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风一般吹过》凌扬

18、没事别说“你好”（4）

　　柳泉的人生轨迹到此为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我问部长，一个人活跃的思维，一下子便可因心灰意冷，而浑沌、停止，若非没有外力的帮助，则没有苏醒的能力，人就这么容易拿捏吗？
　　部长伸出他那肥厚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所以，一个人一定要思考，不管思考宇宙，还是思考女人，只要你的头脑还在运转，你就不会成为柳絮城的子民。
　　我翻开档案第3R12396页，页面右上角贴着一个年轻女子的相片，戴黑框眼镜，穿灰色马甲，正是接受我第二声“你好”的柳絮市民。关于她的介绍如下：柳春风，女，生于柳絮城，死于柳絮城，一生穿行于循环大道。
　　当我看完原始档案的最后一个字，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柳春风的人生轨迹在加厚，我的眼光追逐着一个一个灵动的文字。以下是柳春风被改变了的人生轨迹：
　　柳絮纪年公元2007年11月15日，柳春风如往常一样在循环大道上行走。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好”。她感到错愕，二十多年了，她没有说过一个字，没有听过另一个人的语言。她想向对方表达友善。她抬起眼睛，可是眼睛已经不懂得说话了。看见对方失望的表情，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回报对方期望的表情。
　　可是不管如何，她的心表达过了。一阵阵涟漪在内心荡漾，就如海洋中心激起的一个漩涡，看似不大，当渐渐扩大时，会吞舟覆岛，形成巨大的海啸。她微微加快了脚步，稍稍扭动了机械的骨骼，轻风吹来，撩动她的睫毛。她感受到天气的变化了。
　　一步。一步。一步。
　　她从未觉得身体如此轻盈，好像要飞起来一样。一点点的温暖，可是已经足够融化坚冰了。前面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游鱼成阵，两岸柳树成林，柳丝如雨。河上架了一道与循环大道等宽的桥，桥面厚厚的混凝土上铺了精美的青石板，栏杆则以汉白玉砌成。柳春风走在桥上，侧脸看见河内的游鱼，不禁慢了脚步。
　　后面的人碰在她的身体上，她只能往桥边方向避让。扶着干净的栏杆，她低头看着碧水出神。风掠过河面，河水翻起一条条小小的波纹，阳光及时洒下色彩，顺流而下。她多想跳进河里，浮在水中，享受恬静自由的生活。
　　许多年前，她爱着一个男孩。然而这一个男孩，从来不知道有一双关切的眼睛，永远跟踪着他的脚步。男孩生意失败，足不出户，不思不想，进入了柳絮城。柳春风为情所困，不眠不思，竟也到达了柳絮城。
　　初到柳絮城，她深深的情并未完全散尽。她一眼认出了暗恋的男孩，但依然离他一段距离，默默地关注着。日复一日，枯燥的单调的步行生活，把她残存的记忆也摧毁了。
　　她不想回到队列中，可是如果她真的脱队了，她便与整个城市格格不入。如此，则不是她抛弃了柳絮城，而是柳絮城抛弃了她。一个已经不再麻木的人，还适合整齐划一的生活吗？柳春风回到队列中，只因她所追求的男孩仍在前面。
　　她以游客的目光打量身边的一切。柳絮城山青水秀，风光旖旎，只可惜里面居住的人都是活死人。她来到柳絮城时，被安排到一间宿舍。这间宿舍住着六个人，三男三女，因为每个人在路上的时间都不同，所以很难有两个人能碰面。
　　每次，她回宿舍后，吃完饭堂为她送来的饭菜，便继续出门步行于循环大道。说是宿舍，其实只是步行过程中的一个歇脚点。宿舍内就算六个人齐聚了，因为没有思想没有欲望，互看对方，不过是一块会动的木头。
　　柳春风未来柳絮城前，住在广州，名叫温心儿。柳春风这个名字，是柳絮城人口归化局的人员为她起的。这是一个编号，与阿拉伯数字没有什么分别。
　　她的耳畔仍在回响着那句“你好”。简单的问候、直接的示好，透进人的内心。为什么她却一直没有说出来呢？她问自己，我究竟怕的是什么？
　　害怕被拒绝？害怕得不到自己期许的东西？于是，宁愿抱着一个虚幻，无声无息地过着没有激情的日子？她想她可能真的有这样的想法。隔着窗户看心仪的人，距离制造了美感，同时也妨碍了真实的接触。
　　我究竟要的是什么？柳春风问自己。
　　只不过是爱情而已。柳春风回答自己。
　　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向他表达？柳春风问自己。
　　因为我不知道他是否会认为我下贱。柳春风回答自己。
　　我便认为他一定会如此想了吗？柳春风问自己。
　　是我这样想了。柳春风回答自己。
　　我是他吗？柳春风问自己。
　　不是。永远也不是。柳春风回答自己。
　　她继续前行着，一路上自问自答。最后，她得出结论，遗憾无处不在。然而，一件事没有争取过而自认没有成功的机会，那么这个遗憾，起码算不上是遗憾，因为这件事有可能等着你去战胜。
　　前面便是循环大道的终点了。她看着他的背影，心情突然又沉重了。这是性格使然，还是爱情自身的怯卑？
　　你好。你好。你好。
　　她的心跳得如此快，一声一声都是“你好”。她紧闭着双唇，把回暖的意识阻隔在幽深的黑洞里。
　　柳春风知道她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便要付与断井颓垣了。一个陌生人能够向她问候一声“你好”，自己为什么不能向他问候一声“你好”呢？
　　仅仅是一声“你好”，也好。
　　就当他是一个陌生人。
　　嗯，陌生人。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活动了脸庞的肌肉，互磨了牙齿，翻动了舌头，拉扯了嘴唇。她酝酿已久的“你好”，要如初升的太阳喷薄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