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公子》顾慎川

3、第三章

　　待我醒来时，已是月挂枝头了。

　　我已许久没有打架了，生疏了许多，身上的伤凉意丝丝，已不大痛，不知哪位丫环帮我涂了药，等会要去道谢。

　　我下了床，喝了一杯茶，想了一会事。

　　我觉得，我对章六公子说的话，有些过分了，不，应该是太过过分了。

　　我以前也是乞丐，以为自己站在了乞丐的角度上，十分为他们着想，实则我大错特错。

　　我没有办法给所有的乞丐一把油纸伞，便不应该给其中几个。

　　我思索良久，还是觉得应该给章六公子道歉，即便他要立刻赶我走，我也认了。

　　我推开房门，走了出来，想看看章六公子的房里，蜡烛灭了没。

　　在我鬼鬼祟祟伸出头测探情况时，章六公子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微微皱眉，问：“你在看什么？”

　　我腿一软，差点跪了下来，唉，自己说的话，要自己负责，我迎难而上，说：“章六公子，今日奴婢说的话……您千万别放在心上，奴婢知错了。”

　　章六公子脸色似是好看了些，问：“你知道错了？”

　　我说：“是，奴婢真的知道错了，章六公子在奴婢心中，是光明磊落的侠客，奴婢不应该那样说公子。”

　　章六公子踱步走出，我只好缓缓跟在他身后，听见他说：“其实我也有错。”

　　我心扑通，我心再扑通，说：“公子？”

　　他停下脚步，微微回头，说：“以后我不会再扔东西，我会让人换成银两，再帮助那些人。”

　　章六公子不会知道，这一刻站在月色下的他，在我心里，有多么的高大。

　　我说：“公子真好。”

　　章六公子问：“还疼吗？”

　　我摇摇头，说：“不疼了，不知是春致还是浣云给我涂了药，明日我还要谢谢她们。”

　　章六公子咳了声，说：“不必谢谢她们。”

　　我连忙说：“公子，夜里凉，莫要生病了，奴婢送公子回去。”

　　章六公子又咳了一声，说：“那些药……是我找了个女郎中，给你涂上的，你不必找春致浣云。”

　　我十分感动，章六公子还特意给我找了女郎中，我真是三生有幸，才遇上了这样的公子。

　　公子这么关心我，我当然也要好好关心公子，我将章六公子扶回房中，帮他将屋内的门窗都关紧，说：“公子，奴婢退下了。”

　　他点了点头，我顺手给他关上了门。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我一走出房门，章六公子也走了出来，这才四更天，章六公子怎么也起这么早，奇怪，我说：“公子，早啊。”

　　章六公子问：“早，你怎么这么早？”

　　我说：“心里装着事，睡不长。”

　　章六公子眨了眨眼，说：“我也是。”

　　我眼神一亮，说：“我记挂着那几个小乞丐呢，我要去看看他们，公子你也是吗？”

　　章六公子的笑容有些僵了，片刻后他说：“我收回了那三把油纸伞，换了钱，平分给他们了，他们应该不会再打架了。”

　　我松了一口气，打了个哈欠说：“既然没事了，那我再去睡个回笼觉，公子你去忙你的吧。”

　　章六公子点点头，我关上了房门，这次一觉睡到了天色晴朗。

　　我起身，本想换上大棉裤，又怕被章六公子嫌弃，想了想，还是穿了昨日买的衣裳，走了下去。

　　章六公子不知去了何处，月生也不见了，我百无聊赖地在客栈度过了一个早上。

　　到了下午，章六公子还是没有回来，我拿出一个陶埙，吹了起来。

　　这是我在乞丐庙无聊时，偶尔会吹一吹的乐器，从啁哳断续到流畅自如，这个陶埙陪着我，走过不少年月。

　　我随心吹了一阵，章六公子便回来了，我收起陶埙。

　　章六公子出去行风雅之事，顺便捎上了我。

　　眼前雪压松枝，章六公子身披狐裘，执一素伞，景清冷，人也清冷。

　　章六公子顺便撑了我，这一把伞不怎么大，我的肩上落了雪，雪又融进我的衣裳里，还真是冷极了，我受了寒，打了个喷嚏。

　　他皱了皱眉。

　　我抖了两抖，心想，大冷天的你出来赏雪看松就算了，不用捎上我吧，我可没有暖和暖和的大狐裘，也没有深厚纯正的内力抵御寒冷……

　　我还没抱怨完，一个暖和的大狐裘便罩在了我的头上，我将头钻出来，发现章六公子的狐裘跑到了我身上，这件狐裘还带有章六公子的余温，舒服极了。

　　我的章六公子，是个楚楚谡谡的侠客。

　　我搂进了狐裘，说：“多谢公子。”

　　章六公子问：“这里的景色好看吗？”

　　我说：“好看。”

　　他抬手，抚上了那棵苍劲老松，说：“很多年前，我跟师父来过此处，在这里练剑时，不小心将这棵松割到了。”

　　我知道章六公子的师父，是天底下排前五的剑客，章六公子青出于蓝，成了无双剑客。

　　章六公子顿了顿，继续说：“我当时十分懊悔，我师父说，这没什么，很多武人练武，还是直接劈开它、砍倒它、斩碎它，我不过是划了一道，没什么大不了。”

　　我知道章六公子的师父说得很对，没有人会在练武的时候，顾忌天地万物。

　　他说：“从那以后，每年我都会来这里练剑，但我再也没有砍到这些树了。”

　　我知道，这是一种克制，也是一种进步。

　　侠以武犯禁，章六公子给自己画了个圈。

　　我注意到章六公子带了剑出来，问：“公子，你要练剑吗？”

　　章六公子嗯了一声。

　　我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我终于可以看到天下闻名的无双剑术了。

　　章六公子将伞给我了，我执伞走远了些，便看到章六公子从身后拔出了剑，动作潇洒。

　　我看他衣袂飘飘，我看他意气风发，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小小章狂在树下，一步一步学剑的模样。

　　章六公子练完剑，藏剑归鞘，我撑伞走过去，一步一步极其稳重，我抬高手，为少年郎遮了风雪。

　　天色已晚，我们回了客栈，我发现，其他几个丫环都不见了，十分奇怪，我问月生知不知道原因，月生说：“公子将她们送回章府了。”

　　我怔了。

　　月生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说：“以后就你一个人伺候公子了。”

　　我慌了。

　　月生怜悯愈深，我看得出来，他绞尽脑汁地想安慰我，却想不出什么好话，只说：“你……保重。”

　　我彻底傻了。

　　当夜，我思来想去，想去思来，第二天，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伺候章六公子了。

　　章六公子看着我的熊猫眼，问：“昨夜没睡好？”

　　我在心里说：“何止是没睡好，简直就是没睡着过。”

　　章六公子看我不说话，转了个问题：“认字吗？”

　　我点点头。

　　章六公子桌上有纸有墨，他让开身，说：“写几个字。”

　　我拿起毛笔，写了几个字，我这字虽不怎么好看，但也没有很丑，章六公子为何要噙着笑，我很是不明白。

　　他拿了一幅帖子，放在我面前，我问：“公子这是要奴婢临帖？”

　　章六公子摇摇头，说：“你将这幅帖子抄写一遍，不用临帖。”

　　我这才将帖子看了一遍，这是一首诉情诗，我不知章六公子为何要让我抄一遍，这首诗……有点直白了。

　　我提笔蘸墨，很快便抄完了这首诗，章六公子看着我写完，说：“放在这里便可。”

　　我放下毛笔，章六公子又递了一本书给我，我接过，他说：“找个空闲时间，将这本书看完。”

　　我说：“……奴婢没有空闲时间了。”

　　他问：“为何？”

　　我说：“其它丫环都走了，奴婢要服侍公子。”

　　他可能是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过了片刻，他说：“我将她们送回章府，便是因为我不需要这么多人服侍，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章六公子似是转了性子，这次他只留下了我，可万一……以后我也是不被他需要的那一个呢？

　　我想了想，我无法忍受这种事情的发生，我光是想想，都心如刀绞。

　　可我没有资格在这指手画脚，我只能点点头，说：“公子若无其它吩咐，奴婢就先退下了。”

　　他说：“今日没什么事，你可以慢慢看。”

　　我退下，回到房中，翻开了这本书，看了几页，我才发现，这是一本才子佳人卿卿我我的故事集，章六公子……为何要给我这样的书？

　　我十分疑惑，只好带着疑惑继续看下去，希望能在书中找到答案。

　　终于看完了，我松了一口气，揉了揉干涩的双眼，走到窗边，想看看窗外风景。

　　但我看到了一只肥肥的鸽子飞到客栈，月生从鸽子脚边解下了一张纸条，匆匆跑进来。

　　我打开房门，便见到章六公子抓着纸条，脸色沉沉，我心里跟着一沉。

　　月生来找我，说：“新月，收拾包袱，等会我们便要启程回京。”

　　我心里一紧，问：“月生，发生了什么事？”

　　月生简洁道：“章家出事了。”说完便急忙走了。

　　我站在原地，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的意思。

　　章，家，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