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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罪臣之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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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透微光,缠绵数日的暮秋冷雨终于有停歇之意,滴滴沥沥地收住凄惶悲恻的哀涕,却仍是愁愁惨惨冷冷戚戚。
她确信自己已经醒来,确信自己仍然还有一条命在,忽然心上泛起一缕失望,冰凉的沁入身怀。在山中徘徊的这几日,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再湿,此时正贴在肌肤上,任一层一层的寒潮接踵来袭,肆虐泛滥。额头在发烫,四肢反而结冻一般麻痹到没了知觉。失去意识的那段夜境,是睡了还是昏迷,她自己分辨不清,此刻也倦于分辨。伸开掌心捧住一颗枯藤顺下的雨滴,缓缓沾湿了干裂渗血的唇瓣,翕动的羽睫在玉白容颜映出了两道扇形阴影,萤萤微颤而柔辉徐徐,是黯淡天光惟一掩不去的一朵璨然。
她早已迷失了路径,思度着或许永远无法走出此山。走出此山,跋涉五百里去到师太指点的藏身处,他年而后再期家人团聚劫后余生……想起来更似痴人说梦遥不可及。她会死于此山,或为野兽饕餮、或为山匪掠杀、或为追兵所掳,或被饥寒索命,就是望不到一线生机。幽居于毓秀山五载有多,从未迈出玄铃庵山门半步,却早闻这一脉山岭延绵七十里,危谷断崖石岩参差,古树苍藤遮天蔽日,老鹰尚且畏于飞越这险堑深山,何况她一久居佛地的弱质女子,而今又成谋逆皇廷的罪臣之女。所谓天灾人祸,所谓命途劫数,所谓九死一生,皆是如此。
缓缓起身,全身滞痛,扶于粗裂树桩上的细润五指被荆棘划出血线,她犹不自知。手指拢过肩后长及膝下的发丝慢慢绾起,指尖血点印在束发的银簪,仿似镶上几枚晶莹激澈的丹朱血玉。师太的叮嘱言犹在耳,此去无论白昼黑夜必得缦布罩面,不至万不得已之境不可流露音容。重新蒙上面巾,披风裹身,兜帽罩顶,远望如一片清灰的暗影瑟瑟孤立。只要一息尚存就仍要独行,断无就此离弃之想,若天要取我一缕魂魄终至胜进解脱,才会将人世之苦连同艰坷宿缘一并弃除。
满地积水泥洼,踏上去时而深过足踝,时而滞泞难移,遍地蔓草荆葛把粗布的衣袍勾划得破碎支离。一个不稳跌在泥汪里,阴潮半湿的布履棉袜立时被雨水灌透,她摔得站不起身,踝骨痛得象是折断,冷芩芩的汗珠浸透了衣背。
风声,穿林而来,枯枝败叶蔌蔌垂落,草苔与凋零萎谢的山花悉嗦互诉,虫呤鸟鸣一概缄口静黙。只是,只是空中似有一股格外意味深长的宁静,宁静中隐透王虎四伏的不祥之兆,冰冷如刀锋光移,寒冽若暗箭斜飞,无形无影却念力恒持,豪强锐猛不可言喻。
她不敢动,不敢深深呼吸,连痛感都几近遗忘,只任那危险气息从天上地下四面八方生生迫近。是追兵吗?散兵游勇不会无声潜行;是野兽吗?野兽又怎会动静不惊;是山鬼吗?孤魂野鬼不会如此罡气瀚扬;是神佛吗?大慈大悲又岂能忍看无辜生灵恐怖惊栗?
面巾下她紧紧咬唇,只知自己两手双足瞬间血凝成僵。即便,即便那索命的危机就在眼前,无边无际的恐惧也只会消蚀掉仅余的几分勇气。事到如今,生何其苦,死何其幸,对她而言一样是无尽的煎熬,命中注定生受九九八十一难是怎样也不能幸免,怕又有何用。
扶住低矮的灌木勉强站起,身形依然微微地颤抖。她不回头,是因为此刻更确信那无声无息将她笼罩的危慑就在身后某处。两厢沉寂,是一种无语的对峙,那一方似乎无意拖延太迟,更似不屑于隐形匿迹,有意让靴底践在林间残叶上,生涩断裂的吱哑声向她告知来者行藏。
来者,停步不前,她心中却直觉要逃。放开步子走出两步并未见那人显形追逐或拦截,待再行出几尺,只听背后几声低笑撕开虚浮空中的死寂。那人笑得如此安享自得,仿佛天圆地方朗朗乾坤全是他手中把玩之物。笑毕言道:“清凝小姐,如此徒劳无益,不如暂且留步。”
半昏半明天未破晓,几束青光从数丈高的古树枝丛叶缝中穿越,山间晨雾正氤氲腾起,徐徐延展开去。背后那人正在走近,近到听得清他靴底踏在积水上,积水四溅逃去,他大步压于碎木草枝,草木倾身匍匐。
她站住,不是甘心情愿依从他言不敢违背,而是明了自己已经落入这人股掌,此时已是插翅难飞。冥冥中似有感知:那人,必是为她而来。
她缓缓转过半身,依稀一瞥,只知身后来人身量高峻,取她性命应是易如反掌,将她捉拿捆缚更是不在话下。难道真的坐以待毙?勉强掩视声音颤抖:“施主认错人了,我并非施主所言之人。”
“施主认错人了,我并非施主所言之人。”净凉如水的声线,仿佛寒泉浸溉石溪,淙淙流去不带丝许尘世浮烟红屑。
耶律旌风微微一振,只缘那声音在夜中格外清明,真如一道天音入耳。她平日就是用这声音诵祷佛经的么?然而,这女子被厚重毡布笼罩的身躯仍藏在密林深黯处,着实看不出所谓的倾国倾城貌。但是毫无疑意,兵分数十路意在夺美的一票人马不会快过他的青碧狮子兽,此时此地唯有他,先众人一步找到了传说中的绝代佳人。只是,他面前的女子当不当得起那绝世美名,还未可知。
“在下偶闻毓秀山玄铃庵有一位李清凝小姐寓居五年,三日前辞师远去,难道不是你?”且言且行,几步已至那女子身后十尺。但见她闻如未闻伫身不动,树翳里形影愈发葱胧。
似是默认,却不妥协,背对着陌生异客的落难少女久久息声,林中一声孤禽断唳震得枝叶微娑,她似寒梦初醒,终于又复开口,然而竟是问话:“你是何人,意欲为何?”
他无声一笑,猜测她也许并不知道自已此刻的身价已然飙至黄金百万,然她却知晓他必为索取而来。毕竟外传淮安府李远延次女为“天下第一美人”,她艳名早就纷扬尘嚣尽人皆知,而一众闻风而来的各色人等也正快马加鞭赶来猎艳,或为独享、或为敛财、或为居奇、或为进献,或为官爵。他耶律旌风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还有另一隐衷。而当下,这女子却令他有一丝丝诧异,她不是深居佛地的名门千金吗,身处险难理当胆颤惊忙哀哀求告才是,何以竟会如许冷漠静定诘问于他,难道是修佛数载早已心无挂碍,以至佛光护持而无有恐怖?
他不信,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哪得如许修为?沉声答道:“李小姐若真有天人样貌,在下想要的,便是你。”
“如此甚好,我并非李小姐,更不是阁下想要的天人容貌,失陪了。”言毕举步便行。可是她怎知那人一路星夜兼程追觅芳踪,岂肯放手作罢。一个跨步已到她身侧,手臂微动一掀,她身上紧裹的大毡袍便应声落地。
但,稍感遗憾,他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绝色华颜。那女子内穿粗布长袍,“佛”字软帽遮住发际前额,更有一方墨色布巾掩去了真容。
她被扯去外袍,臂间布包顷刻脱手散落,衣物、书信、经卷撒得满地。顾不得收捡,她只想逃避,不辨方向地只求逃开危险一再迫近。宽幅灰裾掩藏不了盈盈姿仪,半昏半明的丛林里玄妙轻影仿若精灵误入人界,仙踪半露半藏。耶律旌风放她跑开几步,不过是纵容自己对她真面目多添几分猜想。暗色瞳孔骤然一亮,迈开大步轻易追上,一把将她右腕扣住。没料到,那一秒的触感,瞬间竟令他失神――
她惊呼一声,轻得几近不闻。奋力的挣扎,却永远也无法挣脱。耶律旌风倏然撤除掌心力道,是脑中闪念,不想这易碎的瓷娃娃有丝许损伤。也许,也许他握住的真的不是肉身凡胎的李家小姐,也许他今夜撞上的,真是神喻之中的灵山神女。
但她全然不觉,趁他放松的当口猛地冲开他指间禁锢。怎奈冲力太大,大到自己无法掌控平稳,身躯直直跌向地面。
他一伸手,正来得及拂掉她头上软帽。跌倒在地的瞬息之间,长发纷纷如雨覆住肩背腰身。
那女子跌坐在地努力想要起身,怎知再如何用力亦是徒劳无功。她的脚踝显然伤得不轻。急促的呼吸,轻细到几不可闻,痛楚渐渐加剧,她拼命隐忍绝不让呻吟逸出唇边。
很奇异,他似能感知她心音回环,也能知她此刻疼痛难当。这种感同身受仿佛暝暝暗夜里有灵犀相息,他无法解释,更不知从何而来。沉默走去,旋指如飞似电,羽睫微动的间隙,她的面巾已被弹落。她随即低头,拒绝为他展现容颜的心智毅然决然。
耶律旌风退后两步环抱双臂,心下忽生玩味兴致。她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他要从容赏析这女子的倾城绝艳。但这少女仿佛决计与他意志抗衡,凭借暗夜掩藏,迟迟不肯从命。
他不能耽搁,一则知晓后有追兵,二则他此番由天山返回北地有要务在身,这几天为寻找传闻中人间绝色已然绕路逾千里。耐心转眼耗尽,他收回雅逸古礼,转而直道成命:“抬起头来,若我出手,定让你悔不当初。”
那女子放开紧紧按住的左踝,一双玉琢素手合握身前,仍然低垂着的头默不回应,似在思量服从与抵牾究竟利弊几何。
耶律旌风又近一步,不耐敛在眉心,这女孩可知让他等待的后果,必然是她日后无法承受的折磨?手中长刀带鞘慢慢指在她面前三尺:“李小姐身为罪臣之女,此生必当逃无可逃,空耗这一时半刻也是于事无补——”
毫无预兆地,她扬颈与他相对,仪姿竟是无畏无怖、空明直若佛境琉璃。
月华破云而出,玉色银光洒在她周身左右。分明就是忽然之间,然而也似万年过眼,时光轨迹交织穿梭,悠邃虚空川流往复。这一秒,日星隐耀山岳潜形,三界息声天地初开,都只缘她。
她,瞳如墨翠,幽光滢璨,额头正中一点胭脂色,微彤淡淡如微曦点染。全身一袭淡淡青光环绕萦回,似有而若无,隐约银星万点,又如墨烟旋散,将山地间原本飘荡的稀雾薄霭全数渲化消弥。
雾散清凝,烟敛云收,绝美令人感伤。
耶律旌风被定在当场。这女子的确要被送到高山古刹中隐居修行,远远避开世俗眼光。她美得不宜观瞻,事实上他从今而后也不会允许她被人远观近赏,当然,除他而外。许久才暂收心神,不可违逆的对她宣述:“美人,我要你了。”
她依然仰视他,无喜无悲的眼眸神光曜曜而淡净不惊,手指柔缓滑下,轻抚颈中垂挂的一串红玉佛珠,语声于空谷中似有余音缭绕:“李清凝虽为罪臣之女,亦怀贞烈之节,此后若遭凌虐折辱,今日但死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