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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当张启山牵着二月红的手走出那条长长的回廊,出现在众宾客眼前时,二月红才仿佛从短暂的幻觉中醒来。但同时又意识到,手上的质感和温度都是那般真实,所以其实是幻境成真了。
      众人的眼光——惊愕,漠然,厌恶,不解,惋惜,嘲笑,甚至是艳羡的目光,都向他投来,这些真实而满载情绪的目光,在他身上汇聚成一点,若再猛烈一些,再长久一些,他就将由这一点开始被点燃。
      但是,此刻,他选择了尽情释放——长沙城第一的名角儿选择了抬起他骄傲的头颅,将这些目光里的能量尽数收揽,在体内吸收,又提纯,又经由那只被佛爷攥紧的右手释放——将佛爷的手回握得更紧,更紧,摩擦产生出了大量的热量,甚至快汗湿整片掌心。

      但他是如何主动打破这宛如幻境一般的现实的呢?——
      待佛爷接待完众宾,在休息室小憩片刻时,二月红终于回想起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愿望。
      “佛爷,请您开恩,严查丫头被辱一案,追责李家侄儿,还丫头一个公道吧!”
      张启山原本还带着微笑的脸瞬间就收敛了笑意。
      -红儿,你知道的,南昌正在战中,长沙也在紧急备战之时,过不了多少时日,也许我也要亲上战场了。这个时候……我们的军需储备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可那侄子毕竟不比他亲儿子,或许……或许其实对李老板也没那么重要呢?
      -重不重要也是小事,不管是谁,都会有损李家在长沙的名誉。你知道的,李家自前清时起就已在长沙发迹,这种世家,最看重的,就是在亲族和门第在地方的声誉。
      -小事?你觉得是小事?若那夜受辱的人不是丫头是我,佛爷还觉得是小事吗?
      张启山一拳砸在二月红所坐的雕金布艺西洋沙发的椅背上,被那些突出的弯弯条条撞伤了拳面。
      “你觉得她能和你相提并论吗?”
      二月红扭头注视着张启山流血的拳头,想去查看,张启山却用另一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行将其扭转了回来。
      “你是不是爱她?”
      室内的温度仿佛一下降至冰点,周遭的空气在慢慢凝结。张启山见二月红半天没有回答,精致却已失态的脸正恶狠狠地靠近二月红的面庞。
      “说!”
      二月红曾最怕佛爷生气,这时却已因失望而变得异常英勇了。他不再因紧张恐惧而心跳加速,而是直勾勾回应了佛爷的目光:“我视丫头如同骨肉亲妹。即使是佛爷这般问话,我也只能照实回答,丫头在我心中的份量确实如佛爷的份量一般重。佛爷可记得,我也曾遭受过同丫头一样的苦处?其实,若不是丫头全天悉心照顾,终日相陪,让我熬过了那段时光,红某天性脆弱,可能早就自行了断了。”
      张启山的目光仍旧炽烈,微颤的手却已松了三成力。
      “我知道佛爷要先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但是为了这样,非要抛弃红某的份量,红某其实心里是不平的。那我更宁愿选择不要被佛爷拿来做比较。我自归回苍生中去,只有做回一个普通人,才甘心去叹息命运的不公。”
      二月红忽地甩开张启山的手,用力拨开张启山站了起来,甚至也不望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在二月红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张启山反应过来了,喊着二月红的名字追到了门口,二人在房门外拉扯起来。二月红决意离开,张启山只能拉住他的手腕,好说歹说想让他留下来。但拉扯中,张启山竟没注意到门廊转角处那个躲躲闪闪的身影,正悄悄地,向他举起了枪。
      发现的时候略微有些迟了——因为那人瞄准后干净利落地扣动了扳机。在枪响的那一刻,二月红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张启山的身前。

      这发子弹差点就贯穿了二月红的右胸,虽然因为二人推搡的缘故位置打得太偏并不伤及要害,但还是足以让二月红在吃痛时昏了过去。张启山托住倒下的二月红,暗杀者也立即被闻声赶来的警卫按住了。
      二月红右胸衣衫处的红花正在逐渐盛开,张启山疯了一般立刻召来大夫为二月红止血。直到大夫诊断后确定没有伤及要害,以及子弹取出后恢复一段时间就不会有影响,张启山才派人照顾二月红,带人去审了这个刺客。

      等到二月红醒来已是深夜。醒时,看见张启山正坐在床边,密切关注着自己。先问佛爷有无受伤,得知佛爷无碍后才松了一口气。又问来刺杀的人可抓到没有?佛爷答,那只是一个不成气候的日本小官派来的手下,现已捉拿羁押了。二月红紧接着转头看见了窗外浓浓的夜色,又赶忙问了现在的时辰,接着就非要坐起来,要连忙赶回家去。佛爷在床侧连忙按住了二月红,亲自将他照拂好躺下,安慰道,天色已晚他又受伤方醒,在此留一晚明日早上回去也不迟。二月红最近为丫头奔波休息不好,身体状况大不如常,今日才会这般虚弱。本还挣扎了几次想爬起来,想到家中还有那么多人轮流看顾着丫头,才在张启山多次的安抚下渐渐地睡着了——

      但那一定是二月红一生中最后悔没有坚持的一次。

      隔天,等二月红大清早匆忙赶到家中时,丫头的房间所在的后院还一片寂静。等到他发现房门紧锁,他顾不得太多破门而入时,丫头的尸体已经悬在房梁上晃荡了一宿,早已僵硬凉透了。愤怒的二月红顾不得自己身上还有枪伤,抓了棍棒就冲出去要和师兄们拼命。但却被家仆拼死按下,这才没又多闹出几条人命。
      丫头下葬的那天,是连日晴朗中唯一的阴沉天气。连天的爆竹声震骇,唢呐声尖锐,呕哑嘲哳,这令人心碎的喧闹却再唤不醒已在黑漆棺木中永久长眠的姑娘。视野中,漫天黄白的纸钱肆意飞舞,打了个旋儿又扑簌簌回归了黄土地的怀抱。起风时,二月红叫风沙迷了眼,竟是沉默着前行的队伍中唯一哭红了眼眶的人。等到回土完毕,那方新挖的深坑又回归了暗无天日,二月红还抱着丫头的碑哭哑了嗓子。

      办事儿的队伍说,红二爷和丫头这对师兄妹,感情是真的深厚呢。
      但是只有二月红自己,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哭到仿佛周围的空气都被抽干,二月红发觉呼吸困难之后,他不着痕迹地在丧服下捏紧了拳头。
      丫头……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你的绝望……

      那之后整一月,二月红一场堂会也没接过,人还消瘦了整十斤。
      再也没有一个人,永远操心着为他起夜熬鸡汤补身子了。
      张启山军务缠身脱不开身,期间有遣人来请二月红,甚至数次为丫头送来一份丧礼,但二月红均闭门谢客。唯有最后一次,来送礼的副官在他门外淋着雨站了快一宿,他才终于开了门。
      他用嘶哑的声音说,东西留下吧,告诉张启山,我救他一次,他回我一次礼,现在,我们已经两清了。
      然后,又将自己关入了黑暗之中。
      在二月红无法安眠的三十个夜晚,他孤身潜入了李家府宅。那他本不忍再踏足半步的别院厢房之内,将死之人还是那副不知悔改的嘴脸,在仰头要扯嗓子喊叫的前一刻,被手起刀落的二月红在瞬间取了性命。

      我的手早就不是干净的。沾过血了。再为丫头沾一回又如何?
      是的,八年前,正是年仅十四岁的他,如出一辙地潜入了赵堂主的卧室,如出一辙地结果了他的性命。
      此时,二月红的眼里渗出片刻骇人的凶恶,但定睛再看时,眼中已变成一潭死水。在死水昏暗的深处,竟好似还漂浮着一丝迷茫。
      一丝对前路未卜,生死难定的迷茫。
      丫头,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你的绝望。
      所以唯有我能帮你解决这一切。

      七月十三,长沙名伶二月红杀害李家家侄后又当即投案自首,警察局长震怒,将二月红连夜下狱。

      阔别一月,张启山在阴暗潮湿的监牢里再次见到了二月红。
      “红二爷,你让我好难做啊。”
      从张启山疲惫的脸色和发青的眼窝中能看出他最近状态也不佳,许是太过操劳忙碌。发干发哑的声音在清冷空旷的牢狱中回响,连着天花板的渗水一起向下坠落。
      他今日看二月红的眼神,一丝缱绻也没有了。有的只是与阴暗的大牢相匹配的残酷与冷冽,使得大牢内的空气又冷了几分。
      当然二月红并不指望也并不希望再看到那丝缱绻。因为他回应张启山的眼神,同样也只有冷漠与对抗。
      “这是我的私事,不过一些私人恩怨,与佛爷无关。何来让您难做之说?”
      张启山从鼻腔中冷哼一声。
      “我不允你你想要的公平,你就将其归于私事亲手去了断。现如今,一边是被得罪了的最大军需储备商,一边是要被制裁的本座的旧日相好,换了二爷您,觉得不是难题么?”
      “张启山,你还好意思提及旧情?我早说过,你生日宴后,我们已经两清了。”
      张启山闻言眼神松了松,下意识望向二月红的右胸一侧,那处似乎已经完全看不出受过伤的样子。于是,他的眼神中再次补全了冷冽。
      “红二爷为本座挡了子弹,我欠你一条命。这份人情,我定会还清的。”
      此后是两双眼良久的无言对视,两道锋利的目光在昏暗的灯下出击、还击着,都等着对方先撤退一步,再咳出血来。
      但最后是张启山先败下阵来。
      “我会保你出来。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至此之后,我们才算真的两清,再无瓜葛,就当从未见过。”
      他从唇舌罅隙中缓慢地挤出一口气,正了正头上军帽,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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