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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南风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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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昭去收拾包裹了,公主稍等片刻。”
尾音里带了钩子的妖娆男子跪坐到裴云身侧倒茶,姿态谦卑地垂头,又悄悄从眼角飞了个媚眼儿过来。
只可惜,全抛给了瞎子。
裴云等人等得无聊,依着以往做派问道:“这月的新人呢?叫进来让本宫看看。”
男子端着茶壶的手一僵,站起身打开了包厢门,老鸨领着四五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鱼贯而入,站成了一排等待挑选,颤颤巍巍道:
“奴见过公主。”
许是太紧张,几人额头上都沁出了大片汗水,裴云随意看着,为首的倒是眉清目秀,“叫什么名字?”
“习、习柳……”
少年扭扭捏捏局促不安,两腿不停地交错,就在裴云以为他要哭出来的时候,突然嘣一个响屁,脸色红白地向着包厢门就冲了出去。
裴云:“……”
“公主恕罪!”
老鸨脸上青白交加。
可这居然只是个开始,老鸨低下的头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恕罪声接二连三地在包厢里响起,推拉门开了又关,最后干脆四敞大开。
“公主恕罪,奴吃坏了肚子!”
一个接一个,竟全都告饶捂着肚子跑了!
转瞬后,包厢里只剩下了一个眉目狡黠的黑脸少年。
“原来是你啊。”
裴云似笑非笑地托着下巴看热闹:“他们都吃坏了肚子,你倒是没事儿?”
到这时若还看不出是有人搞鬼,她便是白在宫里长了十几年。
粗布赭衣的少年笑容憨厚,没有一丁点儿心虚,“我不贪吃。”
“你该自称’奴’!”
老鸨又要骂人,裴云抬手止住,“好了。”
平康坊的生意人都成了精,她之前对宋清昭表现出一些额外的兴趣,老鸨自以为摸到了公主的喜好,这一波的少年郎全是相同的模子,一水的眉清目秀,唯有眼前这个……
“黑得倒是别致。”
老鸨看了卫凌尘几眼,怎么都觉得是个丑货,公主定是耍他玩。
裴云淡淡瞥了一眼,“识字吗?”
听了这一问,老鸨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测,饭都吃不上才被卖到南风馆,怎么可能识字?
果不其然,卫凌尘转了转眼珠,“写得不好。”
老鸨取了劣质笔墨,胡乱往案几上一铺,“公主让你写,你就随意写来看看吧。”
研磨开的劣质墨块泛着些许腥味,卫凌尘握笔姿势都不对,趴在案上装模作样地涂涂抹抹,居然真的描出了几个字,细细看去是半句诗:
【渺渺山河客,尘中旅不知。】
卫凌尘心中大定,卫家军攻下南朝首都后,护国长公主府被查抄,他亲眼所见,挂在大殿厅堂中的正是这两句,不愁她不喜欢。
裴云原本只是随口一问。
南风馆有间杂物房实为刑房,常有不听话的少年挨了揍被丢进去自生自灭,少年四肢纤细,短衣袖口露出青紫未消的伤痕。
既然费尽心思把自己送到她面前,顺手拉一把也无妨。
宣纸上的墨迹鬼画符般丑得不能见人,看清字后,裴云微微变了脸色。
就在老鸨以为她要发火的时候,又启唇笑了笑:
“虽然黑了点,五官尚算端正。”
老鸨:“啊?”
卫凌尘丢开秃了头的毛笔,扯开嘴角为自己分辨:“是晒黑的!”
裴云满意地点头,
“既然是晒黑的,好吃好喝养一养还能白回去。”
话说到这个地步,便是傻子也听得出公主的言外之意了。
老鸨惊讶得嘴里能塞得下一个鸡蛋,妖娆男子更是整个人酸得如同在醋汁儿里浸泡了三天三夜,唯有侍婢不动如风,手伸到怀里掏银票。
“清昭见过公主。”
众人侧头看去,包厢门口站了个清秀少年郎,唇红齿白俏生生的模样,双颊一对小梨涡甜得沁出一汪水,手里拖了个包裹,声音清脆,笑道:
“公主,奴都收拾好了。”
久违的梨涡让裴云有些恍惚,谁能料到这人会是几年后公主军中大名鼎鼎的玉面军师,裴云的左膀右臂呢?
论心黑手狠运筹千里,便是兵部也不及他一二。
那样明亮睿智的一双眸子,却因押送粮草的队伍出了内奸,而落得个眼盲的结局……
裴云没注意,她这一恍惚,又落入了卫凌尘的眼底,后者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打了个转,似乎想到了什么绝佳的主意。
直到公主一行人出了南风馆,老鸨才猛地想起什么,
“魏明琛不是昨天逃跑被锁进了柴房吗?谁把他放出来,还让他见客的?!”
然而少年早已上了公主府车驾。
接到宋清昭,裴云心中踏实了几分,车辇慢行,停靠在一栋隐约可见曾经奢华盛景的半旧宅院前。
门口匾额是先皇题字,尚书府。
“这位可是……清河公主?”
管事的就算没见过裴云,也知道清河公主和自家那位太妃不对付,犹豫了一下,不冷不热道:
“公主请进,小的这就去衙门叫我们老爷回府。”
“不忙,”裴云从车上一跃而下,“吕尚书公事要紧,本宫今日只是来看微微的。”
吕府她来得不多,前世倒是来过好几次收拾烂摊子,引路的婢女惊讶难掩地看着公主熟门熟路地往里走。
裴云脚步轻快地穿过长廊,心中思量万千。
早先在宫里顺水推舟送吕微微入金銮殿,并非是她一时意气。
黎吕两家不睦,她和云泽黎氏,也还有旧账要算。
十万大军在云州饿得前胸贴后背啃野菜杀战马时,御史台的弹劾奏折雪花般飞入朝堂,逼她回都城“奉旨协查”。
纵使幕后主使是皇帝,身为御史大夫不监察百官、典正法度,反而揪着沙场卖命的主帅细究何处未尊礼法,何处越权,又哪里对得起朝廷俸禄、以及身上的三品官袍?
她如今无兵无权,要对付黎氏,吏部尚书吕商是位不可多得的助力。
唯一的问题是……因为吕太妃的缘由,裴云同吕家也实在算不上友好。
走至吕微微院中,中年男子正在石桌前对着棋局枯坐的。
裴云定一定心,信步上前,“上古残局——千里独行,吕大人好雅兴。”
宋清昭和卫凌尘连公主府的门都未曾进过,就享受到了公主府人的待遇,被吕家下人热情地迎进了宅院,送上了精致的瓜果点心。
“多谢姐姐费心。”
宋清昭嘴上甜甜地谢过了侍女,心里却还在打突。
旁人都以为清河公主对他宠爱有加,这才每月都到南风馆,可宋清昭却清楚得很,公主连一眼都懒得看他,不过是出于某些原因不得不到南风馆做样子,选他陪着也是因他最“清纯无知”,听话省心罢了。
今日却突然二话不说,买他回府。
还有魏明琛……
若说买他还有些“旧情”在,买魏明琛就更是让人猜不透,他扭头看身侧的黑脸少年,少年无知无觉,正对着盘子里一盘牛肉干大快朵颐。
宋清昭:……
卫凌尘恶狠狠咬着牛肉干,盯在远处亭子下石桌前同人对弈的裴云身上,目光饿狼般炽烈,裴云心有所感,在亭子中扫了一眼过来,皱了皱眉。
“吕大人在吏部一切可好?”
“替陛下办差,没什么好或不好。”
吕商老神在在地落下一子,面上全无缝隙,裴云点点头,也落下一子,
“吏部两位侍郎大人,一位姓黎,一位老师姓黎,想必合作默契无间。”
岂止是默契无间,简直要将他这位尚书架空了。吕商手指顿了顿,继续下棋。
裴云笑了笑,望向棋盘,“这局千里独行,终局一车大战三兵,未免孤单,若是有象为伴……”
话未说完,吕商听得懂言外之意,早先宫里发生的一切他已经清楚。
后位?清河公主好大的口气。
“公主为何认为,吕家会答应对公主唯命是从?公主手中并无权柄,允诺的未必能做到,况且……公主同吕家一向不亲密……”
——彼此实在没什么信任。
“门房说吕大人还在吏部,可尚书大人分明正在府中,是特意在等本宫吧?”
吕商手上动作一僵,裴云笑一笑,丢了棋子端起茶盏,
“本宫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怜惜微微对陛下一片痴心,想要成全一二。再加上吕尚书国之栋梁,才华斐然,不该被小人妨碍,在自己的衙门都束手束脚。”
吕商眸子转了转,很快就联想到了关窍,“公主想动……黎御史?”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揣测,云泽黎氏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黎召悌在御史台一手遮天,就连吏部都被他们渗透大半,黎氏嫡女更是下任皇后人选。
这样的家族,又深受皇帝信任,他受排挤被架空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反抗,唯一的尝试不过是送女儿入宫以减缓失去手中仅剩权利的速度。
公主又为何要动黎御史?
可……若真的有人能拉下黎氏,也只能是清河公主。
裴云并不对自己的首位合作者掩饰意图,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起身斩钉截铁道:
“沽名钓誉,尸位素餐——本宫与黎召悌,不死不休。”
裴云起身离去,在她的背后,瞬间清醒过来的吕商躬身作礼,
“小女若能荣登凤位,吏部尽由公主差遣!”
卫凌尘坐在远处,听不清亭子中人谈了什么,只看见了吕商深深一礼,又是撇了撇嘴,某些人成日里逛青楼买小倌,也值得朝臣这般毕恭毕敬?
怪不得南朝要亡。
回到公主府已是暮色四沉,裴云没急着同宋清昭说什么,人都接回来了,不急于这一时,总归她绝不会再让宋清昭受半点伤害。
可想来想去,又觉得不放心,恨不得把这个还没瞎的手下多瞧上几遍,就又到后院去寻。
谁料她刚一进院子,就见花园里一排穿戴得花红柳绿的男子正在掐着腰指指点点,
“那就是宋清昭?长得也不过如此,有那么点像小白公子,但不如小白公子标致!”
“哼,南风馆出来的能是什么好货色?要我看就是东施效颦,连给小白公子提鞋都不配!”
“你!那个叫宋清昭的,你过来!给我们小白公子磕个头!”
裴云:……她都忘了还有这么群人。
裴云当初刚及笄便出宫建府,恩宠惊动了整个都城,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传言,说她出宫是为了养面首,于是想拍马屁的人纷纷送了美貌少年来“投其所好”,一个不察就养了满院子。
忍冬在耳边絮絮叨叨:
“早就跟公主说,不该收这些闲杂人等!就算当初碍不过情面收了,如今也该送走,在府里闲着早晚要生事。”
“送送送,都听姑姑的,明日就都送走!除了宋清昭,一个不留!”
可裴云没想到,刚到了夜间,新来的“闲人”就又生出了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