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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在这座城市遗失了你 ...

  •   【2021秋·好久不见】
      林朔匆忙走上飞机头等舱,他满脸疲惫,年龄三十出头,却仿佛已入中年。
      在VIP休息室,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和林朔疲态相仿的中年男人,他们坐着高档沙发,时而用手机处理公务,时而斜躺着紧闭双眼,颇具品质的外衣中裹着沉淀许久的无奈与困倦。他们的人生,仿佛极易推理得知,规整而又循规蹈矩,毫无偏差。
      飞机抵达北京,已经是凌晨四点。上海到北京,不到三个小时的行程,却是林朔三天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林朔被手机闹铃叫醒,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工作信息,神思混沌,一种大梦初醒的飘忽。
      在洗手间用凉水扑自己的脸,抖擞肩膀,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不那么疲惫。
      走出机舱,有些微的冰凉。刚入秋的北京,依旧燥热,只在黑夜里才显现出属于秋的本色。
      林朔扯了扯衬衣袖子,提着公文包,摸了摸额头前一缕卷湿的头发,用手掌将它捋到一边。

      林朔是在机场门口的商店里看到于一的,在六年之后,距离最后一次联系。
      漱口水,薄荷味的。林朔指着店员身后的货架子说。
      三十六元七角,这里扫码。
      林朔已经习惯了在小睡后用漱口水漱口,薄荷味道的,充斥整个口腔,带来清爽。
      林朔调出手机付款码,网络不稳定,总是显示正在加载中。
      您可以到店门口试一下,那里信号强一些。店员伸手示意。
      林朔低头看手机上的加载进度,往店门口走,一个闷头撞在别人胸口上,是个男人的胸膛,结实宽厚。林朔抬头看,眼睛聚焦在面前人的脸上,瞳孔猛地震动了一下。这张脸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但又不同于以往的青涩少年模样。
      于一看他,同样满是惊异。
      林朔释怀一笑,微微低头,却依旧看他,说,好久不见。

      【2010腊月·雪国列车】
      大雪封路,交通受阻,多条火车干线停运。
      林朔终于在最后一刻抢到回家过年的车票,硬座,九个小时,开往哈尔滨。他仰着头,闭着眼,享受归家旅途的安逸时光。
      啊!
      随着一声叫喊,林朔感到自己伸到过道的大腿上传来一阵温热,又立刻变成滚烫的刺痛。
      一桶泡面的开水完完全全泼在了林朔的大腿上,地上散落着零星的胡萝卜蔬菜调料碎渣,和一片完整的,没有泡开的面饼。
      林朔赶紧用手捏起裤子的衣料,试图让热温不和皮肤接触,但似乎徒劳。里面的棉裤吸了大量的水,与皮肤紧紧贴合,林朔脸上表现出痛苦狰狞的表情。
      对不起!对不起!
      林朔抬头看,是一个年龄约摸和自己差不多的男生,脸上有少年的青涩模样,来不及仔细瞧,但不难看出,眉眼间是俊朗的,落括干净,整张脸长得好看。
      林朔起身迈着碎步走到洗手间,关门后赶紧脱掉被浸湿的衣裤,附着一股难掩的方便面调料包味。
      门外的人扒着门缝朝里面说话,我看手机来着,没看见你腿伸出来,不好意思。
      林朔突然想到自己票买到得晚,出来得匆忙,行李箱只收了内衣裤,没有大件的衣服。
      你倒是说句话啊,你不说话,不会出来要打我吧。
      林朔被叫得烦躁,说,给我拿件能穿的裤子。

      你好,我叫于一。于是干勾于的那个于,一是一二三四五六七的那个一。
      林朔看着于一,又低头看了眼他给自己的裤子,想不到如此合身,心中的烦躁也就减了大半。
      你也是平房的啊,于一看林朔露在外面的身份证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玩牌么,斗地主,反正还有好几个小时。
      来啊。于一撸起袖子,笑开了花,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车厢里面的空气浑浊,混杂着泡面和烟草的气味,钻进鼻子里面个把小时,也就不再觉得刺鼻难捱,甚至不再能够感知得到。

      火车咯噔一声,整个车厢猛地一阵,然后车速开始放缓。尊敬的旅客,前方道路阻塞,请您带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很抱歉给您带来的不便。
      于一拖拉着行李,嘴里抱怨,冒出皑白的哈气。
      幸亏是停在了靠公路的地方,要不然荒郊野岭的,两公里不多,也得要走好长时间。林朔说。
      路面的积雪裹进了整个鞋子,于一回头看了眼已经离自己有一段距离的火车和满眼的白,一时不知道,是自己在朝前走,还是火车在悄悄后退。

      【2011元旦·新年愿望】
      林朔去年本科毕业,读经济管理,今年研一。于一今年大四,酒店管理专业。
      这么多年了,平房好像一点都没变过。看见那座发电厂的灯塔没,自打我小时候,它就在那了。于一说。
      你要留在北京么,毕业后?林朔问。
      当然,老子拼了命才考到北京的,当然要留下。你呢?
      不知道。林朔看远处灯塔上扑朔的光点,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你喜欢北京么?
      喜欢,于一说,北京的高楼大厦,地铁跑车,都是平房没有的,我想要在北京生活,从我去到北京的那一天,我就已经这么认定了。
      但那些都不是你的。
      会有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定我哪天就发达了,到时候,带你一个。
      那现在学的专业喜欢么?
      喜欢。我小时候看电视特别羡慕那些住大酒店的人,又舒服的大床,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浴缸。我就想着一边工作一边把这些酒店都走一遍,这样不仅能够丰富我的管理经验,见识更多的酒店,海能体会到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确实,林朔说。
      这样,等以后,你跟我去把这些有趣的、厉害的酒店都住一遍,
      林朔感觉于一很有趣,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在面对任何问题的时候,清晰,坚定,毫不犹豫。
      为什么不留在北京,于一说,我替你做这个决定,留下,不会错。
      好。林朔点头。
      林朔可能自己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模糊,不确定,是于一替他拨开了薄色的雾。
      我希望,在北京,要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林朔朝远处大声喊。
      我,于一,一定要找到一个富婆,然后成为有钱人。
      两个人相视哈哈大笑。
      新的一年总是算是来了,但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林朔认识了于一,于一认识了林朔。

      【2011春·租房】
      于一实习结束,正式入职,工作的酒店离学校要倒三班地铁,他决定提前搬离学校,准备租房。
      同时,林朔这边出了状况。

      我没拿你钱,我再说最后一遍。林朔歇斯底里。
      宿舍里六个人,当时就你在宿舍,不是你还是谁,难不成钱自己长腿跑了?胖子说。
      我没拿。林朔扑上前去就给了胖子一拳。
      我知道贫困金给了我你心里有气,你把钱拿出来,我们还是兄弟。
      林朔只感觉脑子眩晕,摔门而去。
      几天后,胖子把宿舍几个人叫到一起组局,包括林朔。胖子的父母在老家给他找了一份公务员的工作,所以他放弃考研,准备回老家过安稳日子。
      酒局快要结束的时候,胖子搂住林朔,说,钱是你拿的,我都看见了,你还反驳什么。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多了去了,我承认,贫困金的确不该给我,但没办法,我有后台啊。我不缺钱,但没人会嫌钱多。
      林朔喝得醉熏,面色嫣然,听了哈哈一乐,嘴里冒出酒气。

      胖子走了,林朔总感觉有一道坎横在自己和其他室友之间,所以林朔决定搬出去住。
      是于一先给林朔打的电话,两个人不谋而合,将搬家计划提上了日程。
      月租两千,老小区,一室,但让人安慰的是,有自己独立卫生间。
      会不会打扰你学习,于一问。
      不会。林朔把事情说给了于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于一并没有站在对立面谴责自己的行为。
      所以你拿胖子的贫困金给自己买了双新鞋?
      嗯。林朔点头。我不是什么好人,你要是后悔跟我租房,现在还来得及。
      的确,你不是什么好人,但很巧,我也不是。
      就这样,两个人在杨树毛子纷飞的季节里,住进了同一间出租屋。

      【2011盛夏·两个人一起】
      在北京,两个互相扶持,总比好过一个人。
      于一给林朔介绍了兼职,就在自己工作的酒店。白天,他们一起挣钱,晚上,在路边摊撸上一次大排档,吃得肚子滚圆,或者喝得醉气熏天,然后搀扶着对方,一起回到出租房。
      林朔有时会提前回家,腾出看书学习的时间,然后煮两碗挂面,卧两个溏心蛋,等于一下班。

      我感觉自己快要离不开你了,本来是找你分摊房租和水电费的,但现在活脱脱成我保姆了。于一说。
      我跟你商量件事,林朔放下手里的资料,我想买张大床。
      屋子里像样的物件除了林朔的书桌,就是这张不单不双的模板床了,一个人睡还好,两个人睡就有点挤了。
      于一按了按吱扭作响的模板床,响指一打,说,安排上。
      两人在当天晚上就睡上了宣软的大床,身子瘫软在上面,感觉人生的美妙也不过如此。
      灯太暗了,而且夏天招飞虫。林朔说。
      换。于一说。
      书桌太旧了。
      扔。
      没空调。
      买。
      房间太小了。
      滚!
      两个人哈哈大笑。
      隔壁邻居敲墙责备,干嘛呢,大晚上不睡觉犯什么癔症!
      林朔钻进被子,压低声音喊,我一定要在北京混出个人样儿。
      于一亮起手机屏幕,看林朔的脸,同样压低声音喊,我要找到一个富婆,然后成为有钱人。
      窗子外的大杨树上有黑蝉纠鸣,传进人的耳朵,仿佛在凭吊每一个热烈至死的盛夏夜晚。

      【2011国庆·富婆】
      你这个服务态度不好的呀,一个富态模样的女人对林朔指指点点,叫你们老板来,我不要和你讲话。
      就算我们老板来了,该怎么处理也是怎么处理。
      姐你别生气,于一闻声上前将林朔挡在身后,有什么事,和我说。
      我们都等了好久,菜还没有上全,我问那个小伙子,态度恶劣的呀……
      这样,于一安抚说,姐你先坐,长这么漂亮,生出皱纹来就亏大发了,国庆期间客人多,但一定不耽误姐你吃饭,我这就去催。
      还是这小伙子懂事呦。
      于一把林朔拉到后厨仓库,说,别和那些人正面刚,吃亏的总是我们。
      林朔一脸不悦,挣开于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兀自走开。

      国庆后的几天,于一叫林朔吃饭,去往一家豪华的星级酒店。
      什么阵仗?捡到钱了?林朔疑惑。
      你就来吧,大好事。
      当林朔推开包厢门的时候,他看见了那天和自己争吵过的女人。
      这是我女朋友,有自己的生意,非说我是潜力股,要拉着我一起干,一来一往的,这爱情不就来了么。于一笑着说。
      你呀,我第一次就看出来有生意人头脑,懂得变通。女人捂着嘴笑,眼角生出皱纹。
      晚上,林朔和于一躺在床上,没有说话,冷硬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罅隙,在两个人身上留下一条条褐色印道。
      你爱她么?林朔问。
      爱吧。于一笑着回答,有点没心没肺地笑。
      那她爱你么?
      不知道。于一的笑停在空气中。她能让我成为有钱人,在北京扎根落户。他转头看林朔的脸,这是我的新年愿望,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实现了。
      初秋的北京,落叶只是零星,依旧是绿色,卷携着风,等待枯黄。

      【2011春节·年夜饭】
      于一拿一把呲花,一路小跑着来到林朔家,在门口叫林朔的名字。没有人回答。
      于一试着敲门,门板发出顿重的回声,伴着呼啸的风声。
      开门的是林朔母亲,她告诉于一,林朔和他爸去广场上卖烟花,要等到后半夜才回来。
      于一赶到广场的时候,人正多了起来,黑灰色的羽绒服来来往往,在广场边缘聚集。广场中央上空升起巨大的烟花,绽出明耀的彩色光芒。
      你怎么来了?林朔面部裹得严实,只露出两个眼睛。
      本来想找你放呲花的,但现在感觉不用了,你好像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回去吧,我和我爸要到后半夜,至少等到人少了才回去。
      来都来了,我替你吆喝。于一说完便拿起一束烟花开始向旁边的人推销。
      林朔看着于一欢呼雀跃的样子,想起了两个人在北京相互扶持的这一年。于一经常说自己快要离不开林朔了,但其实,林朔也已经习惯了有于一的生活。

      林朔家的年夜饭准确来说,是在大年初一的凌晨,烟花卖完之后。
      于一啊,谢谢你帮着叔卖烟花,大冷天的,喝点酒暖暖身子。林爸倒了半杯老白干递给于一。
      林朔挡了一下,但被于一又给挡了回去,说,能喝。
      以后啊,于一要经常来家里吃饭。林朔妈说。
      婶子你放心,以后我每年都来帮叔卖烟花,然后来家里吃饭。
      林朔妈连声答应。你和林朔是大学同学?
      不是,于一看了眼林朔,但是比大学同学关系还好。
      那你可得帮衬着点,林朔也老大不小的了,连个女朋友都没谈过。林朔妈小声说。
      妈,我听见了。林朔皱着眉头。
      于一噗嗤一笑,有点不敢相信。然后开始侃侃而谈自己是怎么帮林朔缓解尴尬,怎样被富婆赏赉,然后自己又怎么甩了富婆的。
      林朔知道,那个女人,对于一并不是认真的,更幸运的是,于一也并没有付出无可挽回的感情。
      林朔爸妈听着不知道真假,只是跟着笑,眼角挤出细长的皱纹。林朔给炉子填了一铲煤,看着于一笑开的齿眸,觉得现在这样真好。

      【2021秋·这么多年也没变】
      你都不知道,我晚上吃完饭,等到凌晨还要再吃一顿,其实我是真的吃不下了。于一说。
      其实要不是你,烟花不会那么快买完,我和我爸可能要在广场上等更久。
      精准投放懂不懂?你以为人家是觉得你家烟花好么,单纯是因为帅哥推销让人无法拒绝而已。
      林朔笑,说,少抽点烟,少喝点酒,头发都没剩几根了。
      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跟个老大爷一样唠叨。于一看落地窗里的自己,也就发际线上移了一点点,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
      林朔喝一口面前的咖啡,所以,那个富婆后来又联系你没有?
      她根本不是什么富婆,就是一专挑我这种靓仔玩弄感情的土肥圆,手里头那俩钱还是他妈的退休金。于一说完哈哈大笑。你呢?
      我……来北京的公司谈生意。
      我问的是这么多年,你都是一个人么?
      林朔的眼睛仍然有些猩红,刚睡醒的缘故。没所谓了,反正我也不会谈恋爱,有时间和朋友一起吹吹晚风,吃吃烧烤,比恋爱有意思多了。
      其实两个人的日子总会好过一个人,不会太孤单。以前漱口水都是我给你买,一买一大箱,特惠装,便宜。屋子本来就不大,堆在床边,占特大一块地方。
      现在是小瓶装的,容易拿。
      这么多年了,漱口的习惯也没变,挺不容易的。
      毕竟是自己愿意做的,时间久了,就改不了了。
      那你之后还不是变了好多,变得让我不敢认识。
      大块的回忆涌上林朔心头。衣服上的静电吸附着几根头发,在初升的阳光下闪出金漫色的光泽。其实,我们两个人一起的那几年,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2012雨夜·搬家】
      林朔和于一在清明的前一天搬离出租屋,那天,下着小雨,空气中洇着凉。
      房东要涨房租,翻了整整一倍还要多,两人在极力争取后无果,只好找新的住处。
      地下室,月租仍旧是两千,但没有独立浴室,更没有整日照进来的阳光。
      搬家那天,他们没有钱叫搬家公司,事实上,他们的所有家具,不过是一张书桌,和一张大床。
      生活中的琐碎和日常,全都被一辆三蹦子,由北京的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极其简单,甚至留不下任何痕迹。
      单元门口的垃圾桶旁堆放着带不走的旧床垫,棕褐色条纹,残旧的颜色,掩映在初萌绿芽的绿化带下,淋湿在雨中。
      林朔和于一披着雨衣,缩在后车斗的空隙里,全身冰凉。

      林朔盘腿坐在床上,裹一床被子,冷得发抖。
      于一熬一碗姜汤,递上前去,说,以后上班,又要多倒一班地铁了。
      屋子里潮湿,于一说完打了个喷嚏,碗里的姜汤抖掉了一半。
      林朔拦住于一,不用收拾了,上床。
      于一不知道林朔要干什么,但他确实很冷,外面的雨还在下,屋子里没有半点阳光,全靠一个灯泡照亮。
      林朔拿被子围住于一,头靠在于一的肩窝里,说,就知道,你也很冷。
      等雨不下了,我们把所有东西拿出去晒一晒,都是发霉的味道。
      于一,林朔叫他的名字,我是不是很没用。在北京这么久了,还是这个德行,连个房租都付不起。
      你还在念书,等你念完研究生,是要挣大钱的。于一说。
      林朔紧紧抱住于一,感觉他的身体从未如此温暖过。于一,我离不开你了。
      当然,你要离开我,谁跟你分摊房租。于一裂开嘴笑着说。
      我是说,你已经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的未来里有你。
      于一没有说话,瞳孔里有滚动的东西,暗涌,炙热,滚烫,沸腾。
      我不敢想,如果没有你,我是不是早就坚持不下去了。林朔喉咙哽咽,我妈打电话过来说,我爸身体变得不太好,我想回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浇灌着缝隙中的芽儿,秋天的雨带来一场更甚一场的冰凉,而春日里的雨,带来的,是繁盛的夏和炽热的阳。

      【2012中秋·父亲】
      林朔是自己一个人回到平房县的。
      最近烟花生意不好做,你爸去县里头包活了。
      那他的风湿怎么样了。
      老毛病,好了又犯,这次严重,在炕上躺了几天,也就挺过来了。等你读完研究生,你爸就能歇歇了。
      林朔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让家里的生活变得更好,而正是因为自己,才让爸妈活得更累。当初读研的目的,是为了找到更好的工作,现在看来,未来好像更加迷茫,总感到自己的做法在背道而驰。

      下午去苞米地转了转,转累了,就坐在石头上休息。
      抬头看着无数的包谷叶子,在大风中左摇右摆,被吹得呼啦啦作响。天色是那种陈年木头的褐色,风是平房二十年前的风。
      林朔看向那深褐色处埋着的爷爷奶奶,不知晓他们是否感受到了秋凉。天色暗了,风声响彻,无数的白苇飘散,兜着转被吹向高空,像是倒流的大雪。
      林朔缓缓起身,直起佝偻的腰,走出这片黄色土地。

      林朔妈没有问他突然回家的原因,只是做像过年一样的饭,熟悉,香氲,融和的感觉。
      那天晚上,林爸从县城赶回来,为了见自己儿子一面。他们两人喝了很多酒,而桌子上年夜饭一样的饭菜,却没怎么动。
      爸,别去包活了,你腰和腿都不行。林朔喝得醺然。
      先等你读完研。
      我在北京可以养活自己,你不用这么累。
      以后用钱的地方不少,林爸说,我和你妈年纪也慢慢老了,帮不上太多的忙了,你别嫌弃啊。
      林朔眼睛红了,鼻子猛地一酸,憋着泪。你和我妈为我操劳了大半辈子,往后我还得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呢。
      林爸没再说什么,只是笑着,看房顶上的昏黄灯泡。

      晚饭过后,林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走到窗前,看着漫天星辰,若有所思。此时父亲推开门,步履蹒跚地走到林朔身后,问了一句,在北京生活很累吧。
      林朔没回头,说,还行吧。
      父亲此时也仰头看着天空,喃喃自语,你没有小时候开心了。说完父亲拍了拍林朔的肩膀,默默转身离开了。
      那一刻,林朔内心一颤,他不知道为什么人可以在一瞬间,想起这么多事情,遥远的,静谧的,只要不刻意想起,似乎就以为已经被遗忘。

      【2002十二岁·平房】
      平房,吉林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小县城。
      清晨的农村,这里,是林朔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七点多,天已经亮得通透。邻居家院子里的狗叫,鸡鸣声,还有大人对孩子上学前的叮嘱,让人觉得特别心安。
      这个时候,林妈已经起床了,拔完了草刚从菜园子里出来。林朔看着眼前泥泞的路,昨晚应该是下了大雨。
      早上的空气,是说不出来的清新,村口的马路上来来往往,很多人已经开始自己一天的劳作。
      林朔背着书包,和奶奶作别,踏着单车,准备上学。
      村口的小卖部还没有开门,林朔准备饿着肚子,卖豆腐脑的小贩正好开始吆喝,都是纯手工制作的,林朔买了一大碗。他们都很实在,只会多给一点,林朔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递到小贩的手心里。
      林朔,去偷杏子。
      林朔不禁一帮伙伴的招惹,骑车改道,随在一群人的最后。
      目的地是一堵人家的石头墙外,繁盛的杏树枝桠被果实压弯,晃里晃荡地垂在墙头。
      杏子是一颗挤着一颗的,黄澄澄,咬一口,仿佛都能扑出汁来。
      叠罗汉,石头剪刀布,输的在最底下。有人出主意说。
      林朔点儿背,当了底座中的一个,一个个人往他身上爬,拼了命地踩,他只好硬撑着。
      哪家崽子偷我家杏子?院内传出男人的叫喊。
      一群孩子作鸟兽散,骑着单车窜进巷子胡同,不见踪影,只有林朔,绊了个跟头,栽得满脸是泥。
      幸好人家没有计较,只是说了几句,看见林朔满脸是泥的滑稽样子,还送了他好多杏子,叫他拿回家去吃。
      林朔反倒觉得委屈,林妈一边给他擦脸上的泥,他一边哭。凭什么,别人都跑了,就我一个被逮着了,还栽了满脸泥。
      你还说,不上学,跟着一帮不学好的瞎闹,就应该把你绑树上让所有人看看,长长记性。
      林朔听了这话,哭得更大声了。但林爸林妈却笑了,看着林朔怎么也擦不干净的大花脸。

      【2012中秋前·争吵】
      林爸在第二天一早赶往县城,天还没亮,林朔固执地要把父亲送到村头的公交站。
      电瓶车已经骑了好多年,车头的塑料壳子用胶带缠了又缠,电瓶换了又换,但总不舍得换一辆新的。
      林爸是在林朔的注视下走上公交车的,他发现,父亲真的老了,背有点佝偻,不再同自己记忆中干练的中年男子模样。
      林妈装了好多东西,腌好的萝卜干,和制好的酱。在临行前,林妈对林朔说,于一是个好孩子,下次,一起回来。
      林朔的心轰然一震,其实,在这次回老家的计划里,是有于一的。

      林朔,咬一口。于一把撕好的月饼拿给林朔。
      为什么不等到中秋结束后买,半价,甚至更便宜。林朔整理电脑中的资料。
      等过了节再吃,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有你买这些月饼的钱,等到节一过,够买两大袋子的。
      我是用自己钱买的。于一显得不太高兴。
      林朔感觉到自己语气不太对,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那家公司没要你,但也没必要跟我窝火吧。
      我没有,我只是想说挣钱不容易,为什么不花同样的钱,去选择更超值的东西呢。
      我喜欢花钱,但我自己挣,有错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干啥啥不成,读个研,连份想要的工作都争取不到,有时候还要靠你接济才能过活。
      于一感觉林朔在无理取闹。
      砰的一声,房间里的水管迸裂,滋出的水花喷向房间的各个角落。
      于一伸手上前捂住水管迸开的裂口,却被金属棱角划破虎口,血往外渗,混杂着水,淌向胳膊肘,浸染灰色的棉质短衫。
      于一早就说过水管在滴水,商量着找维修工来修,但林朔不以为然,认为可以将就,没必要花费无用的钱来做无用的事。
      林朔站在旁边看着,没有付诸行动,看着水花滋到天花板上,看着于一伤口流出鲜红的血,看着棉质短衫上渲染开来的红。

      于一虎口上裹了纱布,水管裂缝上搭了条毛巾,仍旧滴水,啪嗒啪嗒地落到铁盆里,清脆,利落,像时间在流走。
      两人坐在床上,收音机里播放无关痛痒的今日新闻。
      我去煮面,林朔说。
      去外面吃,于一拽住林朔,我想吃烧烤,特别是烤辣椒,我们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了。
      夏末,路边天的大排档已经不再热闹,甚至有点冷,让人把胳膊往袖子里缩了缩。
      林朔点了一堆东西,摆满了小木桌,塑料凳子旁垒了两箱啤酒。
      太多了,吃不完。于一说。
      那就剩下,林朔赌气似地说。
      你钱很多么?于一不理解林朔的言语和行为。
      林朔没有再说话,大口地吃桌子上的肉,啤酒瓶子空了一瓶又一瓶,它开始大声地唱歌,筷子兄弟的《老男孩》。

      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啊
      到底我该如何表达她会接受我吗
      也许永远都不会跟她说出那句话
      注定我要浪迹天涯怎么会有牵挂
      ……
      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
      只剩下麻木的我没有了当年的热血
      看那漫天飘零的花朵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
      有谁会记着世界它曾经来过
      ……

      林朔是嚎出来的,一遍又一遍,在场地上转着圈子,像是耍酒疯。
      诶你能不能别唱了,跟叫魂似的。旁边一桌的光头叫嚣着说。
      我就唱了,你能把我怎么着。林朔上前推攘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对面是一桌人,林朔立马占了下风。
      于一试着把林朔拉回来,但林朔像一头失心疯的牲口,一个劲地上前挑衅,没有半分收敛。
      林朔挨了一记拳头,他手里的啤酒瓶子奔向了光头的脑袋,所有人伫立在原地,目目相对,鸦雀无声。

      光头是被推进医院大门的,血流了一脑袋,模糊了五官。
      林朔坐在手术室前的椅子上,头脑逐渐清醒,买来水递给于一,说,对不起。
      于一看林朔惺忪的双眼,心里生满了愤怒,一拳打在他的脖颈上,虎口的伤口裂开,重新迸出鲜血,染红了白色纱布。
      于一叫林朔回去休息,明天回老家,自己在这里看护,林朔坚持一起,于一说,回去看看你爸,了了你家那边的事,这里需要你。
      林朔总感觉于一有点幼稚,总是摆脱不了小学生的幼稚想法和恶趣味,但林朔现在感觉,自己才是那个总被需要安抚和擦屁股的孩子。

      【2012除夕·一个人】
      叔,这是林朔让我带回来的保健品,还有婶子的。林朔这工作性质没办法,早就盼着过年能回家,可惜,回不来!于一把手里的盒子堆在茶几上。
      那林朔在北京到底干的啥啊?林妈问。
      工资高,轻松,但就是要求得保密,这咱也不懂,配合就行了!
      除夕夜的晚上,于一照旧和林爸一起到广场上卖烟花。于一拼命吆喝,生怕和林爸有独处的时间,哪怕是几秒。
      你和林朔都是好孩子,如果有什么事情就说,别憋着。你们越来越大,我们越来越老,能帮的也越来越少。北京不想待了就回来,如果你们难过不开心,这么远,我们也只能跟着一起揪心。
      于一的心顿了一下,说,我和林朔在北京很好,叔你放心,只要我俩在一起,日子就不会过得太差。
      于一在最后离开平房时也没有告诉林朔父母,其实,林朔进了局子,已经三个月了。

      被林朔啤酒瓶砸破头的光头留下后遗症,家人纠缠不休,最后判林朔因为寻衅滋事期刑半年,赔偿医药费,另交罚金。
      于一不知道该怎么和林朔父母说,林朔读着读着书,就把自己读进了监狱。他怕他们接受不了,更怕让林朔在任何人面前丢了面子,包括他自己的父母。
      叔,婶子,林朔在北京,有我呢。这是于一在离开平房前,对林朔父母说的最后一句话。

      【2021秋·大床房】
      我在局子里面那几个月,你在干嘛?林朔问。
      吃饭,睡觉,挣钱。于一说。
      你呢?
      那是我这辈子过得最规律的六个月。
      于一笑,捻了下手边的花蕊,看天边的阴翳,说,天气不太好。
      要下雨了。林朔看手机屏幕,八点有雨,快来了。
      林朔和于一走进宾馆的后脚,雨就下了起来,瓢泼,裹挟着风。
      现在剩两间大床房,请问两位是一起么?柜台小姐问。
      没有双床房了么,林朔确认道。
      只剩下大床房了,先生。

      星级宾馆,环境优雅,服务周到,两千一晚。
      以前怎么都想不到,两千一晚的宾馆说住就住。于一把风衣搭在衣架上。
      以前两千块够咱们租一个月的房。时间久了,什么都会变的,更何况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来北京干什么?
      我就住在北京,北京人了。于一说。
      林朔笑,那你的愿望终于还是实现了。
      林朔和于一对坐在床上,看对方的脸,像是在努力寻找与当年不一样的地方,容貌或者是神情。
      你一点没变,但好像又变了,林朔说,说不出来,青涩的样子都没了,但还是帅的。
      于一别开脸笑。废话,用你说。
      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我和陈如结婚了,于一说。
      林朔的笑戛止在半空中,像横亘了一条巨大的裂缝。挺好,你最后选择的,还是她。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她的么?
      当然,因为倒卖片子。

      【2013毕业·倒卖光盘】
      林朔进局子时候,身边只有于一,从铁门里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还是于一。
      于一骑自行车带林朔回出租屋,穿过北京的高架桥,沥青路,和长长的四合院小巷。
      秋天进去的,现在,已经春天了。于一说。
      还是冷。林朔缩了缩袖子,看远处将落的夕阳。
      绿化带蒙着一层塑料布,竹支架的角落里,已经逢生了一缕嫩的绿芽,等待蓬发。

      林朔决定倒卖光盘,收罗来好几箱封面花红柳绿的光盘录像,在高架桥下铺一张破布,把纸箱子里面的货倒在上面,噼里啪啦的,像过年放的鞭炮。

      这封面怎么是两个男的?于一看手中的光盘。
      看看不就行了。林朔把光盘插进电脑,一阵驱动的噪声,画面出现了影像。
      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在说着什么,青春,阳刚。另外一个是医生,在一旁聆听。
      这什么啊?于一直接把光盘拖到了一半的位置。
      屏幕上出现的画面让两人红了脸。
      林朔点击鼠标将页面缩放。一定是混进来了,林朔说。
      两个男的也可以么?于一问。
      林朔太阳穴猛地震了一下,说,可以吧。
      和女的做感觉是一样的么?
      不知道。林朔抽出电脑中的光盘,放到一边。
      于一反倒笑着拿起光盘,说,满足客户的不同需求,留着,万一有人要呢。

      给,于递给林朔一根冰棍。
      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再说,我下班了,就不能来你这看看。什么时候收摊?
      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人流量大,买的人多。
      于一热得发汗,脱掉外衫,只剩下一条白色的跨栏背心紧贴在身上。
      这个多少钱,寸头青年拿起林朔面前的一张光盘。
      林朔看壳子上的封面,正是那天他和于一看的那张。这样,林朔小声说,你买两张别的,这张送你。
      寸头青年摇了摇头。
      那你买一张,就一张,这个就送你。
      寸头青年还是摇了摇头,我就要这种的,还有没有?
      林朔皱了下眉头,没有。
      那这张是怎么来的,有钱不赚,脑子坏掉。寸头青年嘀咕着想要离开。
      于一见势上前拦住他,说,有!有!但是你得明天再过来拿,并且这价钱……
      寸头青年笑了,还是这位小兄弟好说话。
      那不知道你想要哪种类型的?于一问。
      寸头青年看着于一的身体,就那种帅的,身体强壮的,种大的,花招多的,听声儿就让人心尖发颤的那种。
      行,懂了,明天来拿,就在这。
      寸头青年的眼神瞄向于一的下面,一把摸住他的手,嘴脸愈发淫-荡,就照你这样的找就行,我特喜欢。
      林朔从侧面一个拳头就送到了寸头青年的脸上,厚厚实实的一拳。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于一上前阻止,地面上的光盘被踢得凌乱。
      林朔像是发了疯,想要将寸头青年打死的架势,这让于一想起了在大排档的那次。
      ——城管来了。
      于一一声喊,声音宛转悠延,卖手串的算命的贴手机膜的统统提拉起面前的东西一股烟似地跑远了去,寸头青年也慌张而逃。林朔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光盘,快捡啊,城管来了!
      我骗你的,于一双手抱在胸前笑。
      骗你大爷,看那边。
      于一眯缝着眼,远处真有俩民警朝这边跑来。于一皱了下眉头,赶紧帮忙收拾东西,佯装扇自己的脸,我这破嘴!
      林朔和于一还是被抓进了警局,批评教育,三千字检讨,光盘没收,五百罚款。
      钱没赚到,反倒赔了一笔。于一觉得有点刺激,但林朔反倒一句话没说,跟个闷葫芦似的,脸沉得要命。
      跟你说个好消息,于一说,我升职了,领班。
      奥。林朔依旧提不起情绪。
      走,去吃好的。

      兜兜转转,俩人还是来了那家大排档。老板见林朔,笑着迎上来,吃什么,我给你们上,但是这桌子就别砸了,椅子也不行。
      林朔终于笑了一下,苦笑,带着满面的沉郁。
      万事开头难。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一定会给你开一扇窗。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于一启开一瓶啤酒。
      你说人活到我这个份上,是不是特窝囊。林朔猛灌了一整瓶啤酒,眼眶里渗出血丝。书书读不好,毕业了工作工作找不到,还在牢里坐了半年,出来想挣点钱,结果又被逮了。你说要是让人家知道,我,一研究生,卖黄盘被抓了,还不得笑掉大牙。
      于一突然感觉林朔这种颓废的样子很烦人,甚至有想上前给上一拳的冲动,但他没有,因为他知道,林朔心里面有把秤失了衡,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2013年末·北京这座城市】
      又是冬天,雪是忽然就来了的,鹅毛那样的雪花扑了一整条街。于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林朔单位门口去接他,热乎乎的烤红薯贴着他的小肚子,暖暖的。
      林朔出来的时候用力搓着双手取暖,脸冻得通红,那天下午班办公室的窗子坏了插销,巨冷。
      于一眉眼笑得弯弯,俩人像杂技团小丑一样,两只手把红薯扔来扔去。
      林朔终于在毕业后寻得了一份像样且心仪的工作,他的的情绪在渐渐好转,至少在于一看来。
      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月我就能转正,等到明年,我们搬出地下室,租一个好点的房子,有独立卫生间的那种。林朔说。
      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去了,终于算是有一件好事了,于一搓了搓冻红的双手,我也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我又恋爱了。
      林朔不以为然,因为在林朔的印象里,于一从来没有和哪个女人交往超过三个月。
      有钱?还是北京有房?
      都没有。
      林朔皱眉头,没钱没房,不在你的选择范围之内的啊。
      她叫陈如,你见过的。
      林朔在脑海中搜索有关陈如的信息,但无果。
      就是之前给我们做笔录的那个女警官,卖盘被抓的那回。我觉得他挺好的,我们应该会在一起很久。
      那,祝福你们。

      北京的冬日寒风料峭,临近夜的温度,降到了冰点以下。
      林朔在进屋时猛地把门一摔,把包甩在床上,自顾自地撕开泡面倒热水,一言不发。
      于一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并没有立刻上前询问,而是拿过林朔手中的泡面,倒进了煮锅。
      于一端着瓷碗放到林朔面前,冒着热气,扑起调料的香气,上面盖着一张荷包蛋,几根青菜叶子,和一根片了花的火腿肠。
      林朔看着于一和端来的面,眼泪一下子憋不住了,抱住于一,说,他们诬陷我,诬陷。

      林朔替别人签了表格,表格有误差,客户翻脸,造成经济损失。林朔被骂的狗血淋头,但那个人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林朔在公司大闹了一番想要讨说法,事情最终查明,两人都被停职,实习期将满,但转正已经无望。

      林朔又变成了游魂般的样子,一直打不起精神。
      真的不回了么?你去年就没回家。于一说。
      不回。林朔只是坚定自己的答案,但并没有要解释。今年,你自己回。
      如果你不回,那我也留在北京,陪你一起过年。
      除夕一天的凌晨,林朔和于一裹上厚厚的棉服,互相拉扯着走出酒吧。
      凌晨三点的酒吧街,是整个北京城市最热闹的地方,街头的出租车,几乎整夜都没有断过。
      马路牙子上,一群喝多了的人蜷缩在这里聊天,三言两语,但都浑浑噩噩。
      这里随处可见的是代驾小哥,空气中都弥漫着各种香水的味道,卖花的阿姨,在拼命地向过往来客推销她的百合和漫天星。
      酒吧门口,一个残疾的男人,一根拐杖,一个碗,在这里讨生活。看见他和卖花的阿姨说话,原来他们认识。
      每个酒吧门口,都有很多人在招揽客人,希望多冲点业绩,这里随处可见的,是喝得摇摇晃晃的路人,是马路上吐了一地的酒水。
      招告牌门口的石碓后面,有人在打电话借钱,口中说着买不到回去的车票,但老母亲病危,只能坐飞机赶回老家。
      被冷风吹得清醒了几分,林朔说,我想再转转。于一没有说话,只是把林朔挎得更紧,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他们逛着逛着,就走进了一家菜市场,凌晨五点的菜市场,已经灯火通明。
      刚进大门,便看到面前的人山人海,各种小摊正热火朝天地准备开张,满是泥泞的地面上,送菜的小推车来来往往。
      摊位老板拉来今天新鲜的蔬菜,进货的小贩,在为了几毛几分钱和老板讲价。
      一个长胡子大叔拿出音响,希望多招徕几个顾客,旁边摊位的中年妇女打开了摊前的小灯,好像也不甘示弱。
      很多老人起得早,手提塑料编织的菜篮子,来这里买最新鲜最便宜的蔬菜。
      五点三十分,卖肉的商贩从面包车里将肉一块一块扛在背上,再一趟一趟地送上摊位。
      一位老人骑着三轮车停在菜市场门口,手里提塑料袋,林朔和于一跟随他的脚步,突然愣住了,原来他起得这么早,是为了捡别人扒下来的菜叶。那一刻,林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菜市场门口的柏油路上,是很多租不起摊位的农民,他们带上自己的菜,搬个小板凳,在这里摆摊,为了生计而奔波。

      林朔靠在桥的石栏杆上,河面吹来的风,冻得他睁不开眼。于一,北京这座城市,我好像快要留不住了。
      留不住也要留,这不是你当初和我说的么。
      留不住也要留?林朔嘴角挤出一丝热气,被风卷携着迅速消失不见。怎么留?你告诉我怎么留?林朔歇斯底里。
      你现在就像个疯子。
      你可以不用跟疯子整天待在一起,你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离开我,你照样会过得很好。
      你认为我整晚和你在酒吧赔醉,有病似地到处瞎逛,就为了等你跟我说这些话?
      不想听你可以走,林朔转头朝桥的尽头走。
      不要以为谁都欠你的,工作丢了,全怪别人么?你不是一点责任没有,遇到挫折就怨天尤人,你不是找不到工作,是眼高手低,稍微不好点的工作就觉得对不起自己研究生的名头,好工作又轮不到你,你这样的,趁早滚回老家去,北京这样的城市,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
      林朔像是被戳中了痛点,嘶吼着和于一厮打起来。
      来啊,来啊,我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孬种。于一叫嚣着。
      林朔不再继续动手,喉结滚动,仰头看天,似乎想要把憋在心里的委屈全都喊出来。
      天亮了,但依旧灰蒙蒙,有细碎的雪渣落在唇上,迅速消融。

      【2014春末·窗外的风景】
      给你的,林朔递给于一一个鞋盒,你一直想要的。
      于一不敢相信,甚至有些怀疑,这双耐克鞋,是林朔几乎一个月的工资。你哪里来这么多钱?
      挣的。难不成还是偷的、抢的、道边捡的。
      可这也太贵了。
      给你买了你就拿着。
      于一穿上鞋踮了踮脚,心里高兴,但也有说不出来的感觉,微妙,不易截取,无法准确描述。

      于一发现,林朔开始频繁地在傍晚时间出去,直到凌晨或者第二天早上才回来,而且每天即使再累,也坚持锻炼,再不济也会去跑上几公里。
      最近在锻炼?于一把做好的面端给林朔。
      防止亚健康。
      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和之前的一些朋友聚会,林朔闪烁其词,我去睡一会,上班路上注意安全。
      林朔脸上明显的疲态是掩饰不住,扔在椅子靠背上的衬衫有酒干涸的痕迹,和零星的雾色烟灰。
      林朔在撒谎,这毋庸置疑。
      于一决定弄清楚,林朔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林朔走进的,是一家夜店,装潢豪华,霓虹闪烁,门口的高级轿车排到了街的那头。
      于一已经猜到林朔在干什么,只是有点不愿意相信,做这些,林朔自己真的甘愿么。
      于一坐在临门口的圆形转桌上,等着林朔。林朔在傍晚走进夜店,直到第二天凌晨四点,于一才看到了醉熏的林朔。
      于一,你来了。林朔反倒笑得天真,没有过多的惊讶。
      你就是这么作践自己的?于一说。
      林朔醉得不完全,笑着说了句,来钱快,还快活。
      于一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和当初原则性极强的林朔判若两人。

      林朔睡到下午五点才醒,脑袋沉得像铅,床头有放好的水,和一瓶苹果醋。
      我给你做点吃的,于一说。
      林朔看了眼手机,问,你没上班?
      请了一天假。
      还是面条,这是两人日常做得最多的主食,汤汤水水,顶饿,而且方便。但于一每次都尽力将面条做得更好吃些,放些绿叶子菜,卧个荷包蛋,或者加一根火腿肠。
      这次的面碗里,只有清汤寡水的面条,没有再放任何东西。
      林朔,我要搬出去了。于一说。
      林朔挑起面条的手停在半空中。为什么?
      陈如找到了新的住处,我们决定一起。
      林朔笑了一下,继续吃面,挺好,挺好,什么时候?
      一周内。
      那我帮你,这些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咱们都分分,还有那堆漱口水,也分你一半。林朔的笑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勉强,虚假。到时候你们要是结了婚,我就给你们包一个大大的红包,到时候别忘了找我当伴郎。
      话说完,两人沉默,狭小的屋子里,没有其他任何声响。
      在于一临走前的一晚,房间地面上放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没有半点可以落脚的地方。
      感觉东西不多,想不到真收拾起来,大包小裹的还不少。林朔说。
      毕竟在北京待了这么多年,总该留下些东西,零碎的,平常用不到,但属于自己在这座城市的记忆。
      话说,我们在北京几年了?
      于一掰着手指头数,林朔也跟着数,皎月透过窗子,在指节上留下冷硬的月光。
      八年了,于一说。
      我们在一起几年了,林朔问。
      四年。
      都四年了,你真的要走么?
      于一的心突然顿了一下,吸了口气,把身子转到一侧,说,确实,都四年了,太久了,要走了。
      在北京,我只有你了。我幻想过你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也许没有你我会过得更好,但我永远不想让你真的离开我。其实我一直都在努力,想要在北京买房,属于我们的家,给我,也给你。
      于一没说话,沉默良久,说,给我挠挠后背,有点痒。
      林朔把手抚上于一的后背,壮实,有明显的肌肉肌肉轮廓,温热,熹微的只属于于一身体上的味道。
      其实,我是决定和你一起的,但现在的你,让我感到寂寞。于一转过身,轻轻吻上林朔的唇。
      林朔掌心的力道变得厚重,变成摩挲,变成抚摸。
      两个男的也可以么?于一问。
      不知道,但我们可以试试。
      窗外的风景,像摇曳的风,无法定格,没有规律,转瞬即逝,但如是来过。

      【2021秋·最好的生活】
      于一大笑,你知不知道,我们两个搞完后,你坐在床边就跟个傻子似的。
      林朔也笑,但很快停下,说,但你第二天还是走了。
      如果留下了,你就不会有现在的生活了。
      确实,现在是最好的生活,我的是,你的也是,林朔说,我没留在北京。
      于一感到意外。
      你走后,我回了老家,考了当地的公务员,事业蒸蒸日上,升职加薪,生活安定,好像你离开后,我的生活一直在变得顺风顺水。
      早知道我就应该早点离开你。
      如果我当初强行留下你,你会留下么?林朔问。
      于一的眼睛突然湿润,说,其实,我当时差点就不想走了。
      那为什么没有留下?
      你让我感到失望,应该是吧。时间过去太久,我也不确定,反正感觉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我去了夜店工作?
      于一反倒笑了,问,我很好奇,你到底在夜店做些什么,虽然我感觉自己已经猜到了。
      林朔眼神扑朔,陪酒,唱歌,不要以为只有你长得好,我长得也不差好吧。
      你真的甘愿做这些么?你的心里是有一团火的。
      心里头的火烧得再旺,被泼了冷水,也就再也烧不起来了。
      什么意思,于一问。
      林朔没有解释,说,其实我那之后去找过你,到你的住处。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我看你接她下班,吃饭,回家,很幸福的样子。
      为什么没有当面叫住我?
      知道你的生活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再走进你的生活,没有必要。
      于一笑,其实我见过你一次,跑回去找过你,但你已经不见了。
      林朔很惊讶。
      但幸亏你走得快,我很怕追上你,你的一句话,无论什么,我就会跟着你回去。
      对啊……幸亏我走得快,要不然我们可能就过不上现在最好的生活了。
      对啊,幸亏你走得快,要不然我怎么能过上现在最好的生活呢。于一笑着附和。
      你是不是每年都会去我爸的坟头祭奠?林朔问。
      于一点头,但你怎么知道。
      因为坟头的老烧,是我爸活着时候喜欢喝的,想来想去,也只能是你了。
      婶子还好么?
      身子还算硬朗,但岁数大了,多少不如从前了。想把她接到北京来,但她说,在老家待着,总是心安的,如果我想回去了,还有个落脚的地方。她还是会经常念起你,问你的近况,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就说,我正过着最好的生活。
      林朔点头,对,最好的生活。

      林朔撒了谎,其实于一走后,林朔的生活并没有好转。

      【2014初冬·岔路口】
      林朔裹紧了棉服,走进夜店,换上陪酒的衣服,准备一天的笑脸相迎。对于这里的工作,林朔已经轻车熟路,并且能够灵巧应对。
      过来,猫爹朝林朔招手。
      猫爹专管夜店这群陪酒的小伙子与姑娘,因为他四十多岁,身体细长,走路像猫,讨好他,就能陪到出手更加阔绰的客人,所以大家都叫他一声猫爹。
      有个客人想要你陪,机灵点。
      林朔走进包看到的是一帮男人,坐在最中间的,一眼看去,散发着的土豪气息无法掩盖,特别是脖子上那根明晃晃的金链子,在五彩光晕下依旧闪眼。
      这些中年男人,都对年轻、俊俏、强壮的男子具有强烈兴趣,并且以极大的精力混迹于烟酒迷巷之中。
      林朔觉得自己应付得来,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你爸被工地的水泥罐砸了身子,你快回来啊。林朔母亲是哭着跟林朔说完这一句话的。
      林朔赶回老家,看到的是插着呼吸机,面色蜡黄,没有半分生气的父亲。
      水泥罐子砸断了腰,殃及神经脊髓,内脏受损,无异于从几层楼高的高度上摔下来。
      想要你爸活着,需要钱,想要你爸醒过来,需要钱。这是林朔从医生口中总结出来的话。
      林朔第二天就离开了平房,看了最后一眼靠呼吸机喘息的父亲,踏上了回往北京的行程。
      林朔需要回去挣钱,而此时,他已经因为表格事件丢了工作,过着行尸走肉的碌碌生活。
      林朔在火车站看到了贴在洗手间门板上的广告,月入过万,有提成,有意者联系。小广告最下面是一串十一位的手机号码,地点是一家夜店。
      林朔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摸了摸自己的身体,觉得只要是能够让父亲活下来,怎样都是值得的。
      林朔第一次陪酒,就得了几大张的百元钞,这让他觉得,原来挣钱的路子也并非努力读书这一条。但之后发生的事情,是林朔没有预料,更无法掌控的。
      林朔在一次酒后的凌晨醒来,是蜷缩着瘫软在包间沙发角落里的,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一片冰凉,口腔中弥散着麻木的酒精气息。茶几上,放着一沓红色钞票,那一瞬间,林朔竟然感觉到欣慰。
      林朔第二天就把自己这段时间的积蓄全都寄回了家。他看银行玻璃窗上自己的脸,告诫自己这样的生活只能继续到父亲的病好起来,仅此而已。
      林朔父亲在于一搬出出租屋的一周后去世,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要了命。林朔是崩溃的,因为他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来受的所有委屈都是为了父亲能够活,他放弃最后的尊严,一步步打破自己的底线,即使父亲永远瘫躺在床上,只要还吊着一口气,他就还有奔头,但现在,功亏一篑,一场徒劳无功。
      林朔操办完父亲的葬礼,在老家待了半个月,这半个月,让林朔感觉一种安逸般的颓废。
      母亲让林朔在本地考个公务员,或者找一份安稳的工作,但林朔说,他会在北京得到自己想要的,然后把母亲接到北京,过上小时候向往的好日子。
      母亲哭了,抚摸林朔的头,说,你尽管去,妈在家等你。
      林朔临行前去包谷地呆了一会,田间的坟头由两个变成了三个,白色的圆形纸钱飘零在土地上,风一吹,又呼啦啦地飞远了去。
      杨树林中的鸟突然惊飞,树梢的枝桠摇摇晃晃,远处一片黑色,昏昏沉沉,将要迎来的,是春日里的一场盛大雨宴。
      林朔回到北京,并没有准备寻找一份像样的工作,而是把自己扔到健身房里,一泡就是一整个白天,晚上到夜店去工作,困了就和客人喝酒,喝得昏天黑地,笑着沉睡。

      猫爹把林朔引进包间后拍了他的肩膀,然后走出了房间。
      林朔仔细瞧了眼坐在沙发中间的土豪,眼熟,约摸是前几天的客人,但不过是陪酒聊天。
      林朔照例开启自己的聊天模式,天南海北,天文地理,前古人后来者,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从人生说到哲学,从哲学聊到职场,又从职场谈到人生。又是一样的酒醉,眼前光怪陆离,人的脑袋虚晃成九头,伸手触摸不到温度。
      土豪是一家公司的老板,一来二回,林朔和土豪老板开始熟络,被安排到公司做经管,并且保持着不被公开的隐性关系。
      林朔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岔路口,除了方式的不大如意以外,带给自己的,全都是自己一直努力想要得到的。

      【2015立秋·世界太大】
      如果两个人不刻意相见,即使相隔咫尺,遇见,也是不容易的。
      林朔在朋友圈发一张自己种的油麦菜图片,林朔在评论区留一个太阳的表情。
      于一会在每月月末给林朔网购优惠装的漱口水,薄荷味道的。
      林朔会在节日里发给于一祝福的语音。
      于一会回给林朔同样的话语,再嘱咐上几句无关痛痒的关怀。
      但它们没有说见面,在分开后的一年时间里。
      兴许是因为各自的生活开始进入另外新的轨道,这种微妙的问候也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悠远而遗落在了细雨秋风之中,不愿再刻意拾起了。
      林朔最后一次收到于一寄来的漱口水,是在一五年的秋天。林朔看着杂物间里堆放摞高的漱口水,心情突然有些落寞。
      林朔慢慢摆脱了与土豪老板的关系,在找到另一份如意的工作之后。林朔知道,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放下尊严后得来的,在别人的非议和谩骂之中。

      【2015冬·冬天的婚礼】
      于一和陈如在冬天结婚,结婚那天,漫天大雪,像林朔和于一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陈如有些许埋怨,如果在十月,或者明年开春举行婚礼,不是更好?你看现在的漫天大雪。
      我喜欢冬天,也挺喜欢下雪的。于一说。
      陈如也不再说什么,因为这些细小的矛盾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们有更远的打算,明年上保险,后年生小孩,三十五岁之前买房……
      于一走出礼厅,皮鞋踩在雪上,嘎吱作响。一片雪飘进眸子里,冰凉,使劲眨了眨眼,莫名释怀,或许,这样的生活,就是自己想要的。
      于一决定不再回头看,前面的路,是光明的,至少在现在看来。

      林朔和于一仿佛交换了余生,林朔过上了于一想要的越界人生,于一找到了可以陪伴自己过上一生的人。
      在冬天的一场婚礼,是往后的开始,也是以前的结束。

      【2021秋·两个六年】
      十二年了,于一说。
      自从我们不再联系,又过去了六年。你的朋友圈怎么不再更新了,最后一条还是在一五年。林朔问。
      因为我之前更新朋友圈都是给你看的,后来我结婚了,觉得没有必要了。
      如果我当时没有让你失望,你会和我在一起么。
      其实……让我失望的不是你,是我们太依赖对方了,我们之中总有一个要先离开,彼此才会变得更好。
      如果这是你当初离开的原因,我一定会留住你。
      我一直相信你,当初你偷了室友的贫困金,但你没有花在自己身上。于一坚定。
      对。我把它匿给了真正需要它的人。
      所以,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从一开始就没有。
      我愿意过万般不如意的生活,就算每天为钱发愁,住发霉的地下室,只要和你。林朔说完吻上于一的唇,像他们唯一一次触碰彼此身体的那次,热烈,急促,而深沉。
      微信视频的铃声突然响起,是陈如。于一重新扣好衬衣纽扣,接起电话,切换到视频模式。
      爸爸,你在干什么啊,有没有被雨淋到?小女孩用稚嫩的语音说着问候的话。
      爸爸在外面躲雨。你看,这是我女儿。于一把镜头给林朔看。她很乖的。叫叔叔好。
      林朔在一旁笑着回应。
      于一又和陈如说了几句话后挂断了电话。于一看林朔,说,我的女儿很可爱,我要回家了。
      好,好,走吧。

      雨停了,风给柏油路铺满了澄黄色杏叶,厚厚实实,散发植物的芳香。
      看着柏油路上的一处水洼,于一说,我想走水里。
      怎么走。
      我们一起走。
      可我们已经不是当初年轻的样子了。
      没关系。
      别人会怎么看。
      谢谢你,我没后悔过。
      我也是。

      雨后的空气一阵凛冽,阳光穿透银杏的叶子停在掌心,零星细碎,握住了,又好像没有。
      北方城市的秋不会停留太久,不管这年的好坏,今年,就又快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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