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不及道别 ...

  •   2020年初,北京彻底冷下来。冬日的北京,是被裹挟在风里的,但任其飘摇肆虐,它岿然不动,浩大而恢弘。
      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决定留在北京,将自己的人生赌在这片陌生的地界上。因为我不想再回到小县城,我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快二十年,我知道,那里是没有未来的。
      屋子里的空气暖溢,我穿着短裤短袖,坐在书桌前,屏幕上是论文和规整的文字。窗外刮着风,强劲,凛冽,扑在玻璃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并且伴有初雪的征兆。我一度幻想玻璃会破碎,飞散到我的脸上,迸出鲜血,留下巨大的疤痕。
      有细小的风从玻璃的缝隙间穿透进来,但屋子里有暖气,这样的攻击微不足道,根本穿越不过阳台,更无法冷颤我的皮肤。
      我不太喜欢这样的温暖,这样的暖意使我的大脑混沌,无法集中注意力专注打字。并且室内的空气混浊,还不如烟草的尖锐气味更能让人接受。但室友并不太愿意通风,他们拒绝一时的寒冷,即使能够换来更长久的空气清新。
      偶尔的一个哈欠,让我的神思涣散。我打开窗子,冷风从窗外猛扑进来,有嗖嗖的声响。全身一个激灵,困意和懒散全部祛除。
      干什么呢?舍友的责备如期而至。我关上窗子,不选择争辩,本就是强行纠集在一起的陌生人,做到面子上的相敬如宾,已经足够。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时光,在北方的钢筋城市里。帆说要来看我,临我最后一个寒假之际。
      他说海南的空气总是闷热潮湿,他不喜欢。他还说,大学四年终于要到头了,关键是终于能够和你在一起,在你爱的城市。
      那你喜欢北京么?我问他。
      以后,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了。他的声音通过手机加工后显得毛躁,像丧失水润光泽的花朵,但让我感动。
      年少的时光总是这样,容易被坚定而美好的句子戳中,像一发炮弹,狠狠地击中自己的心脏。
      他在海南上大学,他跟他的同学说,我毕业后要去到北京,那里有我爱的人。他的同学告诉他,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帆将他们的质疑像笑话一样讲给我听,我问,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坏人怎么办?那我就认栽,谁让我傻呢。他笑着回答。

      我们在高中相识,同级不同班。我习惯了夜跑,在学校操场,晚自习结束后。
      疲于筋骨的奔跑能让我心情愉悦,汗水由脸颊滴到黑色的纯棉T恤上,迅速被吸收,留不下痕迹。
      我注意到一个男生,盘腿坐在跑道边沿,足球门附近,双手托腮,瞳孔反射白炽灯光,显得晶亮。
      操场上有太多的学生,大都是高一,初入校园,学习任务不算繁重。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在看我。我感觉他在看我,但又或许他只是众多漫步者中的一员。
      初秋,夜晚的温度有点低。人们依旧衣着短袖衬衫,抵挡不住凉风的侵袭,纷纷在相互言语中道别离开。
      我停住脚步,喘着粗气,双手支住膝盖,半屈着身子,享受这种煎熬过后的快感。
      喂。我不确定他是否是在叫我。他走到我面前,说,你一共跑了八圈,用了十五分钟二十三秒。比昨天慢了八秒,你要努力了。
      我扬起头,看着他,感到奇怪,也感到新奇。
      我叫帆。他笑着的样子一点都不朴实,甚至还有点坏坏的感觉。你叫什么名字?
      浩。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我想要跟在你后面,在你跑步的时候。你不用等我,如果我累了就会停下来走。
      可以。我说。
      给。他递给我一包湿纸巾,清风,绿色包装。矿泉水,冰露。然后挥手告别。
      我看他的背影,有汗滴到眼睑上,拭去,帆已经消失不见,在一片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当天晚上我就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地想到帆的脸,却是模糊的。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记住他的样子,只是记住了他的笑容,坏坏的,一点都不朴实的滑头感。

      我们没有太多的对话,大都是他跟在我后面。我能听到他喘粗气的声音,但一直都在,从不落下,也没有停过脚步。他偶尔会快跑两步到我的前面,冲我做鬼脸,精灵古怪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问。
      我想要跟着你。
      我们躺在草坪上,星光晶亮,夜幽黑。
      浩。他侧起身,看我的脸。你身上的气味是我已经熟悉的,我想要跟着你更长的时间。
      提出这样的要求,你怎么确定我会答应你?
      我跟老天打了一个赌,希望能赢。
      我笑着用手捂住脸,揉搓。那么,恭喜你赌赢了。
      他很高兴,扑上我的身子,用力地抱住我。
      身上都是汗。我试图躲避。
      浩。你是我心里一面浩大的城池堡垒,固若金汤。有你在,我心里安稳。
      年少的时光总是这样,容易被坚定而美好的句子戳中,像一发炮弹,狠狠地击中自己的心脏。

      中午食堂吃饭,我们其中一个总会跨越班区,找到另一个。
      给。我把帆爱吃的炖肉夹到他的碗里。
      给。帆将我爱吃的蛋白夹到我的碟子里,然后说,某些人不怀好意啊,肉给我吃,蛋黄还要留给我,怕是等我胖了,就有理由光明正大不要我了。
      晚上多跑两圈。再说,就算我不要了,你不会死皮赖脸跟着我呀。
      也是,又不是没跟过。他说完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
      周围人的目光被我俩的笑声吸引,我们赶紧禁声,将笑意藏进对方的眼睛里。

      冬天,一场雪下得大,厚厚一层,软糯得想要人咬上一口。即使在北方,这样洁白宽厚的雪也是难得的。
      通往食堂的天桥同样被雪覆盖,校园工人来不及清扫,学生们踏雪而行。我去得晚,天桥上的雪已经被踩平,滑溜溜的,满是恶意。
      我还是在小心翼翼中摔倒。
      小腿骨有轻微炸裂,有细纹。医生将X光片指给我看。伤筋动骨一百天,静养是难免的。医生说。
      全程,最紧张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帆。他终于崩溃,看着我肿胀的小腿,泪花扑簌。
      刚才还没事的,现在怎么肿得跟个导弹似的了。他抬头看我,是不是特疼?
      我被他梨花带雨的脸给逗笑,用手擦他脸上的泪,说,没事,腿还在呢,又不是截掉了。
      他上前捂住我的嘴。不许瞎说,我要你好好的。
      我的眼里突然有泪,心脏被直戳戳地冲击,像是注入一股暖流,缓缓浸润,瘫软得不成样子。

      运动会,我报了三千米男子组,他报一千米。
      他说,谁的名次低,要答应对方一件事。
      好。我痛快答应。
      回答得太干脆了,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输给你。
      那就各凭本事了。我打了个响指。
      哎,别动。他翘起脚尖拂我头上的落叶。是银杏。
      我抬头,看满树的银杏叶子,黄澄澄,灿若金阳。秋天马上就要来了,我说。
      管他呢。我们还要有好多个秋天,和春夏冬天。他嬉皮的样子。
      我看他,笑意满满。跟你待在一块,我就特高兴。
      谁让我魅力无限呢。
      我赢得了三千米第二名。而帆,是一千米第一名。
      你们那组是巅峰对决,我们这组是矮子里拔将军。帆喘着粗气对我说,但我不管,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行。我双手支地坐在地上,看天上的白云。说吧,什么事。
      他想了一会,也没能想出什么。先欠着。
      我感觉你在憋大招。我乐不吱声。
      这样。他拾起地上的一片银杏叶子,澄黄沃若,借一支黑色水笔递给我。我说你写。
      浩欠帆一次。
      我大笔一挥,险些将叶子戳破。
      他将叶子举到阳光下,影子投射到他的脸上,有幽然的黑色阴影。
      这下,你就逃不掉喽!
      我看着他,眼睛里有清澈的湖水,纯净,美好,是我眼里他最好的样子。

      高考。他被海南的院校录取,我来到北京的大学。
      你到了北方以北,我去往了南方以南。帆笑着自嘲。以前都是我跟着你,现在,要有好久的一段分离了。
      我的眼眶突然舒润。是啊,跟了好久,突然的分离,让我不敢相信,更无法接受。但帆显得洒脱,在我的意料之外。
      记得在深更半夜,把心飞过来陪我。帆说。
      我想要整个人都和你在一起。我抱住他,更无法承受分别的,竟然是我。
      半年一见的日子,我们要熬四年,要挺住啊。
      那天,我们第一次了解对方的身体,试图让自己永远无法将对方忘记。
      他的嘴唇下有一颗痣,淡褐色,不成规则的圆。
      我喜欢你的身体,帆说。
      他的身体同样健硕,有清晰的肌肉轮廓。多亏了每天跑步,以后我不在的日子,要坚持。我说。
      是。向浩哥看齐。
      我抱住他的身体,温热,有心脏的跳动,肌肤上的纹路,洗发水的香气。我想要记住,害怕忘记。
      在夏季鸣奏的最终曲,我们各奔前程,开始倒数漫长的四年分别时光。

      属于冬日的第一场雪终究还是缓缓而至,足够美,但以毫无怜悯的心态耽误着奔途人的计划。因为天气原因,海南开往北京的飞机晚点。我在候机厅里,等了四个多个小时。
      候机厅的椅子冰凉,我来回踱步,心情焦躁。等待的焦躁会随着时间的渐尽而逐渐转变为激动。他终于到来了,在飞机晚点的第三个小时,凌晨两点钟。
      我拨通了电话,远远就看到帆正在接通,带着黑色线绒帽子,拉灰色行李箱,眼睛四处寻找。
      你在哪,他问。
      我看见你了,在一百米以外的站台上。
      这么远,你都能看见我,你是火眼金睛呀!
      注意力全都聚焦到你一个人身上了。
      看见了还不来,我的箱子重着呢。
      等我十五秒。
      好。
      我是冲进人海里面的,朝着帆。我不禁想起郭敬明电影里的一段话,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一个你爱的人,他会穿越这个世间汹涌的人群,一一地走过他们,怀着一颗用力跳动的心脏,捧着满腔的热爱和沉甸甸的爱,走向你,抓紧你,他一定会找到你的,你要等。
      等待是少年时光里最大的赌注,满盘皆输,或皆大欢喜。
      很庆幸,我赌赢了,至少在现在来说。
      帆看见我浩浩汤汤地跑到他的面前,第一句话就说,不是说好十五秒么,都十六秒了!
      跑步这件事还是懈怠了,没能成为苏炳添,惭愧了。我拎起他的箱子。
      怎么变得这么油嘴滑舌的了,跟谁学的?
      除了你,还能有谁。
      他看着我,笑了笑。
      这箱子里面是装了钢筋么,这么沉。我颠了颠箱子。
      我可差不多把全部家当都搬来了,以后,你要对我负责。
      肯定的,负责一辈子。我拉起他的手,指尖冰凉。突然来北京,温度不适应吧。
      本来挺冷的,但是你一到我身边,我就不冷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可能我是暖男吧。
      才不到半年没见,脸皮又厚了。他装作一脸嫌弃。
      胡说,明明天天视频,就算厚了,也是在你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厚起来的。
      你意思是说受我熏陶呗!
      觉悟够深刻。我佯装一脸严肃深沉。
      他拧我的腰,结果只抓上一把棉服的空气。

      我决定寒假留校,而帆,决定留在北京陪我,整个寒假。
      我劝说他过年回家。
      我说过,以后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了。
      我被他的三言两句所妥协,用最简单,也最真挚的话。我的心完全溃败。
      第二天,我们跑遍了北京的很多地方,终于把房子定下来。房子在五环开外,设施陈旧,但这是我们仅能承担的。
      我是不是有点胡闹了。帆歉意的样子。如果我不执意要留下来,你就可以住校,没必要再另花租房的费用。
      不要多想,跟你在一起,我愿意。
      他抱住我,羽绒服的面料在摩擦间吱吱作响。
      我觉得,现在这样真好,并且我认为,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的学校离放寒假还有两个星期,他闲来无聊,来学校找我。我们一起走在校园里,他给我讲述他在大学里的故事,我一边听,一边点头,微笑和附和。
      我准备期末考核和论文,他陪我一起在图书馆里度过整个上午。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线装书,《时装画技法》,彩色纸页,手指轻轻翻动,有细小的微尘扬起,在光的身影下飘摇。
      冬日的暖阳,总是和煦,由宽大落地窗外直射进来,毫无遮挡,直生生地落在帆的脸上,我看着他,感到幸福满溢。
      学了四年的服装设计,穿衣风格还是没变。我说。
      伟大的设计师,要改变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他上下打量了我一通。这么久了,你的穿衣风格不也没变么,还说我。
      因为我在等着你改造,伟大的帆大服装师。
      我们刚有大笑的苗头,突然意识到是在图书馆,赶紧压低了声音。帆捂着嘴咯咯直乐,不敢发出声音,像一只大鹅。

      我打完论文的最后一个字,伸了个懒腰,阳光正浓,暖得人神思懒散。帆倒是看书看得入神,半点没有搭理我的架势,我就坐在座位上,面对着,静静地看着他。
      他是在翻完最后一页书的时候才注意到我的。距离我写完论文的最后一个字,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多小时。
      他表现得歉意满满。你应该招呼我的。他看了眼时间。都下午两点多了。
      我没有回答,拉起他的手一起下楼,走出图书馆。
      风浩浩汤汤地卷挟,被灰白的石墙角拦截,硬生生地周旋,扑上人的身体,发出呼啸的声音。
      我们来到食堂,来不及买饭,赶紧跑向有暖气的地方,伸手取暖。
      今天格外地冷,我说,海南没有这种温度吧?
      海南还没有你呢,他笑着说。
      我把脸贴上他的右边脸颊,冰凉,有毛躁的皮肤碎屑。
      你为什么没有叫我,在图书馆。他问。
      我觉得,你认真起来看书的样子,我特别喜欢看。再说了,你不也陪了我一上午么。
      浩。他叫我的名字,脸在我的脖子上摩挲。有你在,真好。

      帆执意要我带他逛完校区的全部地方,即使室外温度在零下,滴水成冰,寒颤三尺。
      我带他走过校园的操场,迈上那片矮矮的斜坡,走向冰冻的湖。冬日的校园像一支干枯的柳,没有生气,尽是萧条。
      依旧是这样,他讲述他的故事,他的见闻,津津乐道,娓娓道来,有皑白色的哈气慢慢升腾。我侧耳倾听。
      有时候他的电话会忽然响起,我便做出一个示意离开的手势,坐在湖边的红漆皮木质长椅上。我们之间相隔二三十米,我听不见他讲话的内容,只知道他很开心。
      他不喜欢在接听电话时身边有其他人,这是他的习惯。我们彼此之间保持着类似的种种默契,微小而甚是必要。
      我们花几乎整个下午的时间逛遍了校园的每个地方。你对我的学校很感兴趣么?我问。
      我想要了解你生活学习了四年的地方,仅此而已。

      天快要黑的时候,他乘地铁回租住的房子。
      我送他去地铁站。
      又不会迷路,顶多十分钟就能走到。他说。
      那我可不送了。我佯装往回走。
      他一时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回答。
      我一阵憋笑,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往地铁站的方向走。还跟我来欲拒还迎那一套!
      地铁站分开的时候,我们互相道别,我站在原地看他。长长的甬道,他一边走一边回头。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我看见他依旧不停地回头,但被人群湮没。我还能看见他,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看到我了。
      他逆向人群,蹦起来,向我挥手,所有经过的人都看他,然后绕过,继续赶自己的路。
      我远远地看他蹦起来时纷飞的头发,看不清五官,但他在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期末考试结束,我终于搬到了出租的房子,一想到整天都能和帆待在一起,我就感到莫大的幸福。
      我们购置好生活需要的东西后,开始着手为自己的工作做准备。
      我学的是社会工作,简历的投向重点是北京几家比较著名的社工机构。帆倒是不着急,他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工作总会有的,那个谁不是说过么,面包会有,玫瑰也会有。他吧嗒着水灵的大眼睛望着我,再说,你有一块面包吃,也会分我半块吧。
      当然,养你我都乐意。
      说好了,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
      我已经放弃了所有学校提供的实习机会,毕业后,我会来北京,我也只能来北京,为了你,也为了我们。帆说。
      帆舍弃的是自己本应可以安逸的未来,成为一颗蒲公英,开始征程,我是他的方向,更是他飘摇的动力。青涩飞扬,情窦初开的美好最适合渲染爱恋的纯真与一往无前的坚定,像一株河滩的野草,狂放,不羁,肆意生长。

      简历投出的结果不尽人意。
      别丧气。帆拍我的胸脯,大不了我当裁缝养你。
      我摸他的头,有洗发水的香薰味道。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你不是说了么,面包会有的,玫瑰也是。
      我请你吃大餐。
      他带我到一家大排档,烟囱里冒着白烟,绿色棉质宽厚门帘,人不多,我们找一处坐下,看向外面,玻璃窗格上结满冰花,异样美丽。
      十串鸡翅中,十串碳烤羊腰,锡纸金针菇两份,面筋二十串,羊肉串二十,五花肉,望京小腰,鸡心鸡皮鸡脆骨,毛豆花生土豆片,还有啤酒……帆指着房山上贴着的价位表像报菜名一样。
      够了。我拦住帆的嘴。你不会打算把我扣在这里给人家当长工吧?
      他用手指一把翘起我的下巴,装作一副调戏模样说,莫慌,地主家存粮多少还是有的。
      我们最终将桌子上的食物扫空,脸颊微醺,面色嫣红,空瘪的啤酒罐子滚在地上,被人踢得哗啦作响。
      ……
      听说武汉又闹非典了,手机上说都死人了,还是官方发布的。
      那肯定是真的,跑不了了。
      话说武汉离咱么这里这么远,应该影响不到。
      病毒又不认亲戚,谨慎点好。
      ……

      病毒来得突然,只听得到些许苗头,便浩浩汤汤席卷而来,没有半点防备,只有满心恐慌和踹踹不安。
      北京全方位戒严,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我和帆窝在出租房里,安稳地度过了整个寒假。

      我们从淘宝店买来六十元的电饭煲,开始学着做些简单的饭菜。
      我嚼一口帆蒸的米饭,缓缓抬头,看向他。
      他见我表情不对,用筷子抿几粒放在嘴里,不好意思地说,有点硬哈。
      这叫有点硬?当子弹用都绰绰有余。
      你别太过分啊。他夹了一口我炒的豆角,刚才在我脸上的表情在他脸上重现。你打死卖盐的了?
      确实有点咸哈。我尝了一口后用他刚才的同款不好意思表情说。
      他哈哈大笑,我去把米饭熬成粥,这炒豆角,就当咸菜吃吧!

      平板支撑。
      坚持不住了就认输。我说。
      休想。他涨红了脸。
      你要是比我后趴下,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他微微转头看向我,大颗的汗滴到地板上。反悔是小狗。
      绝不反悔。
      他的眼白里有血丝,裹着一层潮湿的泪物质,目光坚定。
      我没有想到他会坚持这么久,不忍心看他为了一个小要求拼尽全力的样子,只好全身松懈装作认输。
      怎么样?他身子贴在地板上,没有力气动弹半分,但嘴炮依旧不停。士别三日,都该刮目相看,更何况我们分别了好几个月。我赢了,我要你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啊?我一脸诧异。不带你这样的。
      知道你没这些本事,就算有,我也不舍得。他翻了个面,全身散着热气。我们搞一下吧。
      嗯?我一笑。
      好几天没搞过了。
      行。我答应得痛快。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他挽住我的脖子。我来上面。
      你要造反?
      你刚才说的绝不反悔。
      你是有预谋的。
      你管我预谋不预谋,反正我赢了。
      不算。我耍赖道。
      你等着。他起身到屋子里翻了一通,拿着个什么东西递给我看。一片银杏叶子,澄黄沃若,上面有黑色水笔的字迹:浩欠帆一次。
      这是什么?我皱着眉头。
      你不记得了?
      有点印象。我摸索着正反面已经被宽大透明胶带粘住的叶子。
      不记得拉倒,哪天把我也忘了得了。他欲要抢过叶子。
      我笑着说,记得,当然记得。不过你收好,这么重要的东西,要用在刀刃上。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先勉强答应你。
      他听完乐开了花,一下子扑到我的身上。
      身上都是汗,洗完再搞。
      搞完再洗。
      去床上。去床上。
      就在这。
      ……

      阳光温暖的午后,我窝在沙发上被噩梦惊醒,睁开眼便看到身边的帆。
      浩,快看这个视频,好有趣。帆把手机屏幕举到我面前。
      帆,我做了一个梦。我将手摸向帆的脸。我梦见你死了。
      帆听了脸上有不屑的表情,说,那你一定很高兴,然后继续看他的手机。
      我不顾他的调侃,继续说自己的话。你说要我好好的,不要总是想你,但又不能一点都不想。我怎么能办得到,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活。
      帆被我哽咽的语气吓到,赶紧撂下手机,搂住我的头,拍我的肩膀说,别哭别哭,多大点事儿,梦都是反的,我不是没死么。
      你要是真死了,不知道要过几百辈子才能遇见你了。我的眼泪浸入他的淡灰毛衫,留下深色的痕迹。

      帆将要离开,去往海南,完成最后几个月的学业,在寒假延期结束之后。
      他突然从行李箱中翻出一个花绿色的包装袋,拍了下脑袋说,怎么把它给忘了。他把我叫过去,很开心的样子,然后把袋子塞给我,说,开过封了,只吃了一点。
      这是什么,干嘛给我。我问。
      我室友带给我的牛肉干,分了我一袋,觉得很好吃,想着你那么馋,就留给你了。
      是从你学校带过来的,我问。
      嗯。他点头,站在那里,眼睛里有笑意,像是等待表扬的小孩子。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盈了眶,心脏像是被大团的,有重量的棉花给击中,柔软,但切实的厚重。

      我送帆去机场,给他戴上三层口罩。他和来时一样,依旧戴黑色线绒帽子,拉硕大的灰色行李箱。
      闷死还是憋死,只不过是方式不同。他玩笑道。
      必须戴着,安全起见,你可不能有好歹。
      要四个月后再见了,他说。
      再过四个月,我们就留在北京,再也不分开了。
      他点头,眼神里有希望,像是得到了某种依托,脸上显出莫大的安全感。
      年少的时光总是这样,容易被坚定而美好的句子戳中,像一发炮弹,狠狠击中心脏最柔软的部分。
      北京的风依旧凛冽寒冷,像假意温柔的刀子,刮嗖着人们裸露在外的皮肤。我一声咳嗽,随即两声哈欠。
      你感冒了?
      没。我裹了裹衣服,太冷了。
      回去记得给自己煮碗姜汤,再不济,喝两杯温水。
      知道了。我想要把头抵上他的脸,最后感受他身上的温度,但最终放弃。
      他离开了,十米,二十米,三十米,他停了下来,转身看了看我,中间一片人山人海,这一次,他没有来得及点起脚尖,就被人群拥趸湮没。
      帆的每次离去,都会留下同样的背影。或许是因为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他始终没变。

      我的感冒愈加严重,咳嗽剧烈,发烧愈加没有退下的征兆,在帆离开两天之后。我开始感到恐慌,某种阴霾倏而笼罩。
      我决定去医院。
      等待是难熬的。咽拭子检测,我被隔离在四面空旷的病房里,热水,玻璃杯,硬板床,塑料质地的架子桌,再无其他。
      手机里是来自帆的三十六通未接电话和微信消息不计其数,我不知道如何回复,像卡在弹堂里的子弹,哽咽难涩。
      意识愈加昏沉,眸子里仿佛有火在烧,细小的泪在眼角聚集,成珠,顺着右侧脸颊滑落。
      掏出包里一颗轻微缩水的青皮橘子,大拇指扣进表皮,便有如烟花般绽放的景象,酸涩四溢开来,充斥鼻腔。

      橘子是一周前帆在水果作坊里买的。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想吃水果捞,他就偷摸背着我买回了大提的水果。苹果,橘子,香蕉,火龙果,西瓜,芒果,悉数摊开在茶几上。
      知道你最想吃荔枝,可惜老板说没有了,让我过两天去取。他的口罩还没来得及摘下,言语很是激动,像是想要吃水果捞的是他,而去买水果的是我。
      我眉头紧锁,他意识到了我情绪的不对劲,整个人一下子沉下来,说,浩,你怎么了?
      你不该出去。我言简意赅,直表态度。
      他自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笑脸说,怕什么,病毒看见我都得绕道,我是谁,浩的男人!他总是能够用自己的方法解决问题,在任何方面。
      我再绷不住,眼神松动。我要你好好的,没有你,我可怎么活。
      我们都会好好的,我们会活到一百岁,那时候我会搀着你,看北京傍晚的余晖,和日落后的昏黄。
      傻东西。我眼里含泪,用食指揩他的鼻尖。到时候指不定谁搀着谁呢。
      反正我是不会离开你的,除非你不要我了。
      我佯装作思考状。那确实极有可能。
      他的脸色一下子显出失望的神色,我转而笑着说,就算我不要你了,你不会死皮赖脸跟着我呀。
      他的眼神里依旧有暗淡的灰色物质,我耸动他的肩膀,微微用力。你放心,我不会不要你,你就待在我身边,哪都不许去。
      我看他的眼睛,见他的眸子里有熹微的光亮在闪动。
      橘子就是在那时留下的。

      最后一瓣橘子的酸涩残留在唇耻之间,玻璃杯中的热水已经散去热气,温存而已。喜欢白水,是最纯净的存在,能够冲淡口腔中多余的气味,包括难捱的酸涩苦楚。
      终于在极度的疲惫困顿下睡去,最后看到的是满眼的白,虚化,不清晰,和天花板一点刺目的斑黑。
      再睁开眼时,天已经黑得彻底,窗外的居民楼灯光点点,车鸣声由楼下传入我的耳朵,成为夜的序曲。
      液已经输完,手背上留下止血的棉花,有淡淡的血迹。有护士拿着文件夹推门走进房间,说,咽拭子结果阴性,烧已经退了,注意保暖,不能吹风,按时吃药,缴完费可以回去了。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一味地点头,嘴角有掩盖不住的笑意。

      疫情好转的那段时间,学校一瞬间忙了起来,有太多琐碎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要去完成。
      我每天都在上班前给他发消息,一句早安,一个笑脸,或者其他问好的符号。我起床的时间总是很准,六点三十分,即使没有闹钟。而他,正值昏睡,晚上习惯性熬夜,经常到一点以后。
      他会在傍晚时锻炼身体,然后在电话里给我讲关于锻炼的事,他的生活,他新读的书,刚刚发生的事。
      我听完以后,轻声回答,嗯。他的发音和音色让我着迷,像一剂温柔的药,让我心神安稳。
      我问帆,说你自律吧,熬夜晚起,说你不自律吧,每天还坚持锻炼。
      其实我仅有的好习惯都是随了你的,锻炼也是,改不了。
      那你以后到了北京,我督促你早起。
      一言为定。
      年少的时光总是这样,容易被坚定而美好的句子戳中,像一发炮弹,狠狠击中心脏最柔软的部分。

      临近毕业,帆对我的态度极异冷淡,像烈火突变成了冰山,找不出缘由,存在于言语之中的淡漠。
      我们的通话时间越来越短,并且他总是以任何我想不到但又确实无可反驳的理由结束一段通话,然后发来一个表情表示抱歉,实则是安抚。
      我说,我每天都在看你的朋友圈,最近,没有更新了。
      他说,其实我发朋友圈只想给你看,我们马上就要在一起了,不用更了。她的回答总能让我默默忘掉很多事,认真地倾听和在乎,等待时间流走。

      2020年6月,我正式毕业,疫情的原因,没有毕业典礼。总会留下一些遗憾,仿佛只有这样,在回首往事时,才能有足够的动力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细浪,细细浅尝余味,为之动容感伤。
      学校给有限的时间收拾宿舍的东西。
      我戴着蓝色口罩,走出教室的时候,仰望天空,一片深蓝。西面广场上有许多彩色的气球在飘扬,倏而一个断了线,飘飘摇摇,越来越高,只剩下一个斑点,最后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广场中心有很多人,他们聚了又散,欢声笑语。旁边是红色的橡胶跑道,生了锈的铁栏杆,掉了色的彩旗,一群人缓缓走过那些地方,像离开的纪念仪式。
      我漫步过和帆走过的地方,校园的操场,林边那片矮矮的斜坡,和被风吹过后,微波荡漾的湖。
      这时手机响了,我看到帆发来的微信消息:你要好好的。
      字是被写在银杏叶子上的,清楚得看出,是我送他的那片,在高三运动会上,被宽大透明胶带粘住,流失了所有的水分,留住了经久的澄黄,显得陈年。
      我联系不到他,用尽了所有的方式。
      我像疯了一样去找他,赶最近的一班飞机,上午十点到晚上八点,我终于找到了他的学校。
      我找不到帆。
      学校里的人散尽,我坐在旗杆下的阴影里,想着帆到底去了哪里。

      几经周转,我终于知道了帆的去向,而得知的结果,需要让我花上未知长短的时间去接受。
      我是从帆的母亲口中知晓的。
      帆染上了新冠,没捱得过一个月。
      简短的一句话,掺杂了大把的眼泪,有帆的母亲的,也有我的。我的耳朵轰得一下再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的脸在扭曲,旋转,纠集成一团,趋于模糊。
      年少的时光总是美好且值得回忆,特别是遗憾,事,物,景,更甚至一个人,一个没有来得及道别,就再也不能相见的人。
      收到帆生前寄来的邮件,薄薄的信笺,猜到是银杏叶。拆封,放在阳光下翻转,一面是我的字迹,浩欠帆一次。另一面是帆的字迹,你要好好的。
      大块的回忆在头脑中闪现,一帧帧,如同旧电影,古老而温存。

      在某个明媚的午后突然醒来,房间里安静,有灰尘的声音。自己逐渐和世界剥离,心中所思念的都一一离去,被撕裂的笑容像是窗台上光束里飞舞的一粒尘埃,只要一点风就能吹走,所剩无几。
      心,像是被洗劫一番的天空,只剩下蓝。我和帆,残缺了一场本该有的道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