下也苦等了好几日,适才大将军又快马送信,垂问您何事一再耽延……”
      “长河,我不过迟来一日一夜,路上并未耽搁,”那人打断侍从未完的话,翻身下马,缰绳抛在侍从手中,语声也甚随意:“你且去问,这些年来几时误过他们的事?”
      侍从洛长河顿时收了焦灼之色,连连颌首应答:“那倒不曾。”稍稍侧目看向马上灰暗纤影,旋即收束眼中诧异,默默牵引着青碧宝马紧随主人走进村舍。
      村道折曲狭长,遥遥处一户人家早已迎出门来俯身恭问,虽然颇似寻常的百姓庄户,却个个仪容端正身形俐落。只待主人和坐驾步入院落,即刻关门落栓,两进的宅院立时灯烛灿亮,里里外外八九人趋前服侍,谨敬毕至。
      面纱隐约中,清凝看那被唤作“主人”的男子解去箭袖卸下宝刀,那侍从双手捧过,转看她一眼,便放低声音:“主人甫归北地,尚有要事在身,算来明晨便得驰赴慈光城之约。这,这女子将如何安置,还请主人示下。”
      那男子似有所悟,回手扶下清凝,透过黑纱审视他斩获的绝美猎物,沉吟才道:“自今日始,这――便是我由天山娶回的夫人。旁人若问,你等只道‘李氏夫人’便是,其余休再赘言。”
      李夫人,李夫人,难道他有意将她比做“绝世而独立,倾国又倾城”的汉武宠妃,且又就此宣说她是他迎娶的妻室?想她李清凝如今不过一叛逆之女,劫后一生当隐姓埋名断除妄想,何况她早已文定于淮安武将之子尚伯骕,又怎能莫明其妙成为这不知名姓男子的挂名夫人?她的“不”字还没出口,那人已先察觉她意念中的抗拒,握她手腕的力道微微一重:“怎么,在下愿尊小姐为夫人,还委屈了你不成?”
      他只不过是两指加力,她的痛便由腕臂直蹿四肢百骸,两膝一软,扑嗵跪伏在地。那男子眉峰稍霁,手指隔纱挑起她下颌,湛灰瞳孔寒刃一般,令她顿如利箭穿心,而他口中话语却突然轻缓低柔:“美人,与我携行心下可有怨怼?说来无妨。”一阴一阳一冷一热,直若天地两仪逆转,冰瀑狂泻,烈火焚烧。
      清凝几疑自己面前是否异域邪神,貌似蛊惑,实则催迫,言语温敏,手段凌厉,令她无法抵御无法坚执。疼,疼到泪滢双眶,疼到魂撕魄裂,只得颤颤回道:“我,不敢……”
      看她眼中水光满溢,神情却益发明灵澈净,虽不得已曲承他意,竟也隐含玉碎之姿。他终于满意,微微俯身双手扶她:“如此甚好,夫人快请起,如此大礼在下怎么承担得起。”
      几个仆役见状也是呆若木鸡,侍从洛长河那厢更是不明就里,只得喃喃问去:“主人莫怪属下多事,这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天山那边两位太夫人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王爷和大将军那里又怎生交待得过……”只是愈言愈低,终至息声。
      满院人等皆大惑不解之际,惟有那男子气定神闲,对众人震诧无动于衷:“长河不必再问,此事我自有分寸,与他人无碍。太夫人那边,我不禀报,她们自然无从知晓。”随后唤来侧立的两名仆妇:“带夫人到东屋我居处,与她梳洗更衣、敷药用膳,早些安置歇息。”扬手一拂:“去罢。”
      仆妇们喏喏应“是”,丝毫不敢怠慢,急忙一左一右扶清凝走向内院。怎知清凝足伤痛到刺骨锥心,刚才被他握过的手腕也是余痛未消,一步一顿何其艰辛。两仆妇惊异于这“夫人”竟是跛足女子,不敢多问,只得相互交换了眼色,搀扶清凝穿堂而过。两门一合,将前院人形声音隔诸于外。
      待她进入内宅东房,才知一墙相隔便是天壤之别。紫银檀桌、漆案玉屏曲宜相映,雕床锦帐、金樽银盏灿亮生辉。这哪里是村舍民宅,分明是豪族巨擘暗设的途中驿站,专为骄奢之主暂歇小驻的城外行辕。
      清凝一身倦痛,此时只求离开那人觅得片刻安宁。无意中徐徐抬目,望见头顶藻井繁花,蔓茎环环递彩,忍冬层层折枝,在眼前突然渲幻旋转,立时化为深渊漩涡,把她最后一缕神魂吸食泯没。双耳突来的一阵雷啸轰鸣,带着尖利尾音直穿耳骨。直直仰面倒去,黑纱从脸上飘落,身躯撞在地角桌椽已不觉痛楚。仍听得到仆妇们惊声奔来,扶她不及,只蹲下身察看。清凝眼里映出两张震骇惶惑的脸,面面相觑,而后迟迟疑疑拾起她的面纱。
      天爷,这……这是活人还是神仙……”
      “……瞧这手还有热气儿,不然还真道是个仙子下凡。”
      清凝听得到她们的声音,却又象远隔千里之外,与她的世界毫无相关。初见者,人人惊于她样模容颜,她早就习以为常。思度着自己不如索性阖目睡去,谁料还有人连她想睡也不容――那男子推门而入,居高临下审视房中一切。
      仆妇连连告罪:“这小姐,不不,夫人她猛地晕厥过去,奴婢们看她也无大碍,正要服侍……”
      未等听完,他已弯身将她抱起,一直送到卧榻,三下两下扯去她踝上布巾连同鞋袜,蹙眉看她红肿的伤处,自言自语道:“怎会伤得这么重?”说罢手指点在於血处,只见她足踝至膝一径深红近紫,肌肤已经没了知觉,深深一按,她顿时巨痛难抑,至此方知她是筋骨尽伤。清凝知他举动早已逾礼,可恨她疼得不敢移动,只得拉过袍襟勉强遮掩:“你……怎可如此?”
      他倒毫不介怀:“夫人,你生死皆决于我,今后更有夫妇和合同衾共枕,区区疗伤治患之事有何不妥?”浮语艳句,反被他讲得天纲地常一般。
      “谁是你夫人!”清凝面色一红,立时反斥:“恃强凌弱,倚贵欺贱,纵权使势,乃桀纣之罪,岂是君子所为?”
      他神色稍正,问道:“屠戮异族,强取豪夺,致数十生灵殒命天山之西,血溅大漠沙海,而后,其宗亲后辈匿藏他国至宝数百年间。试问,可是君子之行?”
      清凝闻言立时哑然,许久才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男子眼中神光乍然而变,冉冉笑意,雾锁寒阳:“是清凝小姐可托终身之人,亦可助你父母姐弟逃出生天,免此劫数,不过――”他手指轻轻滑过清凝云鬓青丝,恰似把玩飞鹰犬马,“不过我所冀求之物,还望美人你双手奉上,莫负在下一番美意才好。”
      在他威吓中恐怖莫名,在他抚慰下惊心无端。她真的落入仇人之手,他所要的却是她不能给。然则置亲人生死于不顾,她又于心何忍、于情何堪。答案呼之欲出,此刻她却存有最后一线期许,期许这不过是她妄自揣测的天差地错,也许他不过是个劫色图财的纨绔恶少:“恕我不知,你到底要我奉上什么稀世奇珍?”
      “清凝,清凝,”他念她名字,仿佛咬牙切齿。
      “是你定要我点破玄机,也罢——”眉间英风一凛,决定不再与她做言语之戏:“两颗佛宝归还我族,你一家五口命可保全,如何?”
      “不……”她摇头欲退:“李清凝无宝可献,淮安李氏也从无与人结下冤仇。”
      “冥顽不灵,”那人森森一笑,黯灰瞳眸赤火明灭:“修佛之人,竟不知‘一念愚则般若绝,一念智则般若生’,惜哉惜哉!”说罢长身而起,对她又道:“感念佛法无量无边功德,待你他日参悟知悔,再来求我也罢。”
      清凝眼见那人起身欲去,心内挣扎终不肯放弃:“修佛之人,必当识自本心,达诸佛理,直至菩提,真性不易。今日我既无过,明日定然无悔,我是落难之人,尊驾却步步催迫,是何道理?”
      那人已步出门槛,闻听她言驻足回转,炯炯与她对视片刻,对身后侍从道:“长河,将我名讳说与她听。”
      洛长河应声“是”,转对清凝朗声说:“小姐听真,我家主人――”
      短短几字,清凝只觉脑后雷驰,耳畔电掣。蓦然间有所顿悟:为何他会现身毓秀山,为何她之于他是志在必得,为何他施以强手又纵控收束,为何对她寒暑交炽有如恩仇焦著。她更明白,百年来李氏一门中必有一人出离俗尘许身佛法,谨守着不传的密要。疏钟点磬,禅经咏颂,那究竟是为谁人祈念,为谁人超渡,代谁人悲忏,乞谁人赦恕。然这一刻的激彻透悟,皆因他名字中的两个字――耶律。
      耶律,耶律!百年因果,涅槃再生,终究还是回到原点。
      而那人此时此刻却有意看她惶恐失色的模样,半旋身形立于门外,灰瞳曜如紫电劈空,直慑她凄戚水颜。不错,正如他所想所愿,这美人清涟乌眸含悲带惧,唇瓣惨白,眉心丹凝。
      此情此景正在耶律旌风意料之中,他兀自放声一笑,扬长而去,只余水晶珠帘凌空摇曳碰撞,惶惶难安。
      是否她太过鲁钝?早在那人出现在她面前,她就该猜到他为何而来。那人,身被一代雄族神裔之血,贵胄之器镔铁之质尽集于身;那人,此行专为追讨先祖遗宝,或兼慰恤怨海宿仇。只是当下,他要什么,她心下明了;应否归奉,却四顾怆然。父母家园骤然倾散,姐弟亲眷不知流落何方。她如今只能以耶律旌风冀求的秘宝为注,赌他会为此施以援手,令她家人脱难。然而仇结逾百年,他又果烈骁悍,岂可轻从她意,为宿敌所驱驰?

      心头辗转难安,惟有侍从之言犹在耳畔:
      家主永州漆水人士,复姓耶律,名冕,字旌风,大辽契丹开国皇帝之十九世玄孙是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契丹之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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