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风一般吹过》凌扬

22、一起去自杀吧（2）

　　我累了，拳头也麻木了。躺在玻璃上，上面是辽阔的天空，孕育万物，下面是五个死人，杀掉自己。他们把锋利的刀子插进身体时，心中有没有装下辽阔的天空？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躲在这里自杀，或自相残杀？他们的身体就这样保持死时的形状？我想到现实世界中，总有一些孤寡的老人，因为寒冷，因为疾病，因为年龄，死在屋子内，好几天，甚至一个月，一年，也没有被发现。
　　然而，绿屋内的年轻人完全有能力照料自己，他们不应私自死去。沼泽的空气是如此清鲜，带着雏菊的芬芳，沁人心脾。人为什么要建新屋呢？并不是生活，而是因为我们要死在那里。新屋，同时也是一副棺材，正如绿屋。也许如此。
　　小径上出现了两个人。他们迅速走上了小桥，一前一后，后脑勺贴着前额头，脚趾贴着脚跟。不留神，还以为自己眼花，后面的人是前一个人的重影。他们把小桥弄得大幅度地左摇右摆，痛苦地呻吟着。
　　不到一分钟，他们已经来到了绿屋子前。我匍匐在玻璃上，偷偷看着他们的举动。两人抽出钥匙，打开厚重的门板，然后在屋内摸了各人的脉搏，确信全部已死后，一人背起一条尸，走出了绿屋子。
　　绿屋子西面五十余米外是一个小水滩，那里长着数十株向日葵。大大的，黄黄的花朵，仰头看着天空。两人分别把尸体抛弃在小水滩上，然后继续回绿屋子搬尸。我仔细看了两人的样貌，两人一般身材，分别只在眼睛上，一个人的左眼装了一个假眼球，一个人的右眼装了一个假眼球。
　　莫非他们的眼睛是被故意弄瞎的？然则，弄瞎是为了什么？我想，是因为他们都只能看到半个世界，于是工作起来时才能配合默契。
　　两人很快把五条尸体搬走，屋内只有大块大块的血团。在小水滩旁，两人在尸体上播下了种子，盖了泥土。那些种子，可能是向日葵，可能是水松，不久，它们便吸取着死者的养份，茁壮成长起来。
　　这才是回归大自然吧。
　　两人回到绿屋，开动水龙头，血迹在扫帚的擦拭下，离开原来依附的物体。血红色的水通过屋门，流向沼泽。两人把屋内打扫干净后，开动抽风机，喷洒了空气清新剂。屋内回复了干爽，两人面无表情地关上门。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我的心很冷。他们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宛如地狱使者。难道五人的死与他们有关？难道五人的死不是自杀，而是谋杀？难道沼泽之所以如此美丽，是因为死者的滋养？
　　待他们走得很远很远了，我才敢站起来。我脚下，原来是一个刑场。
　　悲伤、恐惧与困惑，笼罩在我的心头。此刻，死者的灵魂是否已经安息了呢？我跳下绿屋子，跑到小水滩旁。尸体在泥土下，他们正在被大自然所分解。
　　走回小桥上，当初美好的心情不复涌现。幻想与现实，相差生与死、美与丑。我不想走了，躺在小桥上，感觉自己是肠子里的一块粪便。如此，绿屋子只是一个马桶，两个仵作只是清洁工而已。
　　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梦里看见一棵巨大的树上挂满了果实。那些果实，全部是棺材形状。它们在风中，互相敲击着，如风铃，可惜发出的是暗哑的声音。
　　醒来的时候，我额有汗。小径上传来了行人的声音，连忙爬起来，走出了小桥。我想看看来人，于是迎上前。前面来了六个人，三男三女，带头的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她手中举着一支旗子，像导游。
　　导游很兴奋地介绍着沿途的风景，后面的人默然不语，心事重重。我问导游，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好游览的？
　　导游端详了我一会，说，这个地方叫还原谷，网络世界上很多赫赫有名的ID都选择在这里归隐。
　　我狐疑地看着导游，问，你说的“归隐”是什么意思？是到绿屋子里“归隐”吗？
　　导游笑而不答。
　　我继续问，你是哪一间旅游公司的？有没有合格合法的牌照？法人代表是谁？官方清楚你们的一举一动吗？
　　导游显然被我的一连串问题激怒了，说，我用不着告诉你。
　　她回头看了看后面的三男二女，脸色转温柔了，补充说，人生只不过是一次旅游，每一个人都可以选择目的地。如果目的地是相同的，那么每一个人都可以选择参观的时间。
　　我直截了当地说，你是带领他们去绿屋子自杀。
　　导游”哼”了一声，说，自杀又如何？一颗不完美的果子，为什么要存留下来呢？在纯粹洁净的网络世界里，任何一点污垢都会影响别人的心情。你问问团友们，他们的心情如何？
　　我问其中一位男士，快乐吗？
　　他说，别吱吱歪歪了，让我们走吧。
　　我问另外一位女士，快乐吗？
　　她说，快乐便是获得新生。
　　我说，可是你们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快乐的表情。你们还有许许多多的挂念。
　　导游再没有睬我了，把我挤往路边。经过我身边时，把一张名片塞给我，说，日后如有需要，光顾本旅行社吧。
　　六个人快步踏上小桥，向绿屋子进发了。人生的终点，原来离我们这么近。
　　很多人寻死，很多人觅活，很多人在寻死的路上，很多人在觅活的路上，很多人寻死觅活，只是因为一份心情。心安，则天下稳；心烦，则天下乱；心雄，则天下满；心空，则天下无。
　　我冲上去，抽每人一巴掌，可是决意寻死者，已经不能回头。他们像被绑架了一样，却也心甘情愿地选择终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他们的死，已经与他们无关，成为了一件事了吗？我大声对他们说，回头吧。人生痛苦，往生未必美好。你们的父母，在等着你们。
　　三男二女毫无反应，跟着导游手中的旗子走。小桥轻轻晃荡着，迎合着行人的脚步，快乐地呻吟。
　　我转身离开了。你死，难道不让你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