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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生同衾死同穴 ...

  •   此时已到了初夏,颍川气候干燥,厅堂内吹过阵阵暖风,宋清昭被裴云盯得后背一冷,从头皮冷到了脚底。

      “……啊,当然是方才派人在府里检查了一遍,所以……所以知道确切清单!”

      对,就是这样的!

      裴云凉凉地看了他一会儿,宋清昭毫不心虚地回视,直到裴云收回目光转身走出厅堂,这才浅浅地松了一口气。

      “公主,夏家人怎么处理?”

      宋清昭再次追了上去,把柄是抓到手里了,可事情仍旧棘手。

      目前的夏家家主是夏钧的亲伯父,夏钧又是朝堂上举重若轻的官员,一向秉公值守未曾有过。

      裴云刻意避开夏钧来他的祖籍已经不算合适,若是处理得重了……只怕回都城后要闹得不好看。

      “先把那个管家砍了,至于夏家家主……”

      事实证明,宋清昭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公主,夏御史来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还跪在地上号丧的夏家家主立马精神起来,望穿秋水地盯着门口的方向,面上抹着眼泪装可怜,心里已经在想待会儿怎么跟侄儿哭诉。

      允直,你这个媳妇儿不敬尊长!竟然在家人闲聊时趁人不备给长辈下套,强加罪名!

      允直,夫纲不振可不行,堂堂男儿,怎么能容许女人爬到头顶上去?

      做公主的乖驸马只会失去官位,失去前半生拼搏来的一切,唯有扶持夏家,让夏家成为同皇室地位相当的存在,才能屹立不倒。允直在朝中这么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些道理。

      可夏家家主望眼欲穿地盯了好半天,也没等到夏钧半个人影。

      “听说公主的幕僚在礼部提交了科举的议案,要从天下寒门学子中遴选优者……云泽黎氏已经不足为惧,公主亲自来颍川治罪夏氏,原来……是为了这个。”

      暖风拂面,柳树茵茵。

      夏钧没穿官服,着了身月白长衫,头顶玉冠素簪少了官场威严,更显得人若明月般皎洁,裴云靠坐在亭子里,从他身上收回目光。

      夏钧眉头微蹙:
      “颍川夏氏在朝中根基深厚,姻亲关系更是盘根错节,同安亲王府和国公府都有往来,公主想动夏氏谈何容易?这哪里是动了下官伯父一个人就能解决的?”

      裴云似笑非笑:“夏御史觉得如何才能解决?是不是……按你伯父所说,三月内同你大婚,这些事情就都解决了?”

      夏钧脸白了白:“倘若只分析利弊,成婚确实是最省力的解决方案,不过臣已经知道公主并无此意,也无意强求。”

      裴云因为画像传播一事,对夏钧始终提不起好脸色,虽说后来查清楚是夏氏旁人在推波助澜,仍然不免迁怒了他。

      夏钧看出她的态度,心中暗自叹息,两手作揖深深一礼,奉上一份奏折。

      “臣特地从都城追到颍川,是来请公主另赐一桩婚事的。”

      裴云猛地抬眼。这是什么招数?!

      夏钧满口苦涩:“公主明鉴,臣自知德行有亏,家世赘累,不堪为公主良人,求公主允准取消原本的婚约……”

      裴云深深地看了夏钧一眼。

      其实这份婚约早晚是要取消的,裴云之所以一直不提,一是不想让夏家又借此同她要这补偿那补偿,二是夏家想用姻亲身份捞好处,她也正打算借着这些好处料理夏家。

      没想到,夏钧倒是肯壮士断腕。

      裴云突然站起身来,大步迈出了亭子。

      夏钧愕然:“……公主?”
      总不会,不同意吧?

      裴云早头也不回地走了,风中飘过半句干脆利落的:“准了!”

      夏钧惊愕地看着不远处,宋清昭和石绿两个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隐约可听见“大仓山”“异动”几个词,面上带了些急躁,裴云迅速加入了讨论。

      “一个两个的,现在都敢有事情瞒着本宫了是不是?赶紧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二人对视一眼,石绿挠挠头:“……公主大概也猜到了,大仓山的军队虽然没进山,但是一直都有消息传出来,传消息的人是……那个……”

      “本宫知道传消息的是谁,赶紧说怎么了!”

      石绿正色:“军队里的人说,以前那人每隔五天都会传一次消息出来,这次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已经十天没露面了。”

      裴云接过一沓歪歪扭扭写着“平安”的字条,心口一空,慌张起来。

      ·

      卫凌尘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明白自己大概是在一间牢房里。

      关他的人还算有良心,没把整个人囫囵捆住,只是在脚腕上用铁链锁了一条腿。

      夜色爬上了半山腰,卫凌尘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脚上的锁,渐渐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当然是诳他的。
      他在想什么?裴云怎么可能会来呢?

      裴云说得非常清楚,她的男宠是魏明琛,自从他主动抛弃了这个身份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没有关系了。

      可许是太久没听到过她的近况,那人脱口而出“公主来了颍川”的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思念与窃喜席卷而来,将他结结实实地淹没,让他乱了阵脚。

      他实在是太渴望重逢了。

      还会有重逢的机会吗?

      陈秋慈说得一清二楚——他此行会死。

      “行了,开个锁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你脚上这锁是寨子里的好东西,根本砸不开,况且打开这个也没用,外面一天送一次饭,别的时候门都不会开,出不去的!”

      卫凌尘惊愕回眸,监牢里竟然还有第二个人,那人肥头大耳,满脸络腮胡子遮住了五官,

      “毛七?你是毛七哥?!”
      “等等……你脚上怎么没有链条?”

      毛七在监牢里关得太久,并不知道山寨里何时多出个同头儿长得很像的兄弟:
      “因为我的罪不如你重呗,怎的,你认识我?”

      怎么可能不认识,卫凌尘喜得差点儿跳起来,前世他是亲眼看着毛七咽气的,没想到竟然还能看到活生生的人站在他面前。

      毛七一把抓住他的手,焦急道:“你既然认识我,那我问你……我老婆怎么样了?”

      ……险些忘了,毛七是个老婆奴。

      可算算时日……毛七的老婆已经病了好几年。
      卫凌尘干巴巴道:“……嫂子还好。”

      毛七稍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粗苯的脑袋咣咣往墙上撞。

      “都怪我,都怪我!我担心玉娘的身子,这才偷了头儿的药材,没想到玉娘没喝上药,我还被关了起来!现在玉娘身边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我真是……哎!”

      卫凌尘大惊:“……那个人连救命的药材都不给你?!”

      山寨子里不缺郎中,若是缺,就去绑一个回来,卫凌尘在的时候,寨子里从来没有缺医少药的情况。

      可换了的这个人,买兵屯马的大事都是按照他前世的方向,竟然在看病吃药上克扣手下!

      “里面的,别说话了!让你们来坐牢,还当自己是来闲聊天的?!”

      守卫大吼了一嗓子,毛七低声道:
      “兄弟们若是病了都能领到药材,可家小的……我老婆病得久了,对山寨也没什么贡献……”

      没有贡献,便可以被牺牲。

      卫凌尘唇齿生寒。

      “毛七哥,我方才是骗你的,嫂子……不太好。”

      第二日一早,卫凌尘一睁眼就大叫起来:“来人啊,毛七不见啦!”

      “嚷嚷什么啊?大活人还能跑了不成?”
      守卫从狭小的窗户往里看了一眼,背着朝阳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毛七犯的是偷盗罪,头儿说了,要关一年以儆效尤。

      就在守卫拿钥匙开门的那一瞬间,卫凌尘暴起扑上,脚上沉重的链条死死勾住了守卫脖子。

      躲藏在门后的毛七跳出来,“兄弟,多谢了!我安顿了老婆就回来救你!”说完狂奔而去。

      接二连三又有不少人冲了进来,卫凌尘脚还锁在墙上,又能逃到哪里,被揍了个半死拎到魏明琛面前。

      “哥哥,你又在闹什么?”

      同那张过分相似的脸面对面,卫凌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别叫我哥哥!”

      魏明琛托着下巴笑,那身卫凌尘前世穿惯的黑衣到了他身上,就连痞气里都带着阴森,

      “哥哥不想承认?可我们是如假包换的亲兄弟啊。”

      卫凌尘直到前一刻,还一直在用“那个人”来称呼魏明琛,实在是不想面对他们是亲兄弟的事实,更何况,他之前在裴云面前还一直用着魏明琛的名字。

      魏明琛勾着一缕发丝在指尖绕:
      “也是,哥哥心如钢铁,不想认我也是自然,若是前世哥哥肯认我,我又怎么会死那么惨?”

      卫凌尘:“……你在说什么屁话?”

      魏明琛是重生的,卫凌尘已经猜到了,甚至可能拥有自己的记忆,毕竟他布置山寨的细节同自己前世一般无二。

      可卫凌尘从不知道自己有个弟弟。

      在裴云告诉他以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占据的这具叫魏明琛的身躯同自己有关!

      魏明琛乐了:“要我提醒你一下?前世的这个时候,我被公主府赶了出来,四处流浪时听说了你的名号——卫大当家的可是威名赫赫啊——因此不辞万里来投奔你。”

      卫凌尘拧着眉头,他没有丝毫印象。

      “我跋涉了几千里,走破了不知多少双鞋子,几次差点儿在大漠中渴死……可来到了寨子,却被你的手下拦在了外面。”

      魏明琛笑了起来:“当时你就是这么说的——我是天生地养喝仙气长大的战神,连爹妈都没有,哪儿来的什么弟弟?赶走赶走!”

      卫凌尘脑海里模模糊糊显出一断回忆,狼狈脏污满面黄沙的陌生少年,与恰好那日寨子里意外失火烧了粮仓,因此暴躁又傲慢的自己。

      为什么,没仔细问一问呢?

      “……我不是故意……唔!”

      他心头一紧,肩膀被狠狠踹了一脚,歪倒在地上,紧接着小腹与后背也迎来了接二连三的拳打脚踢。

      魏明琛喘着粗气:

      “你该不会要说你忘了自己有个弟弟吧?!你觉得我会信吗?连没见过一面的祖父都记得,偏生忘了我这个亲弟弟?!”

      是了……这大概真的是命运捉弄。
      卫凌尘手下为他胡乱编造的“显赫身世”成了真,他们的祖父,竟真的是卫延。

      卫凌尘缩着身子挨了顿打,嘴角沁出两行鲜红,抬头沙哑着嗓子道:“……我……对不起。”

      “对不起?哈哈哈哈!”
      魏明琛放声长笑:“哥哥,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别说了……”

      卫凌尘不想听,或者说,是不敢听。

      那十年战乱接连不断,就连勋贵之家都开始缺衣少穿,魏明琛被养父母卖到南风馆早已走投无路,再被公主府遣散出门后,哪里还有人可以投奔?

      不论男女,到最后想要活着也只剩两条路:从军,或者……回平康坊。

      他面色不忍,魏明琛仿佛终于品到了复仇的快意,揭自己伤疤越发带劲儿:

      “那是北朝元年,你当了皇帝,手下那群人个个封了将军,好不风光,偏偏就有一个人,不学别人去娶个学士的女儿,偏爱找小倌儿——哥哥也在南风馆呆过了,定是知道小倌儿是什么。可你又知不知道,小倌儿平日里要接待的,除了公主那种瞧一眼就给银子的恩客,还有以虐待人为乐的——”

      “别说了!”
      卫凌尘额头青筋直跳,“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是故意赶你走的,我……”

      卫凌尘的童年记忆色彩灰白,除了偶然闪过那扇卫宅的匾额以外,便是无穷无尽的群山。

      冬天能淹没人冻死人的大雪,夏天能刺穿胸膛的荆棘,还有一年四季永远萦绕的:饥饿。

      不止是他的饥饿,还有想要吃了他来充饥的野兽的饥饿。

      无所不在的饥饿包围着他,渐渐取代了记忆里或许曾经存在过的温情与家人。

      可现在说这些,还能改变过去的什么?

      卫凌尘哽咽:“把寨子解散了吧,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会补偿你的。”

      裴云若是因此要动怒,他也可以替魏明琛受罚,谁让他欠了他的?

      “卫凌尘,你清醒一点吧。”

      然而耳边冷漠的声音叫醒了他:“你睁开眼看看我们如今的情形,还觉得,我需要你的补偿吗?”

      卫凌尘浑身发冷,对上魏明琛毒蛇般的目光。

      “我本来有三次可以活下来的机会,第一次,我养父母卖了我;第二次,公主赶走了我;第三次,你的山寨拒绝了我。”

      魏明琛蹲下身来,掰着手指细细数:
      “上个月,那对姓魏的农夫农妇已经死了,这次你和公主主动送上门来,你猜猜,我还会不会让你们活着离开这里?”

      卫凌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翕,几近疯狂道:

      “哥哥,这次我没骗你,公主殿下真的来了呢。你运气不错得了宠,我也运气不错得了几箱炸·药,公主来得更是巧——专程来陪你,生同衾、死同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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