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坏孩子》梁*

11、米饭和猪肉

　　后来的转折点是我父亲在部队里当上了官，而他儿子还只是一个村里的小记事员。在我父亲回来的那天，他爷爷是一个劲地在我家贺喜，而我爷爷就傻乎乎地冲着他笑。在他和我爸聊部队里的情况时问我爸能否将我儿子也弄到部队去，在他的想像里我爸的官已经大到能够随便调用人员的地步。我爸笑了笑，没回答他，事实上我爸即使能帮忙也不会帮，因为他始终记得，这个人是怎样欺负我爷爷的。于是从这里我又学到了当官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抬着头说话。
　　和能干的建兴爷爷相比，我的爷爷只是一个永远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为了吃饱穿暖奋斗了大半辈子的中国千千万万穷苦农民中最为普通的一个。他没有奶奶那样具有历史的家族，只是一个种了一辈子田的农村小老头，为了吃饱饭在那几亩田里耕耘了一辈子，如果住在城镇上的孩子亲眼见过农民在烈日下耕地的话，见过弯着90°的腰背着粮食去卖的话，就会知道，什么才叫艰辛。
　　爷爷的父亲生了六个儿女，爷爷也不甘落后，生了五个，如果说一辈子没什么本事的话，那这足以算作建国初期为国家添砖加瓦的最大贡献。

　　在农村，超生的坏处只体现在最初的五六年，一般的孩子到了五六岁就基本可以站在小凳上趴在灶台边洗碗了。老爸五岁就洗碗了，六岁烧柴火，八岁能够挑粪，十二三岁的时候礼拜天为了挣那几毛钱去帮人家挖明沟，看到人家大孩子挖得快，这孩子就拼命挖，挖得都流鼻血了。但又顾不了那么多，血一边滴在地上，一边还在拼命挖，在他头晕眼花倒在地上的时候，脚下的泥土已都被染红了。我一边吃着娃娃头雪糕一边看着《奥特曼》一边听奶奶讲这个故事，觉得老爸的生活很有趣。
　　奶奶继续讲着，那会儿工地很少，不像现在到处大兴土木，一有机会人家就抢着去搬砖头和水泥。搬一千块砖头两毛钱，搬十袋水泥三毛钱。这孩子在那掰手指掰了老半天，终于决定搬水泥。这一袋水泥是六十斤，他看到人家大小伙子一次肩扛两袋，也不甘落后。工人第一次放上去直接就把他给压趴下了，在求那工人放了五次后终于能够挪动步子，他不知道其实一袋袋搬更有效率。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七月的烈日下，扛着120斤的水泥，光着脚走在工地上，因为实在太重，脚底早已渗出血，就为了那三毛钱。
　　三毛钱能买什么呢，这雪糕都要一块钱，我问奶奶。奶奶说，能买六个大饼，他上小学要走20里的路，中午回不来，这六个大饼够他在学校吃一个礼拜。我舔舔雪糕棍子，觉得那会三毛钱，真值钱。
　　事实上六个大饼吃一礼拜的话在夏天是会坏掉的，所以他从不买甜的，只买咸的，这样能吃时间长一些，但即使如此，还是会坏掉，坏掉又不舍得扔，照样吃进肚子里。我听到这里的时候想起中午我又把饭给偷偷倒掉了。
　　他的学习成绩很差，事实上农村的孩子成绩一般都很差，但这不是他们的错，试想一下，有条件人家的孩子父母会叫去劈柴挑粪挖明沟吗。但他居然还上了高中，只是不是他考上的，而是考上的人太少，有的即使考上了愿意来上的人也很少，那时都十七八岁了，一般的孩子都出去跟师傅学手艺了，比如木匠瓦匠，学了一门手艺养活家里比上学来得实惠得多。因为愿意来的人太少，就把他招进去了。一开始父亲还不愿意让他去，想叫村头的木匠教他手艺。那时木匠瓦匠特吃香，一般人家的孩子要跟他学还得送些礼，要不人家根本不稀得带你。父亲就把家里仅有的两只鸡卖了，换了一篮子鸡蛋，但那师傅狗眼看人低，不管怎么求情就是不要你。无奈之下只好给他去上学，学费还是免的。
　　这三年也不知道是怎么混的，不知不觉就毕业了，父亲想想就是窝囊，这三年学上了顶个屁用。于是又千方百计地想找人带他学手艺，但偏偏没一人肯带，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是没用。父亲实在气不过，正好这小子满十八岁了，于是就有了开头拖儿子出去充军的一幕。农村人不懂，母亲就以为当兵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死的，一想到这，死活不肯让儿子去。父亲去柴堆里拖儿子，母亲坐在地上抱着父亲的腿不让。父亲一巴掌扇开母亲，我叫他去，他就得去。
　　于是，他，这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第一次来到了上海，第一次坐了火车。到了部队，最让他兴奋的不是眼前的新鲜事物，而是可以吃上白米饭了，而且每顿都能吃到白米饭，早上还有馒头和咸菜，中午还有肉！当他把第一块肉送进嘴里，笑得整个人都傻了，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吃到肉是什么时候了，只有几年前在田里逮到一只野兔子，吃了一回兔肉。几天后他往家里写了一封两百字的信，毕竟十二年的学不是白上的，其中一百多字被“米饭”和“猪肉”这两个词占了。
　　从警卫班出来被拉去放电影正是因为他识字，识字才能看懂胶片盒上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