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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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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2月26日,星期六
今天是周末,我们得到了进城的机会。因为一直想着给爸爸和汤米写信,我便借着这次机会进城里来挑些明信片、信封信纸和邮票。
我走进一家药房(drugstore,上个世纪前中叶有着吧台、餐桌,兼售饮料和百货的药店),望着这些琳琅满目的明信片和信纸,我觉得我能挑上一整夜。贝蒂本来是陪着我一起挑的,但她见我一直在不停地这看看那看看,很快便失去了耐心。她一开始还在一旁认真帮着我挑,但一会儿她就很不耐烦地用她那早上刚涂好红色指甲油的手不停地拨弄着头发,再踱步到店门口抽起烟去了。一根、两根烟抽完,我还是没能挑好,她又十分受不了地跟我说她要去另一个街区买甜甜圈,走前还恶狠狠地警告我说如果不能在她买完之前挑好那我今天就别跟她走在一块逛了。
我哑然失笑。就算我挑到晚上,贝蒂都绝对不会抛下我的。
就在贝蒂走后不久,我就挑好了,我买了好几个信封、好几张信纸和明信片——我也要帮贝蒂挑嘛。我们来到德州已经过去一个月的时间了,她愣是一封家信也没写过。贝蒂嘴上总是说着没事写什么信,挑时间打个电话不就完事了,但我知道她也是很想念史密斯叔叔和杰西阿姨的。
我结完帐后就走出店了。我本想过另一个街区去找贝蒂,可没走几步,我就被不远处的一家婚纱店吸引住了。
这家婚纱店就在这条街的拐角处。店铺的中间是一扇镶嵌着玻璃窗的橡木门,门前还挂着一串风铃,门的两侧是展示橱窗,我透过橱窗还能看到店里的女店员坐在前台照着镜子摆弄头发的样子。橱窗里婚纱是当下时兴的式样,用质感柔滑的白色丝绸制成,模型的上身罩着一层白纱,双肩的泡泡袖宽松而鼓起,脚下拖起长长的裙摆。我甚至能想象到穿着这一身,裙摆展开来,在天地间旋转飞舞着的模样。
要是,要是我就是那个,穿着这件漂亮的丝绸婚纱,转一个圈长长的裙摆就会扬起来飞舞的新娘;要是,要是我就是那个,店里墙上挂着的婚纱照里的一样的,被一群手里捧着洋桔梗花束的伴娘簇拥着,和即将要成为我丈夫的男人一同坐在凳子上,头披白纱,身着长裙,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的新娘……我会让身旁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人,任他用强壮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搂着我吗?我会温柔地挽着丈夫的臂弯,左手戴着闪闪发亮的婚戒吗?我会跟我的丈夫住在一间房子里,他外出工作时,我就在家打理家务,做好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等他下班回家来吗?
……我会怀上他的孩子吗?
这一连串纷至沓来的念想在此刻不断地涌现上我的心头。这是我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为人知,连对着贝蒂也绝不能轻易吐露的念头,它是我仿佛一直在刻意逃避的,和妈妈常对我说的那些话一样,像一只纤细的手,温柔却稳稳地扼住了我的咽喉,试图让我在这外表柔和的痛苦阴影的笼罩下屈服,就像大家都在做的那般。这种隐隐的,让人感到窒息和无奈的复杂情感像汹涌的潮水在这一瞬间猛然向我袭来,让我对当下我所做的一切以及未来感到无比迷茫。我在恍惚中为胸中这份深深的无力感而陷入了短暂的寻思,连橱窗上贴着的画报同在我身边的一个行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也视而不见。
就在半年前,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时是高中毕业的前夕,一个镇上的男孩在追求我。贝蒂和我还有这个男孩都是在同一所高中念书,只不过他不是我们的同班同学,高中的毕业舞会,他就是我的舞伴。
他像本一样高大强壮,是个有着小麦色皮肤,宽阔的肩膀和精壮的身躯的褐发男孩。他总是高高地扬起他的头颅,棱角分明的脸上总是带着某种自信的神情(我十分不喜骄傲的人)。我本来不想让他作我的舞伴,但贝蒂觉得他是个高大帅气的男孩,让他作舞伴肯定能把舞会上的好多女孩的舞伴都给比下去,我才答应了。就在舞会的那个夜晚,他拉着我找了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向一个月以来对我所献的殷勤作出告白:
“安妮,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即将要从学校毕业,走向世界的男人。你知道我是个不喜欢遮遮掩掩,会直接摊牌把话挑明的男人,我想等我完成我的学业之后,我会十分乐意娶你做我的妻子。你很年轻,很聪明;我也很年轻,很聪明。我觉得我们很般配,我们会是一对很好的夫妻的……”
当时他十足笃定我会答应他的那高高上扬的语调,还有他那一向得意自满的神情,连同妈妈平时的话语,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把戳在我胸口的钝刀。那种被轻视的愤怒,隐隐的窒息和痛苦的无力感与我此刻的心情如出一辙。后来Betty知道这件事后再怎么破口大骂这位“摊牌先生”是自以为是的混蛋,我也非常难以释怀了。
“胡思乱想,完全是胡思乱想。”
我喃喃自语着,试图摆脱这些纠缠在一起的思绪。
“什么胡思乱想?”突然我身旁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沉思。
“谁?”
我从恍惚中猛然回过神来。转身一看,是一个挎着黑色单肩皮包,穿着制服连衣裙的女人。女人嘴里叼着一根烟,双手交叉在胸前,正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看。
我因刚才陷入恍惚的状态被眼前的女人瞧见而十分羞赧,尤其还是这么漂亮且衣着考究的女人——她头戴着栗色滚边的深蓝色船形帽,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笔挺的制服套装裙,制服的翻领上还别着四枚十分漂亮的金色徽章(其中两枚是U.S.式样,另外两枚和别在船形帽上的那枚一样都是有一双翅膀,带着红色“N”字的权杖式样,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肩膀上的肩章有一道金色的滚边。她身材纤长,五官精致,一头打理的十分漂亮的黑色大旁分齐肩卷发,旁分线使额前的头发如同起伏的波浪般推了过去,然后别了一枚亮闪闪的长方形镶钻发卡。一双深绿色的眼睛瞳孔幽深,浓密的睫毛、上翘的眼角和扬起的眉梢显得她十分美艳。还有她那饱满的大红唇,让我想起了贝蒂和我在1937年的那个夜晚。
想到这里,我已经不自觉地把目光放在她的嘴唇上了。我急忙收回目光,但她已然察觉到了。我被她兴致颇浓和带有一丝取笑意味的眼神给逼得十分尴尬,只好低下头来看自己的脚尖,好掩盖住我通红的脸。
“为什么说是胡思乱想?”
女人吐出烟雾,轻佻地笑着。
“我,我……”
我腆着脸,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攥紧手套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生痛,我心下十分懊悔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糗。这个场面实在是太尴尬了!为什么我要在这里自言自语?什么偏偏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这么恰巧的碰上陌生人?为什么恰巧碰上的偏偏是她……
女人见我支支吾吾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随后把目光放在橱窗里的婚纱上,转移话题道:“你觉得这件婚纱很好看吗?”
“是的,”我竭力忍住因被她取笑而涌上来的羞耻感和脸颊上传来的热气,强自镇定答道:“我觉得这件婚纱很好看呢。”
女人拿起嘴里叼着的烟,红唇轻轻地吐出了烟雾,不置可否道:“的确是件很漂亮的裙子。”
“可惜再漂亮也是没什么用的。现在不都流行匆匆忙忙地跟大兵结婚嘛,”她弯起嘴角,笑着换上了一副讥讽的口吻,“只要戴上一顶漂亮的大檐帽,再穿上一身显得正式的套装裙,就可以欢欢喜喜地同穿着制服的大兵挽着手从登记处一路到教堂了。”
她说罢瞥了一眼我从先前就在攥着手套的手,随后望向我的脸,又开口问道:“你是在等哪位男士吗?”
“不是的!”我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我原本是要去找一个朋友的。”
“噢——”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挑了挑眉,微微睁大了眼睛作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先前你只盯着那件婚纱是因为想和哪位男士结婚,才想要穿上这么华美的衣服呢。”
我不过是回答了我并不是在等男人,而是要去找Betty而已,她怎么就又能联想到我是在想象和男人结婚呢?而这恰好与我刚才由婚纱引起的众多关于婚姻和男人的思绪呼应到了一起,就像是在我脑海里不停流转的念想被她窥见,偏偏她还非得要拿到明面上来好好笑话我一番。我被她意有所指的暧昧话语给惹得十分羞恼,但先前因这纷杂的思绪而勾起的痛苦回忆所带来的难受感又全然消失不见了。
还没等我想好如何开口回答她,她就微微倾身,率先伸出了她的右手,说道:
“劳伦·约翰逊(Lauren Johnson)。幸会。”
我连忙回握,说道:“Anne Lewis。幸会。”
那真是非常漂亮的手。手指骨节分明,纤细修长,指甲上涂上了一层淡粉色的指甲油,白皙的手背上还能瞧见隐隐浮起的青色脉络。不过与之不相衬的是,她左手竟戴着一块银色的男式钢带手表,这块表戴在她的细腕上像是会随时掉下来似的。
“路易斯小姐,”她用她那只带着男表的左手掐灭了烟蒂,“你明天有空吗?一起吃个午饭怎么样?”
我十分惊讶。我这算是受到了一个女人的邀约吗?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震惊。她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用了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
“这只是一个女人遇上了另一个女人,想要与她进一步往来,出自好意而发出的友好邀请啊。”
她说罢还补充道:“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除非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吃饭,那就另说咯。”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不愿意跟她一起吃饭呢?除了跟我同一班的学员们之外,她是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遇到的第一个向我搭话的人。更何况她还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呵呵。能结识一个当地的漂亮女孩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我连忙摆手,摇头否认道:
“绝对没有的事。我很愿意和你一块吃午饭!”
听到我较真的答话,她有一瞬间愣住了,但很快又恢复到了原来气定神闲的神态。她弯起双眼,浓密的睫毛轻轻地扇动着,转眼又是那副轻佻又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了:
“这就对了嘛。我又不是会让你穿上这件婚纱同我结婚的男人。”
……她又在取笑我了。我真希望自己能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这样我就可以机敏又不失礼貌地反驳回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会嗫喏着不知从何说起,我敢保证当时我的脸肯定红透了——因为我感觉到我的双颊就像火烧似的热。
她见了我窘迫的模样后似乎笑的更开心了。后来她应该是取笑我取笑够了,很快又换上了一副稍稍正经的样子,问我道:“方便告诉我你的住址吗?这样我好过来接你。”
我刚想张口回答我没有固定住址,目前暂住在汽车旅馆里,但一想到WFTD计划的保密性,我还是作罢了。
即使已经过了数月,WFTD(女子飞行训练支队)和WAFS(女子航空轮渡辅助中队)两项计划仍然是对外保密,不为人所知晓的。这堪称是惊世骇俗——一群女人代替男性飞行员执行轮渡任务,而且还要受到严格的军事化训练和管理,人们绝不会认为这是可能发生的事情,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望着眼前的她,光是想象着她知道了这个真相可能会对我作出的震惊、嫌恶或者是鄙夷的表情,我就十分难过。我只好含着无奈,苦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不能说吗?”她歪歪头,作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很快她又笑了起来,眨了眨眼道:“没有关系。那明天12点就在这里见,到时候我再开车接你一起去吃饭,好吗?”
我刚要开口答应说“好”,贝蒂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她那听上去很是恼火的声音就从我身后传来了:
“你怎么挑个信纸也能磨蹭半天?再磨蹭下去饭也别吃了!”
贝蒂风风火火地走到我身边,待数落完我的不是后,这才注意到了约翰逊小姐的存在。还没等我开口向贝蒂介绍,面带愠色的贝蒂倒先十分不客气地问起我来:
“安妮,她是谁?”
我刚要开口回答,约翰逊小姐已经从方才笑嘻嘻的模样立马变成绷着脸显得正经的样子,她伸出手淡淡道:“劳伦·约翰逊,幸会。”
和刚刚一样,她变脸可变得真快。我心里暗自这么想着,望着她故作严肃的表情,几乎要偷笑出声来。
贝蒂只冷冷地看着她,出于礼貌回握道:“贝蒂·史密斯,幸会。”
当时的场面十分尴尬。彼此握完手后,贝蒂神色不虞地盯着约翰逊小姐,约翰逊小姐也毫不避讳她的眼光,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而我想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我张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最后还是贝蒂率先打破了沉默。贝蒂对约翰逊小姐说了句“安妮和我还有事,请下次再聊”后,便拉起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不住地回头看她,感到十分抱歉。她只是俏皮地对我眨了眨眼,笑着用唇语对我说“明天见”。
我由衷地感到十分开心。她是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遇到的第一个向我搭话的人。我望着她,默默地在心里说道:很高兴认识你,劳伦·约翰逊小姐。
很快我的思绪就被贝蒂给打断了。贝蒂拉着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街角,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贝蒂放开我的手,双手叉着腰,眯起眼睛质问道:
“你为什么要跟这种陌生女人说话?”
“她只是在对我表示友好而已。”我不明白贝蒂为什么对约翰逊小姐反应这么大。
“表示友好?”贝蒂扶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看她一开始接近你就是在不怀好意了,不会有女人会冲着你这么笑的,除非她——”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忍不住反驳贝蒂,“约翰逊小姐又不是什么居心叵测的男人,她又不能对我做出什么事情!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不过照我听贝蒂说的话,贝蒂难道早就注意到我们了?我还以为她是朝着我走过来后才注意到约翰逊小姐的存在呢。
“什么没有关系!我看她明明……”贝蒂皱着眉头,似乎还想要讲些什么,但却欲言又止了:“……算了。安妮,总之你以后不要再跟这种奇怪的女人说话就对了。我知道你是个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大人了,我也不想去干涉你的交友(明明贝蒂她从我们小时候起一直都在这么做…),但一个女孩必须要照看好自己啊。”
我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贝蒂认真的表情,便作罢了,只说了句:“好吧。”
贝蒂满意地笑了,搂住我的肩膀说道:
“过了十字路口,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墨西哥菜馆。黛西和克里斯蒂娜都在等着呢。”
黛西和克里斯蒂娜是和我们同一批的学员,她们的房间就在我们房间隔壁呢。晚上休息时,等Deaton夫人(Leoti Deaton,原先是沃思堡红十字会的管理人员,后来成为了WFTD的行政官,专管我们的住宿及伙食)查房后就会到我们房间来喝酒打牌(幸运的是我们居然一次也没被抓到)。
我跟着贝蒂到了她说的那家墨西哥菜馆,黛西和克里斯蒂娜点的菜都已经上好了,显然是等候我们多时了。我们一坐到座位上,克里斯蒂娜便抽着烟抱怨了起来:
“什么事拖了你们这么久?再等下去黛西和我都要饿死了!”
贝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道:
“安妮遇上了一个奇怪的女人跟她搭话。”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克里斯蒂娜就好奇地叫嚷开了:“什么奇怪的女人?安妮,你遇上谁了?”
贝蒂刚要回答,我便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开口了,她便“哼”地一声扭过头去了。
克里斯蒂娜见状大感好奇,转过头来刚要问我,就被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状的黛西给劝住了。我听见黛西冷静地说:“别问了。”
克里斯蒂娜见心思各异的贝蒂和我都是一言不发,黛西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撇撇嘴说了句“没意思”,便吃起了她点的卷饼。而我却还一直在想着约翰逊小姐帽子上和衣领上的那几枚金色徽章。带有一双翅膀和缀着红色“N”字的权杖……到底是什么人才会佩戴这种徽章呢?我似乎在什么海报里见到过……
“……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我略略思索后便开了口问道,“我今天见到有人佩戴一种小小的金色徽章。那徽章是带有一双翅膀和中间缀有个红色的‘N’字的权杖式样。是做什么工作的人才会佩戴这种徽章?”
黛西闻言问道:“那个人是不是穿着制服,衣领上还别有‘U.S.’式样的徽章?”
我答道:“对的。”
“那是护士。”黛西喝了一口苏打水,不紧不慢地说道:“陆军护士团的护士。”
我听到黛西这么说,更加喜欢约翰逊小姐了。护士!一个多么神圣的职业!这些可敬的女人穿着一身白衣,照料病患,救死扶伤。杰西阿姨也是一名护士呢,那么同样身为护士的约翰逊小姐——她还是军队里的护士,又能差到哪去呢?从事如此辛苦且伟大的行业,约翰逊小姐一定是个很好的女孩才对。何况,何况她还这么漂亮,她在军队里应该很受欢迎才是吧?
一想起劳伦·约翰逊的笑靥,我也不禁笑了起来。明天,我一定会赴约的。
安妮·路易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