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与时偕行

3、第二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当他在子衿耳边轻轻念出这融进灵魂深处的诗时，子衿的身子一颤，脸，红了。继而是眼中的惶恐，曾有过的惶恐。见过的，不是吗？
　　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
　　“咣——”他一脚踹开了柴门，手里拿着剑，同时嘴里还道：“你们去这边，你们几个去那边。快！不要放走一个人！”当他回过头来与屋中人目光交错时，并不知道，命运已经在揭开它二十年前埋下的伏笔了。他只知道，他做到了，他可以打仗做将军了。他冲进了屋，由于兴奋，竟一把抱住了子衿道：“你是郑子衿，郑姑娘吗？啊？可找到你了……你快说啊！”回答他的只有子衿那迷茫以及惊恐的眼神。他当时很恼怒，也许是因为没有被立马宣布任命为将军，也许是眼前这个姑娘实在丑陋肮脏，也许是因为她的愚顿与麻木……总之他恼了，把她一丢，向外大喊：“找到了！”然后就像拥有战利品一样高兴地把她带走了。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女孩本就属于他。他已经失职了……
　　很多年以后，当他又想起那个遥远却又真真正正改变了他命运的下午时，迷惘与慨叹占据了他全部的心。他不知道一切是用心的默契还命中注定的相遇，他宁愿相信那是宿命。

　　不知道身在何处，似乎是走进了一家布偶店。店内灯火通明，华丽的货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娃娃，每一个都乖巧可爱，让人爱不释手。可他却奇怪了：我到这儿做什么呢？我一个男子，天生就不喜欢这些只有女子才会喜爱的玩意儿；又不会因为晚上怕黑，需要一个娃娃抱着才能入睡，那我来这儿做什么呢？好奇怪！可转念一想：既然来都来了，就挑一个吧。虽说自己平时总把什么“看破红尘，孤老一生”的话挂在嘴边，可谁能保证一辈子都遇不上可心的人儿呢？现在就挑一个，到时候就当礼物送给意中人，岂不是妙事一桩？这样一想，反倒很开心，于是一排排货架地看，一个个娃娃地挑。每一个都可以说有足够的魅力使他将她带走；他的钱也足够。笑话，他没钱，谁还能有钱？可他总是犹豫：兴许下一个更好呢？他总是这样想，以至都麻木了，他还在挑：也许下一个更好呢？一不小心，腿被什么东西绊了下，差点摔到：原来是一个娃娃的腿，被挤出了货架，已经伸到过道上了。他忙蹲下身，想问问那娃娃被踢疼了没，可是竟没看到她的脸：她的头还在其他娃娃的身子下面压着呢！
　　“好可怜……”他心里道，将她从娃娃堆里拉了出来。仔细一看，不由得一惊，真是太……真是没法和其他娃娃比，又脏又丑再加上被自己踩扁了的腿……他不由地皱起了眉头。那个娃娃也皱起了眉，一会便红了眼圈，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蓦地，他的心疼了。他把她抱了起来，他把她带走了。
　　他们成亲了。

　　“你是因为同情我才娶我的吗？”子衿捂着半边脸，哭着道。
　　“不是，不是的。我……”他在心里说。
　　“可你当时是说心悦于我的……”
　　“我现在依然……”
　　“难道你一直都在骗我？我不需要怜悯……”
　　“我没……从没骗过你，我就算骗了你，也骗不了自己的心。”他一直都在心里说。
　　“‘不念昔者，伊余来既’。”她哭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然后，留给他一个人独白。
　　曾经在某一刻，他教给她这句诗。当时，当他们情意绵绵的时候，当他们执子之手的时候，她，子衿，哭了。
　　公子，我好怕，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对你说这句话？……没有了我，你还有很多亲人，可是如果我没有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会像以前的我一样，孤零零的，像个孤魂野鬼……
　　不会的子衿，我心悦于你，想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子衿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子衿你听我说，我这几天确实太忙了，又累。前几天练骑射时又摔了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样问我，是听了父亲的挑拨吗？你怀疑我了是吗？你当然有理由相信我喜欢别的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虽然在遇见你以前我还爱过别的女人。但是，我也请你要明白，我们是夫妻，除了男女情爱之外，我们之间还有责任与道义，我想这也就是夫妻与一般情人之间的不同。更何况，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梦想与希望，是你，我才又有了一个家，一个有人情味儿的家。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和你才有的家……你，你听到了吗？
　　子衿终是没听到。就如他没有听到子衿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振振君子，归哉归哉”一样。在锈迹斑驳的铁窗前，在冰冷刺骨的牢狱里，一个女人对外遥望丈夫的归来，那种坚定就像相信春暖一定会冰融花开。他，最终还是来了，一头散发，两行清泪，翩翩不再少年媚。
　　而她已经化为一抔黄土一缕魂，依旧地，让他的泪，无计相回避。
　　子衿，我……我来晚了……我应该先来救你的，就算救不出你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可是我选择了出塞去救别的人，更多的人……告诉我你是怎么……
　　他说不出来了。他不能不承认，这女人是他七弦琴上弹下的眼泪。
　　我……我被押解到蜀地。我和淡儿，我们……后来就遇上山洪，淡儿被卷走了，我就跳了下去，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淡儿……她……我可怜的孩子……
　　当知道这一切后，他还是不能相信，自己娇弱胆小的妻子是怎么有勇气跳进洪流中，她不过是个女人啊！
　　是，我是个女人，可是自打我生下淡儿那刻起，我就是个母亲了。母亲，无所畏惧。
　　是的，他想起了八年前也是在蜀郡，在大地震后，在废墟里，那个母亲诡异的死亡姿势，她身下完好无损、还在酣然入睡的孩子……当时所有的军官，不管是两千石的还是只有几百石的都跪下了，这种场面大概只有在未央宫里才会出现……
　　当他突然明白过来，痛彻心扉的感觉让他无力停留，因为他要去找淡儿，去完成子衿的遗愿。而子衿还要留在巴蜀不是天府之国的穷山恶水中，他甚至无力为她改葬。母亲，母亲……这就是一个母亲的命运吗？他突然一下子明白了“母亲”两个字的写法，就在那一刻，他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