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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悬溺 ...

  •   我是在下午一点离开宿舍的。
      药片是纯白色的,坚硬,浑圆,中间一条清晰的线形印记,指肚留下淡淡的白色粉末。
      投进玻璃杯中,被水裹挟着,摇摆,漂浮,沿途留下细碎如雪的空色气泡,溺于杯底,等待消亡。
      在水槽前看镜子里自己的脸,胡茬下的皮肤黢青,黄褐色斑点是终日吸烟留下的痕迹,用清水扑脸,是我在睡前必做的事。
      为什么要在睡觉前用凉水洗脸,不会变得更清醒么?
      不会,我这么回答。
      药片已经被温水溶解,在阳光下摇晃,依旧能够看到杯底药片分解后的细小颗粒。玻璃杯表面带有棱形图案,折射出迷散的光,穿过指尖,晃动我的眸子。
      我喜欢玻璃材质的水杯,这是彦送给我的,在旧的被我打碎之后。彦了解我的喜好,或者说,他清楚我的一切。
      我和彦之间,没有秘密。
      我已经离不开安眠药,它的气味已经被我所熟悉。每一次撕开瓶盖下封膜后散发出的工业苦涩气息,都是对精神的极大慰藉。
      一口饮尽,带有微涩的清苦,然后爬上自己的床,塞上耳塞,戴上眼罩,不再说一句话。
      对于我的举动,宿舍里的人一开始问东问西,后来疑惑不解,直到现在的习以为常。
      只要我不在宿舍里面吸烟,那么我们就可以相对无言,和平相处。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蛙的孩子,冷漠,得不到温度,满心潮湿。
      我将父亲在院子里亲手种下的樱桃树折断,只因为觉得它像一座厚重的山,挡住了清晨的光,远处的风,和本该看得到的街景,这让我感到不舒服。
      实际上,它只有半米不到,甚至才过我的膝盖,根本谈不上对任何物体的遮挡。
      那年,我六岁。
      父亲得知后用最狠毒的话咒骂我,我就直直地站在台阶上,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地看他。他抓住我的头发,想让我发出惨叫,但我闭着嘴,像个哑巴,不做出任何声音。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乐此不疲地想要得到我的痛苦回应,以前是,现在也是。我从未觉得流泪属于自己的本能,因为蛙是不会流泪的。
      他最终暴怒,拿起铁锹甩我的腿,我像一片叶子,幼小的身躯顷刻倒地。我觉得自己是轻轻地飘落到地上的,好像没有重量,也没有生命。
      有大片的灰尘被我忽而扑起,绕在周身,久久没能散去。我剧烈地咳嗽,眼睛里充盈着泪,却不是因为疼。
      我清楚得记得父亲脸上的狰狞和眼神里的愤怒,因为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印象。
      他在当天晚上喝了很多的酒,第二天他再没有醒过来。医生说他是酒精中毒,仅此而已。
      丧礼的两天里,我依旧没有流一滴眼泪,我亲眼看着父亲的遗体被推进练尸房,被烧成一架白色的人骨,我竟然有凑上前想要仔细观摩一番的冲动。
      空气里是人肉的味道,被烧焦的,淡淡地弥漫到楼道的尽头。
      殡仪师将父亲的大块骨架用铁锤敲碎,包进布裹,放入一个黑色的匣子里,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只看见黯淡无光,在微弱灯光的韫色下。
      我听见身后人的窃窃私语,他们说我是冷血动物,我回头看,是不相识的脸,但我们有血缘关系。
      冷血动物?我用力琢磨着。我想我会是一只蛙,生活在水里,栖息在树上,或者藏匿于洞窟的某个角落。
      你爸是被你气死的。所有人都这么说。
      我没有想要他死,但他死了,在我的认知里,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的改变。
      事实上,我并不需要他。他是终日混迹于烟酒之中的男人,我对于他的印象,只有满身的酒精和尼古丁的气味。
      我想,兴许是轮回,我厌恶劣迹斑斑的父亲,而现在,自己却是他的完美复制品。
      我曾把半截折断的樱桃树枝随意插回土里,在丧礼结束后的几天,没有想到它会意外存活,并且每年都会结出樱桃,唇红色,圆润,极度繁盛。
      就算后来房屋扩建,也没有将它砍掉,而是移植到了更朝阳的地界,这下它是真真实实地遮住了院子里大部分的光,但我却不觉得沉闷,甚至感到愉神。
      我无法解释心境变化的原因,试图解释,终于放弃。
      我被噩梦惊醒,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大口喘气,喉咙里发出干呕的声音。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梦见父亲,他时常会穿插在我的梦里,面目狰狞,神色愤怒。
      因为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印象,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冲下床倒大杯的白水,倏而看见有白色的药片在里面漂浮,又忽然不见,无暇顾及。
      白水可以镇定我的心神,但效果甚微。我看手机上的时间,下午一点钟,才睡了不到一小时。
      倚步到阳台,外面下着雨,有雨水被风斜吹进来,溅上我的胳膊,汗毛竖起,即使已经六月。
      北京的六月持续升温,干热,烦闷,缺少该有的湿润,蛙无法在干燥的环境里生存。
      我点燃一支烟,倚靠在阳台上,肆无忌惮地猛吸一口,呼出大个的烟圈,又急速被吹进来的风打散。
      喂!正在准备期末论文的室友扭头看我,眼神中有不悦的神色。
      我又猛吸了一口,然后将烟头摁灭在框槽里,积满雨水,和陈年埃土,有细微的嘶啦声,升腾出一丝灰色烟渺。
      去雨中走走,和我一起。彦出现在我面前,手中同样夹着香烟,中华,我所熟悉的烟草气味,捻冗在空中,避之不及。
      我点头,提一口气,又大口呼出来,压一顶黑色鸭舌帽,朝门外走去。
      彦是唯一能够和我交流的人,有时候无需言语,便能心领对方的意图。我觉得我们很相像,在某种契合度上。
      彦大多会在我神思混沌时出现,我不知道他来的目的。我询问过他,但他没有给过我答案。
      尧。他叫我的名字,倚靠在门框上,用鞋底捻灭丢在地上的烟头。紫竹院南路的尽头有一颗被风刮倒的大树,我们去看。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彦就拉起我的手,冲下楼梯,像断了翅的飞蛾,使劲坠落,向着渊火。
      当雨水溅上皮肤,我才体会到了它的冰凉,风周旋着浩汤的雨水洋洋洒洒,前方一片激白,模糊了方向。
      彦递过来一把撑好的伞,墨青色,显得沉郁。
      我和彦行走在雨中,裤腿被风吹斜的雨所洇湿,但我感觉到舒适,这让我更坚定自己是一只蛙,需要生活在潮湿之中。
      街道上空荡,车子狰狞着腥红的眼,倏而飞过。人们被困于屋檐下,店铺里,电话亭中,焦急或者乞望。
      只有我和彦,在雨中漫步,享受只有雨天才能带来的慵散情绪。
      尧,我们跑起来。彦趴在我的耳边喊,抛掉手中的伞,拉起我,显得兴奋。
      我们大笑,伸展出双臂,仰头看天。
      穿红色雨衣的中年男人看向我们,眼色疑惑,然后继续走他的路。
      当我们快要走到紫竹院南路的尽头,雨已经不再瓢泼。
      彦,还有多久,我问。
      彦指向路尽头的拐角。
      我看过去,沥青路面上零落着巨大杨树的残肢,横亘在道中央,仍旧殷绿,像是还有生命的样子。
      这让我想到折断的那枝樱桃树,尽管它羸弱,细小,更无法散发出木质的清香。
      我喜欢它的气味。我将手指抵在枝干的断面上,便沾染上不易散去的树脂香气。
      雨停了,彦说,你需要烘干身上的衣服。
      我们去理发店。我说着朝眼前的店门口走去。那里有吹风机,我想它可以用来烘干我的短裤和半衫。
      店里没有其他的人,地上凌乱着细密的黑色发茬,以营造生理兴隆的假象。理发师见我进门便一脸假意笑容相迎。
      我吹干身上的衣服,站在镜子面前,整理依旧略带洇潮的衣服。
      头发剪一剪,彦站在我身后说。
      我看镜子里自己顶着的一头黑发,蓬松,邋遢,赘余,没有半分神采奕奕的样子。
      走出理发店,我摸了摸有点扎手的发茬,觉得格外轻松。
      为什么要剪成寸头,彦问。
      我还从来没有理过这么短的头发,或许只是想试一试。我朝天的西边看去,目光所及处余光残存,氤氲着暖人的橙黄和大片的红。
      我转头看向彦,那一刻我大吃一惊。你的头发呢?
      刚才剪的。
      你为什么也剪成了寸头?我问。
      因为我总是想和你做一样的事,从认识你的那一天就开始了。
      我看着他,脸上有熟悉的感觉,甚至感觉我们就是彼此,从未刻意察觉,可的确如此。
      雨后的天亮堂堂的,我和彦走在街道上,迈过积水的凹洼,不时朝身后看去。人群中的面孔形形色色,但都带有灰色的物质,掩盖在嘴角的假意微笑之中。
      等待红灯的时间过得很快,短短的四十五秒,但感到空虚,像是漂浮在浩汤无垠的半空,悬溺在无法抓拿的水央,内心空落。
      街边有卖花的小贩,水桶里的玫瑰已经有了日薄虞渊之势,但我认为它依旧艳丽,无论在何时,盛开抑或颓亡。
      你今天需要去医院,彦提醒我说。
      我突然想起来,是检查报告,医生通知过我今天去取。
      三天前。
      焦躁,沉郁,咳嗽愈加严重,呼不过气,难以入睡,噩梦频率越来越高,身体盗汗。我坚定地认为,这只是暂时的症状。
      你要去医院。彦出现在我面前,言辞决绝。
      我刚吃完药。我撂下水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顿重的声响。我需要睡觉。
      你需要去医院,彦又重复道。
      不用。我紧皱眉头,不愿再听他的规劝。
      你需要去医院,你病了。
      我说了不用。桌子上的物件被我一把掀翻在地,包括那个水杯,玻璃材质的,带有棱角,能够发出清脆亦或者顿重声响的。
      这是我第一次和彦发生争吵。
      当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彦就坐在我的床头,看我醒来,显出愉悦的神态。
      你的精神状态很不好,需要休息。他捋掉我额头上被汗洇湿的头发,言辞恳切。
      我想要回去了,我不喜欢待在这里。
      你需要做检查。
      彦俯身抱住我的身体,我的心一下子瓦解,我已经太久没有和人拥抱过。
      我们已经在一起太久,我知道,你真的生病了。你要好起来,我们离开这里,去到你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溃散的心一时无法复原,任其流溢,不能成型,无法聚状。
      你会和我一起么?
      等你好了,就不再需要我。
      我不明白他的话,为什么我会不再需要他,但我无暇顾及,只想紧紧地抱住他,感受他身上的温度,永远记住他身上的气息。
      科室:门诊心理科
      标本种类:血
      评估意见:重度抑郁
      症状:幻听,幻视,认知损伤,睡眠障碍,记忆力下降。
      我盯着化验单上的字符,像河滩野草,在眼前极度扭曲,疯狂错乱。
      穿过极长的走廊,幽暗,昏沉,地面上留下拖把逶迤的痕迹,穿病号服的病人拖拉着身子艰难前行,脚印从走廊的这头一直延伸到走廊的那头。
      走出医院的玻璃旋转门,天色已经黯淡,不见光亮,空气中氤氲着青草死亡的气息,转头看,草坪已经被修剪得整齐划一,失去了方才的野蛮生长。
      我不相信凭借医生几句不明所以的询问,和一堆数据化的化验结果,就能判定我的病态与否。我把报告单攒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快步朝前走去。
      尧。彦一把抓住我。你需要治病。
      我最喜欢看彦的眼睛,他的眸子里似乎还残存着些许的光亮,这是我认为与他唯一的不同。
      如果待在这里,我是不会快乐的。
      彦的眼神松动,有湿润的东西笼罩在眸子表面,显得异常光亮,却柔和。
      你想去哪,我和你一起。
      我想行走,不停地行走,就在这座城里。
      好。他回答得简单,但坚定。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是不会停歇的。它是一个巨大的齿轮,终生运转。它是属于我们的王国,只有黑夜,人们才成为真实的自己,展露本性,肆意妄为。
      夜幕下的西三环,有徐徐前行的洒水车,冒着热气的烤冷面摊位,也有餐厅门口三五成群的代驾司机,喝醉酒相拥的恋人,以及黑暗中牵手的情侣。
      我和彦骑共享单车,他在前面放声大唱“We are young”,我在后面看他,咧着嘴拍了一张照。
      我们又一起唱陈奕迅的那首《单车》,路面上清扫车的轮毂声隆隆响个不停,我却只听到了他的歌声。
      我们停车在北京西站。
      火车站旁边有大小旅馆,但火车站前的石阶上,很多人选择在这里将就一晚,有人聊天,有人睡觉,他们都在等着天亮。
      出站口仍旧热闹,行李箱轮子被拖拉发出的连续咯噔声,拿着测温枪的防疫卫士,拉拽垃圾桶箱的保洁人员,是只属于北京这座城市的热闹与繁华。
      我和彦倚靠在铁栏杆上吃手里的煎饼,遇到两个问路的,他们都上了年纪,不会用手机看地图,询问时小心翼翼,眼神里带有彷徨和不安,然后匆匆离去。
      深夜中的北京西站,没有多少年轻人,在这个时候,看到更多的是各式各样的行李,他们带的东西总是很多,哪怕只是一口做饭的锅。
      兴许是因为夜的昏沉,又或者只是因为淋了雨,我的头感到顿重。
      我需要烟,我对彦说。
      彦摸了摸口袋,寻找未果。
      我们走了很远的路,直到看不见火车站发出的愠色灯光,才看到一处报亭,开在午夜,旧窗格处映散出柔和光亮。
      守在窗口的是一位老人,探头看我们的时候,眼睛里有岁月沉淀的浑浊。
      中华,软包。
      老人伸手把烟递给我,随即继续收听半导体里播放着的文坛曲艺。
      我和彦坐到报亭附近的长木椅上,嘴里吐出的烟雾缓缓升腾,消弭于满目混沌黑暗。
      蜗牛扭蠕着身子爬上长椅,我用手指轻触它的触角,倏而缩回,又缓缓伸张。
      彦,我不喜欢这个世界,更融不进这座城市,我感觉自己所接触到的一切都只能让我难过。
      如果不喜欢,就离开,我陪你一起。
      去哪里,我问。
      去到离这个世界很遥远的地方,逃离这座城市,再也不回来。
      我猛吸一口烟,吐出巨大的烟圈,像释放,更像解脱。
      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因为彦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全新的,未知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
      我大声肆笑,狂奔,宣泄,眼前有宽阔巨大的原野,我想要跑到它的尽头。
      雨又下了起来,来得迅猛,没有半点前奏。雨再次贯彻我的全身,让我感到舒适,因为我是一只蛙,需要生活在潮湿之中。
      彦!我回头大声喊他的名字。
      哎。他回答得清晰。
      我笑着继续朝前跑,似乎到了尽头,没有了原野的迹象。
      是桥,通惠河。
      站在桥上,雨水溅起河面,带来翻涌而上的腥躁气息。粼粼波光,在白炽路灯下显现,毫无遮掩。
      彦,我感觉去往你说的那个地方的路口,就在河的深处。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头脑中兴奋的物质陡然雀跃。
      对,它就在那里。彦的眉眼弯曲成好看的弧度。
      你可以陪我一起么?
      我说过,无论你去哪,我都和你一起。他的眸子里是带有笑意的。
      我转身一跃,纵出栏杆,伴随着拍打在身上的大雨,像是一场恢弘繁盛的告别。
      我是仰视着天空的,坠落,等待,但我没有看到彦,他消失了。彦说过,无论我去哪,他都会和我一起。
      我是一只蛙,渴望潮湿。我是被投进水渊之中的药,被裹挟,摇摆,漂浮,悬溺于水央,终于消亡。
      我想我会去到彦所说的地方,他会在那里等我,只有我们,再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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