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风一般吹过》凌扬

23、一起去自杀吧（3）

　　其实，我的心很痛苦。不久前，看着绿屋子内的五条尸体，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宁愿一直看到乐观，得到赞赏，等到希望。
　　自杀是需要忍受巨大痛苦的。因此，我是非常尊重自杀者与自杀行为的，可是我真的真的不愿看到自杀者与自杀行为。正如我说过的，我希望自杀，但不希望别人自杀。这是矛盾的。我唯有跑。胡乱跑。穿丛林，过草地，爬雪山，越深涧，为的是“远庖肆”。看不到，心不烦；听不到，心不乱。但是，我毕竟看过了、听到了，所以，无论我跑多远，依然会想起三男二女陈尸绿屋子的画面。
　　我只是躺着，一直飞快地狂跑的，是我的内心。一只只黑色的蚂蚁在搬弄着一块小石头。小石头压在它们的洞口上，由于事关生死，所以无论如何它们要把它搬走。小石块不及我的一个小指头大，对于蚂蚁来说，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我举手之劳便可为蚂蚁除去心腹大患，我没有，只是看着。
　　看着它们，我想起了愚公移山的故事。既然此路不通，为什么不换一个出口呢？
　　当我决定帮蚂蚁一把时，蚂蚁还不知道我的好意。石头从我的手上飞得老远，但几只蚂蚁却爬上了我的手，狠命地各咬了一口。那种锥心的痛，让我坐了起来。把蚂蚁扫落地上，我离开了眼前的蚁窝。
　　穿过一片桃花盛开的土地，来到一条樱花漫天的小径上，有一群人正四处张望着，神色慌张。我向他们走去。他们也向我走来。他们决不是来此看风景的，倒像是来逃避追杀。我想。
　　当双方快接近时，我站在路边的草地上。他们有的低着头，有的木然地看了我一眼。走在最后的一个人，停下来，看着我。他的脸庞长满了毛，胡子很杂乱，从他的眼神看得出，他以前是一个很斯文的人。
　　我等着他说话。
　　他果然说话了，小兄弟，你看见我的女儿了吗？
　　我欲笑，没有笑。我说，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我一概不知，即使看见了也不会知道。
　　他一边从提包里找相片，一边说，我叫严肃，我的女儿叫严俨，几天前，她留下一封信，说要去参加一个旅行团，路程很远的，可能一辈子也不回来了，希望我与她妈妈好好照料对方。
　　说到这里，他把照片递给我。相片里的女孩以瀑布为背景，水花滋润着她俏丽的面孔，全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如一条出岸的美人鱼。
　　这个女孩，我见过。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她现在正在绿屋子外的沼泽内重归大自然，也许成为一尾小鱼，也许成为一朵向日葵，或一株水草。
　　我说，你不要找她了。她参加的旅行团把她送到一个很隐秘的地方，如她所说，可能一辈子也不回来了。
　　严肃听了，精神一振。其他的人也纷纷后退，把我围在当中。树上的樱花悄悄滑落，风让它们的死亡展示出一种特别的优美。多么的白啊，天空、树上、地上、你的头上、我的头上。这一切的美，没法吸引一群寻亲者的目光。他们的眼睛写满了疲倦，眼神是如此的哀伤，如果不是为了亲人的下落，他们可能宁愿就此闭上眼睛，永远。
　　严肃把头发上的樱花花瓣扯下来，它刚好遮住了他的眼睛。他问，那么说，你是知道严俨在哪里了？你告诉我，她怎么样了？我们夫妻就她一个女儿了，如珠如宝一样的疼着她。她平时很乖，读书成绩好，音乐、绘画也是拿过个奖项的。我记得有一次，在外面应酬，回来的时候很晚了，她母亲也睡了，只有她还坐在厅里等我，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她看上了一个男孩……
　　严肃带着哭音，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一刻，他的头脑里交织着多少个影像、多少个回忆、多少段句子，他的脑袋混乱复杂到什么程度，我能想像到吗？
　　我想，我不能想像。但我看见过一座高楼在一瞬间被炸为平地，烟尘四起，碎屑旁溢。
　　感受着众人急促的呼吸，我不敢看每一个人的眼睛。我不忍，也饱含着内疚。死亡不仅仅是死者一人的事情，也不可能成为死者生前的独断。看吧，面前这一群年已半百的父母，他们活到现在，挨过多少苦、吃过多少亏，自己都没去死，等来的反而是自己的孩子去寻死，这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是双重死亡。
　　我只能敷衍着说，我不敢太肯定，不过样貌与身材的确有点相似。
　　我还想继续说下去，可是我的心在犹豫着，不知道该是让严肃继续痛苦地寻找女儿，还是让他尽早知道女儿的情况？怀着希望，但痛苦，直到有一天，麻木，不再寻找；抑或痛苦，失去希望，然后开始新的生活好呢？我不知道，而且这不只是两个选择的问题，还有许多许多的排列。
　　一颗石子抛进池塘的中心，所荡漾起的波纹并不只是围绕着石子而转，它一层一层一波一波地向外扩散，影响所及，直到堤岸。如果波纹成为巨浪，堤坝是会被冲毁的。堤坝崩溃，破坏的力量将会更大。那时，那颗石子却沉在水里，或静或动，已经看不到它所造成的灾难了。
　　我感到很局促，空气在我体内像要爆炸。我疯狂了，从人群中飞速窜了出去。
　　他们追着我，不舍不弃。我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但可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是该救人，还是杀人？我在樱花漫飞的世界里逃跑，只是想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