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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   时节已近隆冬,滴水成冰。

      金銮殿门口,几个内侍宫女弓腰缩肩地在棉袄中团着手,时不时呵上一口气,白雾许久不散,哆嗦着嗓子碎碎念。

      “瞧见没?今儿当值的人又少了,三月前单宫道洒扫都不止这些啊!”

      “得啦,好姐姐,城门都要破了,还讲求那些虚的作甚?”

      城外战鼓声应景响起,隔着大半座都城轰得人心头发慌,每擂一阵,内侍的腿脚就抖一阵,忘了涂脂粉的脸也更白一分。

      宫女瞟了一眼紧闭的金銮殿,门内没有一丝动静。

      “你这小子也要跑了吧?别唬我,我可看见包袱了。”

      “嘘——姐姐小点声儿。求爷爷告奶奶,搭进去半辈子身家,才打通了门路。”

      想起守城兵卒的嚣张嘴脸,内侍啐了一口,“呸,这半辈子的奴才也是白干了。”

      然而内侍到底是有了后路,说起话来格外将自己放在“局外人”的位置,向着殿内努了努没有一丝胡须的下巴,

      “还不都是因为那位?南朝都要亡了,她一个卖国贼不自尽谢罪,还想看在和陛下同母双生的份上,给自己讨个从轻发落呢!”

      宫女有些疑心,那位骄纵恣意的长公主殿下真的会叛国?不提皇室血性祖宗基业,叛国通敌,对她一个公主又有什么好处?

      内侍翻了个白眼:“那姐姐倒是说说,她前脚丢了云凉肃三州,后脚撤军,贼寇紧跟着就打到了都城,还能因为什么?”

      军国大事,宫女哪里说得出,她只是直觉此事有异,再要张嘴辩,殿内忽然传来一声大笑,忙躬身缄默。

      金銮殿内,幽深黑沉。

      跳跃的烛火映着素衣囚服的纤长身影,沉重的镣铐在瘦削的脚踝上硌出条条血痕,憔悴的面颊生了大片冻疮,唇角干裂,生命力快速流失,然而即便如此,她展颜一笑时,眸中星辰璀璨,依旧满堂生辉。

      唇角熟悉的弧度让皇帝滚了滚喉结,放下手中锦帛,入目的却是个嘲讽至极的笑容,裴云收了笑脸,讥讽地动了动唇:

      “陛下这招陷害忠良连宫人都骗不过,还想骗过天下人?”

      愚不可及。

      急着召人回都城问罪,却弄到如今兵临城下的局面,她看着金龙御座的目光几乎带了同情,懒怠地抬了抬脚上镣铐,道:

      “放了臣,臣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还能带兵出城迎敌,再晚些,可就真来不及了。”

      皇帝握着宝印的手顿了顿,轻叹着按了下去,
      “将贼寇赶离都城又如何?皇姐,你带兵在外有所不知,多年征战,国库……没银子了。”

      再打下去便是玉碎亡国,只能议和……

      直到方才都稳操胜券的裴云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你待如何?”

      皇帝轻叹一声,将手中物件递给身侧木偶般的侍卫,“念给公主听。”

      “护国长公主德行有亏,奢靡无度,荒|淫不知检点,有伤皇室体面,更有里通外国之嫌,特有同贼首卫凌尘来往信件为证。”

      “——裴云,你可认罪?”

      “来往信件都备好了……”

      冬日的大殿燃着地龙,黑石砖地触手生温,龙首铜炉里银丝碳爆出蒸腾的热气,而裴云如梦初醒,冷得战栗。

      目光扫过金碧辉煌的金銮殿,扯了扯嘴角,

      “陛下打算拿臣的人头求和?”

      常年带了温柔面具的皇帝微微狰狞,劝慰道:

      “皇姐,你若是忠心,事事将朕置于首位,便不该在西北出尽风头。事态至此更应自我了结,莫要让人看手足相残的笑话。”

      “哈,原来给你卖命是出风头……”

      裴云突然想到什么:“西北?——毛仁兵在大军粮草上动手脚,是你授意?!”

      皇帝不置可否。

      “你可知一己之私断送了云、凉、肃三州多少守军和百姓的性命?!清昭在大火中成了瞎子,隋扬至今生死未卜,都拜你所赐!”

      皇帝不知被哪个字刺激到,猛地冲下御座,捏着她的下巴咬牙切齿道:

      “一个大老粗,一个风月男子,在皇姐眼里比朕这个亲弟弟还要重要吗?”

      裴云都要气笑了,咬着牙道:“母后若听到这句亲弟弟,也要从陵寝中气活了!”

      “裴舟,你在位十三年,为君不仁,为弟不友,注重一己私利而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南朝有君如此,何不当亡!”

      裴云用力挥开他的手,皇帝面目愈加狰狞,黑沉的眸光中杀意渐浓,后退到木偶般的侍卫身后。

      “今日,本宫便以长姐身份废了你,过了奈何桥若还记得,再自行去向列祖列宗请罪吧!”

      镣铐沉重,她纵身攻向殿中侍卫。

      皇帝陷入阴影中,阴恻恻的声音幽幽似有叹息,

      “多日未见,皇姐就一点也不想和朕……叙叙旧吗?此后数年只留下朕一人,皇姐舍得吗?我们可是孪生姐弟,是同时来到这世间的啊……”

      侍卫们只守不攻,给皇帝留出叙话的时间,皇帝深信,便是天纵英才,在深陷牢狱之灾月余后也无力伤害重重保护之中的他。

      然而他忽略了殿中长久供于香案上方的,那副裴氏太|祖用过的弓。

      就在裴云伤势沉重,力气不支,侍卫渐渐防守松懈时,她动作一个虚晃,避开侍卫踩着蟠龙柱摸到了目标,皇帝终于慌了神。

      “杀了她!给朕杀了她!议和后朕还是皇帝,杀了她赏黄金万两!”

      侍卫一哄而上,裴云毫不防守,脚镣哗啦作响,苍白的脖颈上青筋根根毕现。

      她腾空而起,搭弓射箭。

      一击即中。

      几乎是在弓箭刺入明黄身影的同一瞬,瘦削的身体被数把长剑同时刺穿,剧痛猛地袭来——

      ……

      “公主,公主快醒醒!宫里来人报丧了!”

      血液的粘稠质感无比真实,裴云忽地起身,下意识地抬手去抹,借着寝殿内熹微的朝阳瞥了一眼铜镜。

      铜镜中映出的面庞干爽娇嫩,明眸善睐,眉目如画,唇角天然带笑,便是任性骄纵也让人不忍苛责。

      可眸中戾气却让伺候更衣的小丫鬟浑身一个激灵,手里丧服跌落在了地上,管事姑姑瞪了她一眼,小丫鬟忙退出去。

      “公主这是……怎么了?”

      “姑姑,本宫做了个梦。”

      梦中十年转瞬即逝,自幼憧憬戎马的她如愿以偿,在皇帝近乎一意孤行的支持下投身沙场,取代意图谋反的骠骑将军成为军中统帅,率军挺进西北平叛,连连取胜,封护国长公主。

      直到这里,梦都笼罩着浅淡的桃红。

      直到她因后援不足,粮草不济,失了云、凉、肃三州,被参奏里通外敌,皇帝一封圣旨召她回京协查,叛军钻了军心不稳的空子,紧追着押送她的队伍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杀至都城下……

      最后万剑穿心。

      裴云抚了抚心口,肌肤光滑有致,无半分疤痕,忍冬捡起丧服,宽慰道:

      “噩梦都是反的,公主连天子都不怕,还怕这些吗。”

      裴云换上备好的丧服上了车辇,晨风幽凉,她捂着面颊失笑,大概真是睡糊涂了,一个梦而已。

      可心底到底存了分疑惑。

      清河公主府位于崇仁坊,车夫挥了三五下鞭子就到了宫门。

      天色还灰蒙蒙的笼罩着薄雾,延喜门高大巍峨,等待出入的车驾都挂了白色灯笼,拉成一条长长的线,佩刀侍卫穿行其间仔细搜检,一只苍蝇都不错放。

      珠帘辇风一般驶过,新上任的金甲侍卫欲抬手拦车,侍卫长慌不迭地压下他俯身行礼,低声斥责道:

      “眼睛长到哪里去了?!认不得人,也认不出都城仅此一驾的珠帘辇吗?!那可是清河公主!”

      “这位公主……有何特殊之处?小的有所不知,还望大人指点。”

      “算了算了,看在你新来的份上,我只说一次,你好好记住——清河公主与陛下乃是同母双生的姐弟,情分与旁人不同。圣上恩宠,及笄之年未成婚,便允她出宫建府,如今已有三年了,府中面首侍君无数,行事骄纵荒唐,朝中人人侧目,却无一人敢弹劾。”

      “——她的车,你也敢搜?”

      “不敢不敢,多亏了大人提醒!小的记住了,日后见到这位公主,定躲着走!”

      “好了好了,快去办差吧!”
      侍卫长叹了一声,“今日可是丧仪啊,有的累了!”

      宫道上人来人往,宫人命妇们个个低头缄默,流云殿内外已经布起了白幡。

      贤妃去了。

      贤妃是宫女出身,被先皇后赐给还是皇子的皇帝,服侍多年,性子温柔体贴,同裴云也算得上相熟,只是早年药汤伤了身子,因而总是病恹恹的。

      到了灵前,裴云仍觉得不真实。

      她总以为贤妃虽久病,但是于性命无碍。

      上次见面贤妃搂着她手臂说多谢公主来见最后一面,她还觉得突兀,不想一语成谶。

      裴云绕到棺木一侧往里看,干枯消瘦的人不再日日与寝衣汤药为伴,换上了湖蓝宫装寿衣,脂粉淡扫,倒比活着时宁静安详。

      “陛下伤心过度,回金銮殿歇下了。公主可要去看望?”

      裴云烦闷地摆摆手,在流云殿四处乱走,意外在偏殿里看到一方稍小些的封好的棺椁。

      “这是怎么回事?”

      被她叫住的小太监嘴皮子利落,三两句解释清楚,

      “是流云殿的玲珑姑娘,姑娘不忍娘娘独个走,陛下感念其忠心,赐了随葬妃嫔陵寝。”

      裴云心里更加不对劲儿。一来事情有些蹊跷,二来……她隐约觉得见过类似的情景。

      随她入宫的忍冬是宫里的老人,一个眼神交汇就领会了含义,

      “公主先歇息片刻,奴婢去找当年的老姐妹儿聊一聊。”

      如今后宫无人,接管丧仪的是先皇吕太妃,难免有些手生,贤妃非正宫,世家女眷命妇一一进香,只稍跪片刻纷纷更衣歇息,流云殿颇有些人潮纷杂。

      “阿嚏——”

      许是出汗又过了冷风,某位国公夫人用帕子擦了额头,低头悄悄打了个喷嚏,她的儿媳挺着大肚子挡在失仪的婆母面前。

      世家夫人们窃窃私语,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奉命抬了个笨重的八仙椅放在窗下,“夫人身子重了,且歇歇脚吧。”

      “妾还年轻,母亲身子不好,还是母亲先坐……”

      婆媳二人推推让让,半天没让出个结果,八仙椅宽大,行色匆匆的尚仪局女官端了个收香灰的托盘,恰好挡住视线,裴云心中默数,一、二、三——

      “崔尚仪小心——”

      “——哎哟喂!呸呸——”

      好心人提醒得晚了些,丰满的女官一个不妨,在八仙椅腿上绊了个跟头,香灰洒了满身满脸。

      殿中乱糟糟一片,裴云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类似情景。

      在她早上的梦里。

      就连细节都一般无二。

      想到梦后面的内容,裴云沉下脸来,带着夜离出了流云殿。

      金銮殿附近人烟稀少,只有零零散散几个洒扫小宫女,她走到殿门不远处,迎头正碰见一顶青蓬小轿。

      侍婢低声喝道:“什么人?在宫里还坐着轿子鬼鬼祟祟!”

      抬轿子的小太监见到裴云,早吓得慌了神,

      “公主,奴婢是吕太妃宫中的,听闻陛下伤心过度,太妃让奴婢来送……来送……祭品。”

      “祭品不该送去流云殿吗?送来这儿做什么?太妃娘娘就不怕真一把火烧了或者送去随葬?”

      小太监心虚得支支吾吾,不敢吭声。

      裴云心中已有猜测:“打帘。”

      青色轿帘被掀起,果然是熟悉的面孔,侍婢惊讶道:
      “吕三小姐?你偷偷摸摸到金銮殿做什么?”

      这话刚落地她就猛地捂住了嘴,“你该不会是想——”

      吕微微咬着唇面露不忿,缩在轿子里凉凉地往外看。

      若说京城贵女骄横,清河公主裴云当仁不让排在首位,多年来紧随其后位列第二的,便是吏部尚书府三小姐吕微微。

      裴云打架闹事厮混于平康坊花楼,吕微微则酷爱调戏年轻公子,不论平民百姓还是世家子弟都难逃其魔爪。

      但任是想破天也不会有人料到,她会把主意打到当今圣上头上!

      还是在贤妃过世这天!

      “公主就不能假装没看见我吗?”

      一袭丧仪的素色粗麻衣衫让吕微微多了几分柔婉,颈子白嫩纤长,但一张嘴,就还是那个气焰嚣张的吕府三小姐。

      “恐怕不能。”

      裴云一脚踩进轿子里,踩得软轿东摇西斜,吕微微顾不上摔得屁股痛,慌得去扶头上一支朴素的玉簪,

      “公主,公主!咱们相识多年,你就成全我一回!我保证完事儿就走,绝不给你添麻烦!”

      裴云抬头“哈”了一声,
      “吕微微,你今年三岁吗?!你是吕太妃送来的!这么好的机会让吕家再出一位宠妃,她能让你‘完事儿就走’?”

      “我会求姑母的!姑母最宠我,什么都听我的……”吕微微说到一半垂下了头,声音越来越小,竟似有些哀怨,“不会留在宫里碍陛下眼的……”

      裴云眉心重重一跳,“你对陛下的心思,是何时开始的?”

      这故事可就长了。

      吕微微刚要张嘴,裴云懊恼地打断她,“得,现在不说这个。”

      春日里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一群雀鸟叽叽喳喳争吵着从头顶飞过,裴云危险地眯了眯眼。

      按照梦里的情节,她此时应该威严呵斥: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本宫权当没见过你,陛下同皇后大婚在即,莫要多生事端,大庭广众之下丢吕尚书的颜面!”

      然后亲自把吕微微送出宫去。

      可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在提醒她,那不是梦,是未来。

      害她万剑穿心而死的,是她的亲弟弟。

      重来一次,不会以为她还傻呵呵地给那人卖命吧?

      黑心弟弟是皇帝,颇费上一番力气才推得下去,她要从长计议。

      但这吹枕头风的后宫之主……可以让长姐做主,先换个知趣的人选。

      裴云撤回踩住轿子的脚,决意做一个截然相反的决定,

      “——既然是祭品,还不快送进去?若是耽误了好时辰太妃责怪下来,有你们好受的!”

      “是,是,是!”

      小太监们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事儿……还要算个吉时不成?不过公主既然肯通融,他们乐得去办正事。

      软轿再次被匆匆抬起,吕微微理了理裙裳发钗,多年夙愿一朝要达成,心里乱得直长草,恍惚间听见一句轻轻的:

      “怕什么?把你调戏本宫府里侍君的劲儿拿出来!”

      吕微微:……更慌了

      软轿消失在视野之中,裴云站在金銮殿的千级石阶下,抬头远眺雕梁画栋的宫阙楼宇。

      青檐红瓦四角兽首振翅欲飞,冷漠高傲地俯视人间,嘲讽皇家虚伪的一切。

      侍婢等了一会儿,没话找话:“……公主不走吗?”

      裴云还真的走不了了。

      里面好不容易勾搭成奸,如果她没算错时辰,有资格抓奸的那位,马上就要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第一日:裴·帮野鸳鸯望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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