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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城之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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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免惊惧,并非始于看清他真实面貌那一刹,这男子给她的震怵感受早在他行藏初露之时、气魄未彰之际。那时那地,他隐现于暗林寂影中,亦动亦静半神半魔,周遭方圆十丈之内似有凌绝烈风沉潜逆扬,定力万钧如同湍流断瀑悬天直落,万物生灵之生死荣衰皆由他一手操控:他若取,便信手擒来;他若舍,则弹指一挥。任谁都无法窥探他意欲何为,只得任他生杀予夺。这种全然的无助,怎能不令她恐惧?
惟一记得在毓秀山中的最后一幕,是他低低重复她的话:“但死无妨――”在他口中却分明隐含些许笑谑,仿佛她所言不过儿戏一场。不禁心下懊恼,为他言语中显见的轻慢与不屑。然而她却还未及思索,那男子瞬间移形,空中顿起寒戾杀气。清凝只见迎面一束金光劈空化作金针无数直刺双眼,意识顷刻崩断。
崩断、倾散,时空之轴轰然碎裂,人世过往顿时化作虚空一片:淮安府中的父母姐弟亲恩情意是虚空,水榭花溪的诗书礼乐闺阁逸趣是虚空,妆台明镜中的绝艳华颜雪肤玉质是虚空,玄铃庵中参佛阅经的五载光阴也是虚空……那一秒钟,他手起如刀斩虚为空,仿如赠她一个痛快的了断。了断,断除一切苦厄纠集,真比死更快意淋漓。
但,竟然还会苏醒。神识重回躯体,灵台渐归清明。她终于明白,自从三日前她由淮安府引的千金小姐变为逃亡之中的逆臣之女,生之磨难便与她如影随形。尚不知前路如何,宿命却不准她稍许退避。前世注定的劫、轮回涅槃的苦,若不一一遍尝,她将永无解脱。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她只知自己是躺在一片青黄交错的水畔草地,北风拂掠,淡云卷舒,四野萧寂。眼前渐渐清晰的第一幕即是,高天在上厚土在下,昨夜毓秀山中的男子正端坐在距她十步开外的参天古树下。苍树孤直,巨石如磐,那人深湛灰瞳与她对视不移,形貌方毅、器量优绝,凛凛然有骁武之气环护盘绕。
见她苏醒,那人从容起身,初旭朝晖勾填一身劲踔朗炼,虽然衣冠简素又略染征尘,尊贵超拔之气却愈形于外。直到此刻,清凝才确信自己已被这人掳掠出山,而今更不知身在何处。她勉力半撑起身躯,背靠一棵老树,眼中虽仍有惧色,心中震惧反倒略略平复。事已至此,又待如何?至少她不必死于黑夜密林的狼爪虎口,不妨直面,听天由命吧。
长空一羽孤雁南飞,几声断唳悠凄绵长。有丝意外,那人并未走近她身,而是从鞍袋里取一银白物件,缓缓步向沙堤水畔。清凝强振心神,想去揣摩那人身份意图却不得要领,左踝的疼痛与露宿几日的身心劳顿浸透全身,直欲迫她神识涣散。狠狠咬唇忍住痛楚,定睛凝目远望那人在溪边取水,看那灰色大披风下的颀硕侧影倒映水中,长刀在鞘,修长微弧的刀身轮廓益显剽悍枭厉。
水杯立刻盛满,那人返身径直走向清凝。直觉中,陌生男子的步履沉定而步步生风,竟然那样快,眨眼之间已从水畔跨至她面前。举手向她递过银杯,昨夜山雾里曾令她不寒而栗的声音又响在她耳中,声韵顿措里带有不易察觉的异族语音,风骨刚烈而音调深沉:“清凝小姐,此番随我北归,恐难再还烟水江南生养之地,请以水代酒诀别故土。”
她不敢相信耳中所闻,这人已经圈定她的此后余生,而她尚不知面前男子姓字名谁是敌是友。心头一紧,语声不由微颤:“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掳我北行,可知我父母家人下落如何?”
男子灰瞳掠过暗色光缕,前夜眼中的惊艳早已荡然无存:“美人,你问得太多,今后安于室中,顺承我意便了。”
她轻摇首,丝发寸香雰然,香魂将断未断:“家园倾覆,骨肉离散,此后浊世漂泊无根,必然生不如死,我为何还要承他人之意苟存于世?”
那人俯看清凝,片刻才道:“因为,事到如今你并无选择,何况你身负秘藏,岂是一人生死能了得?”
听到“秘藏”二字,清凝惊出冷汗,连连摇头:“李清凝身为罪臣之女,早已是身无长物,我,我,哪里有什么……金银财物?”
那人淡淡一哂,并不多做追问,眼神却忽而转暗转深,俯视她的目光似是研摩斟酌:“清凝小姐难道不知,你就是绝世珍宝价值连城?我若将你送到官阙酒肆待价而沽,试问你又会是何结局?”
是何结局,她想都不敢去想,自古官宦之女沦落风尘者,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凌辱受尽毁残一生,她并非不懂。“不……”她摇头再摇头:“我不要……”
那人把银碗推在她手心,显然不愿再与她做言语分辩:“记住我的话——从今而后,唯命是从,我让你生则生,让你死则死,总好过阶下之囚人尽可夫,此外勿需多言。”
她容颜失色,双颊唯余雪白:“为什么?我与你可有国恨家仇,我父兄可曾与你结怨为敌?”
他只重复刚才的话,唇角似笑非笑:“美人,你问得太多。当知之事,自会让你知晓,不当知的,亦不必多此一问。”慢慢退后一步,修长眉峰微挑,瞳心一抹蓝焰:“今后在我面前只消一字已经足够,知不知道是哪一字?”
他只赐她一个字,不可违背不可拂逆,否则结局就是阶下囚娼家女。骤然,清凝脚下如临深渊,心头寒灸相复,今世休矣,她从此任人宰割。不可选择的选择,她的确还有保全性命的理由。措愕久久,终于点头,却象问话:“是……”
“知道就好,”似是对她聪颖悟性稍有嘉许,那人唇线微启,从怀中抽出一方素绸扔在她疼痛的足踝,待白绸飘飘落地才道:“快些裹好伤处跟我上路——这事若要我出手帮你,在下自然乐意效劳。”本是一句轻薄之言,由他口中说出反而异样凛冽。她立刻摇头,声音哽在咽喉。那人目光淡淡扫过她周身,与她眸中瑟瑟水光稍一交际便移开,转身大步走去备马上鞍。
她双手捧杯,心有余悸。真要如那人所言“以水代酒做别过往”,胸中凉气尽起,手中杯重若千斤。不敢叹息,却意外发觉这小小水器竟是巧夺天工之物。鎏金五棱银莲碗,每朵莲瓣上钤有黄金梵文,连成宝光熠熠的六字真言。不意间看到他的长靴两侧以金绳盘结,腰间带钩紫金裹玉,佩刀饰有血石金舌神雀。纵使她深居山庵数载不近人世,也知随意服用真金宝器之人绝非等闲之辈。他决非悍匪流寇,也不似酒色狂徒。若说她今日落入皇族贵戚之手,但那人行止间异乎寻常的骄纵嚣傲又令人匪夷所思。
眼前山势平直,扑面已是北风昂扬。昨夜他放马一奔,今晨已奔出百里有多,宝马“青碧狮子兽”一向是庸常车驾所望尘莫及,那些妄想夺美之人即便插翅也难追了。况且一出雁门关便是骠骑将军所辖建宁三卫,再往北走更加接近北地王城。
朔北边陲之外,旷放雪原之间,才是真男儿纵意驰骋的天地。帝国北端的建宁三卫驻有敬震霆将军麾下十万精兵,连同辽北郡王所辖七城六县三百里江山,恰如两道铜墙铁底的屏障,重重环拱着他的擎风之城。这座修筑不到十年的城池在他人眼中或许不过了了,无非是上祖殷实的豪强之家炫耀门庭暴富的私阺而已,其不知擎风城却与另一绝踪匿迹的王朝血肉相连,且承载数十代先祖惊天霸业与叱咤雄魂。此时,数百年前烽火已熄烬,年轮相碾往替,尘埃于百年前已然落定。然而,擎风直上御风而行,契丹王族之血仍在他身躯奔涌激荡。今时今日,这座千城之城正静待主人自天山归来,城外南北双塔守护的那座千山之山,亦等他亲往参拜。那一片高天厚土神奥无穷,是他姓氏与血脉的渊源,也必当是眼前这绝世美人的归宿。
思量至此,耶律旌风长眉一展,放眼眺望莽莽群山。想来,他与两位异姓兄弟已经分别一年有余,这次是专程为兄长贺喜而来。辽北郡王连得贵子,本月十九为世子萧慎周岁生辰和公子萧缜弥月之喜设下家宴,他身为叔父早已备下贺礼。大将军和郡王若知他这次回到北地并没有直赴慈光城盛宴,而是绕道百里只身轻骑猎艳,敬将军一定少不了一番奚落,更难免被郡王罚酒数十杯。想到不久后又将与兄弟举觞对饮,当属人生快事一桩。而他这一年来流连在天山牧场已经太久,此番重回擎风城拜祭先祖,若可失落近百年的至宝归位,则是他与先父先祖的几世夙愿得偿。
回看树下美人,虽一身出家人衣履,容颜仪姿依然倾艳绝尘。她应属无辜,数辈前的恩怨扑朔迷离,却也与她全无因系,但她却是他求解悬疑的一根连线。他会籍由这仅存未断的一丝牵线指引,连缀起几代族人苦苦冀求的神祇天命,他确信他会做到,也深信这一天已经为时不远。唯一不在他预设之中的是,她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