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风一般吹过》凌扬

19、没事别说“你好”（5）

　　我目光追逐的文字到此为止。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部长，想问点什么，可是无言。我仍然沉浸在柳春风挣扎的思绪之中。
　　部长叹了一口气，说，爱情是一个毒吻，就看你有没有找到解药。
　　我也叹了一口气，说，没有爱情的人，都进入柳絮城吧。这里，无爱，无情，无愁，无哀，平平静静，胎儿状态。然而，没有了爱，没有了情，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柳春风，没有春之风，柳之绿为谁而妍呢？
　　部长继续叹气，说，可是，没有了爱情也不会死的，只是味觉失调。
　　我不再跟部长争拗了。翻开档案的3R12489页，本页右上角贴着一个少年的照片。这个少年正是接受我第三声“你好”的柳絮城市民。他的介绍很简单：柳不变，男，生于柳絮城，死于柳絮城，终其一生来往于循环大道。
　　我仔细地看着相片中的少年，他长得眉青目秀，半闭的唇中露出小半个大板牙，给人顽性未改的印象。正在我为柳不变清纯的样貌而可惜时，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柳不变的人生轨迹在延长。以下是柳不变被改变了的人生轨迹：
　　柳絮纪年公元2007年11月15日，柳不变如往常一样在循环大道上行走。突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好”。他迟钝地转过脸，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这张面孔向他展露着笑容，如海棠花盛开的蕊。他也向对方笑了笑，然而他的面部神经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脸如桉树的树皮，因酷热而离开身体，失去存在的意义。
　　但他的心颤动过了，封闭的思想也裂开了一条缝。他的眼睛闪起一道柔和的亮光，把覆盖在眼眸上的一层迷雾刺破。太阳冉冉上升，光线投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呼吸着柳絮城新鲜的空气，再一次微笑，为自己。
　　柳不变的脚步有点乱了，偶尔会踢到别人的脚后跟，偶尔也会被后面的人踢到自己的脚后跟。他问自己，我是该踢别人的脚后跟、被别人踢自己的脚后跟，抑或一个人谁也不碰到地走路呢？
　　他又陷入选择中了。他把耳塞拿下来，扔掉。耳塞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保护耳朵，或正在听喜欢音乐，而是避免听到任何的选择。未进入柳絮城时，他每天要面对许多的选择：拿起书籍，该从哪一个字开始阅读？呼吸空气时，该面对哪个方向更好？说话时，该如何运用舌头更灵活？做事时，该从哪一个时间开始更顺利？
　　他的头脑中充斥着选择，不同的选择便是不同的人生。他认识的一个邻居突发心脏病猝死了，他认为那天不跟对方谈天，对方有可能不会过早死亡；他认识的一个朋友夫妻不睦，他认为那天不借对方钱，对方有可能夫妻和顺。
　　人生如此奇怪，谁能说得明白呢？
　　于是，他决定不去选择了。
　　而停止选择的人，只能前往柳絮城。
　　他继续前行着，小心翼翼地，不想碰到任何人。他为自己作出了选择。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作出了决定，内心还在掷骰子。
　　循环大道外有许许多多的路，每一条路都能到达不同的地方。这些路便如蜈蚣的脚一样分布在循环大道两旁，它们如此清晰，如此广泛，却没有被发现。年深月久，柳絮城内除循环大道外，已再难找到其余的路了。
　　柳不变看着循环大道外的空间，不禁心中发紧。如果离开了循环大道，我的生活会是怎么样？他想，是该面对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境况，还是默守着一个自己熟悉的环境？
　　循环大道旁长着梧桐树，柳不变看着纵横交错的枝干，他对自己说，假如一个人从一棵树往上爬，他会经过不同的枝干。一条枝干会分出两条或更多的枝干，他必须作出选择，然后继续面对选择。一条枝干是一个选择的话，爬上树顶真是费煞思量。假如只有一条路径能到达天堂，那么一个人该如何选择面前的枝干？
　　又或者，只有一条路径能够救人，那么一个人该如何选择面前的枝干呢？每一个选择都可能让自己达不到天堂，救不了人；每一个选择都可能改变自己与别人的人生。
　　柳不变摇晃着脑袋，觉得有点晕。他踉跄着，再次踢到别人的脚后跟。他打了一个冷战，一股深深的恐惧涌上头脑，让他清醒了。他影响了别人，别人有可能因他的影响，而出现人生轨迹的改变。他曾经碰过别人的车，两天后车主发生了交通意外。他为此内疚。他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的原因，而令别人发生灾祸。
　　柳不变对人生的变幻接近迷信。
　　他继续走着，想起柳絮城外的日子。那时，他的父母每天上班、下班、回家；他却是每天上学、放学、回家。这不也是一个循环吗？虽然父母上下班过程中会遇到一些小事情，但不会改变习惯的路线，正如他上学放学过程中，不会因为偶尔去玩了一次游戏机，而发生大的改变一样。那么，一次偶然发生的事情真的便那么致命吗？
　　可是，如果人的一生便是如此被规限成一个习惯、一条路线，选择便成为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你是想成为一个被生活禁锢了的囚徒，还是想通过不断的选择打破生活加于人身上的路线？柳不变在考虑着。他对自己说，也许，我应该与生活比拼一下，走走属于自己的路。
　　能够选择总比没有选择让人快乐，因为自己毕竟主宰着自己，虽然这全是一种自我感觉。
　　柳不变看看四周，黄莺儿躲在绿柳之中啁啾鸣啭，太阳挂在天空中如一个垂死的头颅。黄莺儿能够展翅飞翔，唱出美丽的歌声，起码是选择的结果；太阳年年月月循环不息升起坠落，没有选择，因此，它也是柳絮城内的一份子。
　　我要做黄莺儿，还是呆滞的太阳？柳不变让自己作出选择。
　　黄莺儿！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前面便是循环大道的终点了。柳不变的耳畔仍然回响着那句热情的“你好”。他想，一句“你好”能改变别人身体的温度，而又有多少人愿意向别人输送温暖呢？他在心内酝酿着问候语，也许一声声“你好”如一座座桥，能够联结各个孤独的岛屿。
　　他的步伐在加大，紧闭的双唇如一张满满的弓，热情的“你好”将如利箭一般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