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河桥北》吴居山

7、肆意仰光

　　我叫泷，是一个喜欢看光的男子。我最喜欢清晨的光，冬日里的，带有浓浓暖意，把手伸在面前，指节曲动，影子熹微晃动，这是感知光最简单的方法。
　　我必须赶上早七点的一号线地铁，一小时十五分的通勤，由海淀赶往朝阳，完成自己一天的实习工作。
　　农历腊月初七，傍晚五点钟，我走出公司的大门，在完成一天的工作后。
　　北京的晚霞被冲天高楼大厦所遮挡，凛冽的空气始终专属于冬日，我戴上新买的棕褐色线绒围巾，朝着地铁口走去。
　　单位里带我的老师说，最好不要第一个走，更不要卡点下班，影响不好。我只是朝他笑，说，我要走了，注意保暖。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用不解的眼神看我。
　　走出公司的心情每每都是愉悦的，即使有冷风，和汽车呼啸而过留下的黑色烟尘。
　　街道上的小贩高声叫卖，我瞥眼看去，小贩双手插袖，原地踱步，锅炉上升腾出白色雾气，走近一点，便能嗅到空气中暖溢的香甜气息。
　　是红薯的香气。
　　当我掰开一整个红薯的时候，橙黄色薯瓤便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我眼前，握在手里，带给我莫大的温暖，直冲心头的安然。

　　天色已经趋近黑暗。
　　我喜欢看光，但黑夜里没有光，属于自然的光，能够直给人安逸。黑夜里的人造光没有温度，只有昏沉堕黄。
　　冬日傍晚的北京，不会随着夜的将至而趋于安静，它喧嚣至死，一生忙碌，裹挟着不肯放慢脚步的行人。
　　我想换条线路，看看这座偌大的城，而不是为了下班而赶路，即使走马观花。
　　手里烤红薯的香气弥散了一路，地铁上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婴儿盯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无邪纯净的眼神。
　　车厢里大都是下班回家的人，双目无神，脖颈后仰，抵在玻璃上，或者双手紧抓栏杆，闭目养神。

　　我在天.安.门东站下车。
　　我喜欢长安街道的光，即使同样没有温度，但朱红色城墙折射出的颜色，让我神思混沌，迷离而忧寡。这种状态像是醉酒后的微醺，意识涣散，但依旧是自我，有序里偶尔的紊乱，常规里的游离和放纵。

　　我在城门楼的站台下看到他，隔着金色栅栏，和一段遥视的距离。
　　我感觉，他的身前有光，像冬日里带有浓浓暖意的，手指伸在面前，微微曲动，生成令人惬意的光影。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支钢笔，坚硬，落阔，刀削，没有半分赘余的视感。
　　即使是寒冬，城楼门前来往的人依旧络绎不绝，从我面前走过，留下黑色影子。
　　我看他的绿色军装和一身挺拔，从过往人流的罅隙中，在恍惚和昏暗中。

　　我叫光，他说。
　　他就站在我面前，可我仍旧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的脸是坚毅的，些微黢黑，是被阳光灼晒后留下的痕迹。
　　我将身上的棕褐色线绒围巾系到他的脖子上，说，我好像见过你，在一个容易被遗忘的时刻，我已经无法记起。
　　我在这里站了太久的岗，见过太多的人，你可能是其中的一个。
　　你给我熟悉的感觉，我仰视他，我喜欢看光，你身上有光。
　　他笑，没有多余的肢体动作，只是嘴角微微扬起，弯曲成好看的弧度。
　　我可能要离开这里，在不久之后，我说。
　　这里不好么，他问。
　　这座城市太大，我觉得自己是飘摇的，内心空荡，没有依附。
　　会回来么。
　　我仰视他的眼神倏而飘忽，嘴唇嚅嗫，没有回答。光，靠近我，我喜欢你身上的光，我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身上的光。
　　他上前一步，脚步沉稳，我几乎能够闻到他绿色军装上的衣料气味，心脏平稳敦重的跳动，以及鼻息下的刚健气息。
　　我想要看清你的脸，我说。
　　他又是笑，不说话，嘴角微曲的弧度逐渐模糊，想要看清，却更加模糊。

　　我的意识突然清醒，像被抽离剑鞘的剑，冷凛而决绝。
　　身侧骑单车的中年女人叫我让路，脸上是不耐烦和鄙夷的神色，即使有厚实的棉衣口罩遮住了她大部分的脸，只露出紧皱的眉头。
　　果然，夜晚的昏黄最容易使人神思游离。

　　我看向他，隔着金色栅栏，和一段遥视的距离。他的身上突然没有了光，应该是被偷走，被喜欢光的男子，像我一样的男子。我这么想。
　　但他依旧像一支钢笔，永远目视着前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坚定，刚毅，没有软肋的模样。
　　我低头看，摸自己身上的棕褐色线绒毛巾，有细微的冰凉，抬头看，黑暗里有光，光中有飘零的雪。
　　细小，琐屑，不容易被察觉，只有在光中，才能知晓它的存在。
　　这是今年北京的第一场雪。

　　我仰视，瞑目，雪渣落在我的脸上，瞬间消融。
　　我想，该偷一些光，带离这座城市，放到极高的地方，肆意观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