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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卫凌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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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金銮殿分前后殿,面积够大,没传出什么奇怪的动静,吹了一刻钟冷风的裴云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目标人物。
“小姐这么急做什么,奴婢方才听说,清河公主也往金銮殿来了,说不得还有的等呢。”
黎羽步子匆匆,轻嗤一声,
“凭她什么公主不公主,嫁了驸马就是外人,哪儿能一直骑在我脖子上?”
“小姐说得对,小姐可是云泽黎氏嫡出女儿,未来的正宫皇后,不是贤妃那种出身能比的!君臣有别,日后公主见了您,也得下跪请安!”
提到贤妃,黎羽更加不快,
“病了那么长时间,连我的大婚都耽搁了,可算是咽了气……”
话音未落,爬白玉石阶气喘吁吁的黎羽步子一顿,眼角闪过一抹金丝垂珠三凤钗。
黎羽皮笑肉不笑,屈膝行礼,“——臣女见过公主。”
裴云没叫起。
习武之人耳力非凡,她在想,前世她是愚蠢到什么程度,居然拿这人当贴心手帕交?
黎羽只草草一礼就起身,要叫小太监通传,刚一张嘴,
“哎——”
裴云扯住她,“急什么?”
黎羽急的当然是在皇帝痛失妃嫔时出现,温言软语抚慰,既显出自己大度又能培养情分,她拨开裴云的手,
“请公公帮忙通传——”
“——好几日不见,黎小姐就不想同本宫叙叙话?”
裴云似笑非笑道,黎羽被她拽住,硬是进不去殿门,急道:
“公主,我是来宽慰陛下的,不是来给你请安问好的!公主如果要人陪着闲聊,可以改日到黎府下帖子请,不要占用我的宝贵时间!”
裴云识得黎羽多年,因她性子“温婉”,又是未来皇后,自己的弟媳,因而一贯并不在她面前展示自己骄纵的一面。
才把她惯成了如今这幅目中无人的模样。
“呵。”
裴云轻笑了一声,变了脸色。
“黎小姐,同你交好这些年,本宫一直护着你,是不是让你有些误会,以为……”
裴云猛地伸手,揪住了黎羽的衣领,
“——以为本宫是个任人拿捏、揉圆搓扁的好脾气?”
裴云本来生的娇媚,是个可亲的模样,过去的年岁里,黎羽也从未十分尊重仰望过她。
然而龙子凤孙的天然尊贵与十年金戈铁马的戾气一加身,让黎羽情不自禁地双腿抖了三抖,“你、你要做什么?”
裴云将人提起来“咣”地按在白玉石柱上,砸得黎羽脑袋发晕,字从牙缝里往外挤:
“日后要向你下、跪、请、安?——今天本宫不点这个头,你还真就见不着陛下。”
她话音一落,身后侍婢立时提杖堵在了金銮殿门前。
玄衣软甲的侍婢名夜离,皇宫暗卫出身,是先皇亲赐清河公主的一等好手,远非那些涂脂抹粉的小丫鬟可比。
黎羽被按在石柱上,腿又抖了抖,哆哆嗦嗦道:“公主你、你想造、造反吗?!”
“麻烦小公公记下来,一会儿告诉陛下——黎小姐说本宫要造反!”
小太监日日御前伺候,颇会领会上意,又知晓里头正忙着,道:
“哎哟公主,您这是说的哪儿的话?陛下怎么会不信您的话,反而信旁人呢?”
旁人?她可是未来皇后!
黎羽的脸色登时更黑了。
长阶下方吕太妃带着宫人缓缓而来,见到裴云将人提起来也是唬了一跳,面上带了犹豫之色。
“流云殿午后炎热,本宫正要请奏陛下,让世家夫人们早些出宫,没想到……”
黎羽终于等来了解围之人,咬着牙恨恨接上:“——没想到公主堵了门,不准人进——”
谁料她还没说完,夜离就让开了身子,裴云道:
“正事要紧,太妃请。”
合着这是专门针对她的!黎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吕太妃袅袅娜娜入了殿,没多会儿就出来了,瞟了仍被按在柱子上的黎羽一眼,
“今日世家女眷都在此,黎小姐若是闲着,可以随本宫去流云殿看看,日后掌管六宫……也是要学的,不知公主……舍不舍得放人?”
若是在平时,黎羽定能意识到异常。
黎吕两家不睦已久,吏部尚书吕商是吕太妃的亲哥哥,被两位黎氏出身的侍郎钳制得快没了话语权,吕太妃会好心帮她解围?
然而她此刻来不及想那么多。
裴云一松手,失去了钳制的黎羽猛地跌坐在地上,在金銮殿门口丢了脸,脸颊通红顺从地跟上了吕太妃的脚步。
吕太妃慢慢走着,口中絮叨:
“黎小姐将要入主中宫,咱们还有得相处,清河公主……同本宫并不相熟……”
吕太妃说同裴云“不相熟”,简直是太客气了。
早年间吕太妃同先皇后在后宫斗得不可开交,却输在无儿无女,裴云这个“小棉袄”没少在先皇面前告状,让吕太妃吃了不少亏。
原来是来投诚的,黎羽愈加放下心来。
二人身形远去,再无外人,隐藏在吕太妃带来的宫人里的忍冬嗔怪地看了裴云一眼,
“公主前几日同黎小姐不是还好好的,就算是闹别扭也不能如此大动干戈,那可是未来皇后!”
又瞟一眼夜离,“还不赶紧把棍子放下!在宫里像什么样子?!”
“哎呀姑姑——”
凶神恶煞的沙场女将登时变脸,攥住了忍冬一小片衣角,毛毛虫般扭来扭去地开始撒娇,
“我听到她骂我,气不过嘛——”
忍冬不为所动,严肃地看着她:“只是堵了门,没做别的?”
小太监心道,还要人告诉陛下,她要造反……
“没有没有!”
裴云回头给了夜离和小太监一个警告的眼神,又把双臂也攀到了忍冬肩膀上,搂着她的脖子发誓:
“姑姑放心,绝对没有别的了!”
小太监在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嘴角快要压不住了,进殿去通传。
眼前再没旁人,忍冬这才凑到裴云耳边:
“玲珑是贤妃贴身信得过的,这二年流云殿请太医熬药都由她亲力亲为,但她乡下还有家人……”实在没有要殉葬的理由。
这就是皇帝的手笔了。
“吕太妃那儿呢?”
忍冬:“奴婢该说的都说了,太妃娘娘没有答复。”
吕太妃方才引走黎羽,也是为了自己的侄女,瞧不出是否与她达成了共识。
金銮殿正门近在眼前,她提起裙角,
“人都支走了,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南朝崇尚奢侈,金銮殿前殿是皇帝接见朝臣所在,装饰得金碧辉煌,午后暖阳被木门堵在殿外,黑沉沉地更显庄严肃穆。
“公主!”
被小太监引着出来的吕微微颈子上还有浅淡红痕,面颊也微醺红透,手足无措又欢欣鼓舞地站在面前,裴云瞧着就心烦,挥挥手让她从赶紧从侧门走了。
裴云走在冰冷坚硬的黑石砖地上,顺手抚过殿中的朱红金漆蟠龙柱,又抬头去望香案上方那柄先祖用过的弓。
熟悉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掌心虎口,让她的胸腔隐隐发热,快要沸腾燃烧,抑制不住地想要肆意破坏些什么来发泄暴涨的怒火。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裴云猛地闭了闭眼。
这一次,她不会死在这里。
再回身时已绽开揶揄的笑意,
“听闻陛下伤心过度,如今可好些了?”
“皇姐不可拿朕取笑。”
皇帝嘴上申斥,却并不真生气,一身仙鹤祥云纹花青色常服从屏风后走出来,英俊笔挺的眉目餍足舒展。
裴云微微有些失神。
在她面前,裴舟永远都是好脾气的模样,给了她最大限度的宠爱和纵容。
未成婚便出宫建府,挑驸马不过一句话,梦里就连披甲出征这样出格的举措,也硬扛着悠悠众口允了,可以说是她半生骄纵恣意的最大底气。
只可惜,是假的。
“臣哪儿敢取笑陛下。”
裴云眼底悄然变冷,转头熟门熟路地探身到金龙御座前的案几上取点心,眯眯眼笑道:
“太妃娘娘心愿达成,想必要乐得大宴宾客了。只不知求的是什么位份,二品昭仪,还是三品婕妤?”
皇帝沉默。
裴云讶异道:“吕商一界穷秀才,不过是靠着太妃才进了吏部,根基同世家大族不可比,陛下大婚在即,能求到这两个品级已经算烧高香,难不成还想直取四妃吗?”
贤妃虽然出身低微,但到底是少年皇帝身边的第一人,又牢牢抓住了裴舟和先皇后的愧疚之心,不能以常理论之。
“都不是。”
裴舟食指蹭着鼻子抿了抿嘴,“太妃娘娘没求位份,说大婚在即,吕家不想让朕为难。”
裴云挑眉:“以退为进?”
成了。
裴云在金銮殿门口拦截黎羽的时候,忍冬给吕太妃送去的,正是这四个字。
“呵,”裴舟冷哼一声,“朕倒是小瞧了太妃的野心。”
要的就是你看得清清楚楚,仍然自己往坑里跳。
裴云一屁股坐在金龙御座上,又盘腿把银丝牡丹绣鞋也放了上去,看裴舟额角青筋跳了跳,才笑道:
“总归没有当面让陛下为难,日后究竟进还是退,还不是一句话?”
“话说回来,黎羽和吕家三小姐都是美人,何不干脆大婚之日一同娶了,也算一段佳话?”
如果裴云没记错,贤妃死后不久皇帝就定下了婚期,黎羽的父亲获封荣国侯,黎家声势水涨船高。
与此同时,远在东南的平远王被御史台疯狂弹劾,再次引发了朝内外对削藩的探讨。
看似完全不相关的两件事,其实是长桌两侧的筹码——御史大夫黎召悌,可不正是黎羽的祖父么。
谁料,削藩未成,平远王本是可为国效力的猛将,却被逼谋反,东南掀起战火……
除了白得一个爵位的黎氏,无人是赢家。
裴云要搅翻浑水,掀了这张桌子。
后宫,正是个绝佳的切入口。
裴舟无奈道:“皇姐莫说浑话,帝后大婚纳妃如何使得?”
“陛下……怕云泽黎氏不高兴?”
新皇后容不容得下妃嫔皇帝无从得知,但这个“怕”字,没有皇帝容得下……
他眸色一闪换了话题,
“还说不敢打趣朕?朕倒是听说皇姐最近变了口味,宠上了一个南风馆男子,可有此事?”
“咳咳咳咳——”
点心酥皮一不小心呛进了气管,裴云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出宫的车辇上,玄衣软甲的侍婢驾着车问道:“公主,今日是十五,还去平康坊吗?”
每月十五,是裴云固定要去南风馆的日子,只不过贤妃新丧,夜离忖度着她未必还有心思花天酒地。
裴云却是在想别的。
此时她还只是个无兵无权的清闲公主,无论要拉下黎御史还是伸手进后宫,都要慎之又慎,显露出分毫意图都可能功亏一篑。
倒是有一个人,运筹帷幄心思奇巧,要尽早接回府去…… 而那人,如今还在南风馆。
……
南风馆。
黑瘦的少年身影轻手轻脚,动作敏捷地翻出窗户,借着夜色的掩映和客人的骚动往院门的方向跑。
这里的每一个男子都是老鸨的财物,自然不许他们随意进出,轮值的守卫脚步声响起,少年闪身躲到门侧阴影中,一声闷哼,竟是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那人惊诧道:“魏明琛?你也要逃跑?”
被叫做魏明琛的黑瘦少年食指覆于唇上“嘘”了一声,正是卫凌尘。
他本是北朝开国皇帝,九五至尊,好好地躺在龙床上午睡,梦中突觉胸口闷痛难以呼吸,挣扎许久再睁开眼来,竟出现在了一处风月所,人成了个南风馆小倌不说,还回到了南朝末帝年间!
辛辛苦苦十年才打下来的江山啊!说没就没了???
气得卫凌尘险些一口气顺不上来,再死过去一遭。
可既然已经回来了,再如何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重新来一遍,他首先要做的,就是从南风馆逃出去,回西北去召集他的部将、兄弟、山匪好友。
轮值的守卫站在门口,毫无离开的打算,卫凌尘百般武艺被困于这具孱弱的身体,也不敢轻易动弹,百无聊赖地听着他们闲扯。
“哎张三,今儿……公主来吗?”
“呸,还念着公主呢?隔着帘子看了一眼就跟喝了猫尿一样没了魂!人家是金枝玉叶!你是什么?!你也配惦记?!”
“谁……谁念着了?我就是……就是……”
“魏明琛,你见过公主吗?”
耳边幽幽的气声吓了卫凌尘一跳,这才意识到是在问自己,“哪个公主?”
那人道:“清河公主啊。”
什么劳什子清河公主……
“没见过。等等——你是说裴云?!”
“呸呸呸!你怎么敢直呼公主大名?快住嘴——”
卫凌尘压低了嗓门,仍然难掩震惊之色:“你刚才说,裴云要到我们这儿来?!”
“这有什么稀奇?公主每月十五都来看宋清昭,馆里人抢着到包厢伺候,才方便你我逃走啊。”
计策是个好计策,只可惜,提到清河公主两句话的功夫,二人就被守卫发现了。
“快来人!这两个人要跑!!”
拳头风也似的招呼到两人身上,打了好一通后被提到柴房里锁起来,那人龇牙咧嘴地靠在墙上,看着鼻青脸肿的卫凌尘,不解地问:
“都逃不掉了……魏明琛,你笑什么?”
卫凌尘浑身都疼,可摸了脸,发现自己的确在笑,笑得嘴角上扬眉毛弯弯。
他这才想到,回到十年前也未必全是坏事。
打一遍天下需要十年,打第二遍,可就不需要那么久了。
只要南朝少一个人。
杀此一人,胜过杀千军万马。
卫凌尘之所以对清河二字感到陌生,是因为在他更多的记忆里,裴云都是另一个封号——护国长公主。
永远策马挽弓,瞄准他这个反贼头子的护国长公主。
卫凌尘摸着心口,那里不存在的箭伤仿佛仍在隐隐作痛,勾起邪恶的笑容,道:
“我不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