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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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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山没有失言,在大牢里暗无天日地过了十天日子后,那扇紧闭的铁栅栏门终于再次向二月红打开了。
狱卒看向二月红的眼神里有一丝无可奈何的怜悯,但他最终没有多言,直接让二月红离去了。
不过短短十日,监牢外仿佛已换了人间。
二月红拖着虚弱的身体一瘸一拐向红家班走去。在昔日熟悉的街巷阡陌,人们的神情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杀了人之后一切都变了,现如今他已当不起长沙第一名角的名号,那些清楚写在不知真相的人们脸上的厌弃和嫌恶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难以描述的伤害。警察局把这事压了下去,人们并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二月红居然杀了一个人,而且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关系,居然只在大牢里关了十天就被放了出来。
昔日风光的人物,光环不再,已然沦为人人厌弃的过街老鼠。
张启山,你不如在狱中就直接将我处死。现在眼前这一切,都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好不容易挪回了红家班的戏园子,眼前的一切又将他仅存的精神迎头重击了个粉碎。
从前热闹的戏园,这次映入眼帘的是又一次白幡满挂,香烛缭绕,厚重黑棺前齐齐跪了一众拽布披麻的师兄——
师父走了。
二月红几乎是跌坐在地,匍匐爬向了队伍的最后一排,跟着众人一起跪拜行礼。
等这场仪式结束,二月红感觉浑身脱力了一般,来不及安顿好自己,忙抓住众师兄狂问为什么,师父好好地怎么会突然走了呢!
众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他们也觉得太突然,师父像是急病突发,好端端坐在椅子上突然就捂住心口,一口气没上来,去得太快了。
众师兄说,师父年纪也一天天大了,终有素车白马的一天。只是这短短几月,发生了如此多重大的变故,兴盛已久的红家班至此,怕是要衰落了。
二月红不再每日按时练功吊嗓,在原本消瘦的势头上又继续肉眼可见地颓瘦了下去。原来堂会的邀请接到忙都忙不过来,现在倒是清闲了。众师兄话里有话地揶揄二月红,明里暗里想把这一切的缘由都怪在二月红头上。二月红无意理会,但也渐渐地不愿再露面,仍旧是终日关在房间里,整天都不见人影。
不知多久后的一日,二月红在一个雾浓霜重的清晨,孤身一人出了门,径直去了麓山寺。
深山古刹明柱素洁,古柏参天,清静如常。二月红求见住持目清法师,道自愿削发披缁,皈依佛门。在红家班多年打拼的积蓄,也将一并交于法师,建设寺庙。
法师为他上茶,待他用完,才道:“施主心中纷扰未结,还未做好斩断凡俗的准备,即便皈依,也不一定能安心修行,还是先请回罢。”
二月红跪在目清面前,虽然脊背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但仍向他诚心发愿。
目清法师还是淡淡地摇头,道:“若有一日施主不再是冲动之下立下的决定,那时定将施主收归佛门。”
二月红抬起头道,那弟子有一事不明,方丈可否指条明路?
目清缓缓开口,平静的话音回荡在清冷的佛堂。
“世上的一切苦难浮沉,皆是因果。为果所困,就去溯至其因吧。”
二月红愕然。
离开时,寺中已撞钟吹螺。二月红行至弥勒殿前,那日眼熟的小沙弥正在清扫院中落叶,在一侧悄悄抬眼看着二月红。二月红停下想了一会儿,还是唤来沙弥,在他的帮助下在香盒里上了一炷香,又前去把身上携带的银票全数投入了功德箱中。
这样,也算一身清静了。
二月红才安心踏出山门。
越向山下走,街上的喧闹越清晰。行至山下,见街上满满都是军用卡车开过,一辆接一辆,轰鸣嘈杂,亦卷起了不少尘土。二月红心中疑惑,随手拦下一个路人一问,才知道这些军车都将集结军部,为明日张大佛爷向南昌开拨做最后的准备。
二月红如梦方醒,想起张启山确实曾对他说过不久后就要上前线。只是那之后被关了十日,又在房里闷了太久,外界的消息一概不知,竟没想到就在明日。二月红这才像是刚回到了凡尘中来,想起刚刚目清对他说过的话,心中情绪万千复杂。还在这愣神之时,对面的路人像是立马换了一张脸,对他怒声道:“二月红,过去我们还尊你一声‘老板’,想不到你和你们红家班那群走狗竟没一个好东西!都什么时候了,竟然去接日本人的堂会,呸!无耻汉奸!”
二月红怔愣了,什么意思?谁接他们狗日的堂会了?
还在这装蒜?你在牢里时,你们红家班不是接了今晚付家楼那出日本人的堂会吗!你装不知道?全长沙都**知道了!
二月红疯了般推开那人,拔腿向戏园跑去。
一路跑回红家班戏园,二月红扶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院中只一片萧条死寂。二月红房前屋后地四处去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过去,一个人都没有,唱戏的行头倒是不在了,看来师兄们已经出发。
***的!你们,你们,这群**养的!
师父原是被你们活活气死的!
二月红撕心裂肺的喊叫在空旷的院中回响。没有任何的响应,这声质问风一吹也就飘散了。
二月红不懂,师父从小到大教养的礼义仁智,戏本里那些宁死不屈的刚硬的脊梁,他们都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二月红躺倒在地,不知道如何面对师父在天之灵,不知如何告慰已逝去的两位至亲。这一刻他再次想到了死,因为天好像塌了,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好像都在剧烈地疼痛,他痛苦在地上翻滚。但是仅存的理智又告诉他还不能死,还不是时候,他死了难道放任那群曾朝夕相处的人毫无牵绊地去做日本人的走狗?他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就死,还有事情在等待他去完成。
在痛苦中,他做出了最后的选择。本事最末位的一个计划,已是如今最后可能的一个选择。
二月红在地上躺了半晌,艰难起身,擦洗自己换了身衣服,再一次去往了熟悉的军部。
他曾以为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来这里了,只是如今已经没得选了。他要去求张启山,加入他麾下,天南海北都去闯,生死存亡之路上没有鸳鸯眷侣,只有坐镇指挥的将领和冲锋陷阵的士兵。哪怕要死在战场上,对他而言,也是现如今最好的选择。
军部戒严,高压之下,无人可近。
只有二月红睁着通红的双眼向门口执枪站岗的士兵靠近,立在他面前,问,可否为我引见张大佛爷。
- 佛爷正在为明日开拨召开紧急会议,公务缠身,恐怕抽不开身。
- 我不是来缠他的。我若今日参军,还来得及吗?我要跟你们一起上前线。
- 这……?
二月红“扑通”一声跪在军部门前。
“长沙伶人二月红,至亲俱失,已流离失所。报国无门,不得已此时前来。诚心愿入张大佛爷麾下,上阵杀敌,永无退缩,不退倭寇,此心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