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公子》顾慎川

2、第二章

　　黄沙扬起，我眼前茫茫一片，都是炊黄炊黄的。

　　我实在不明白，大漠有什么好，章六公子每年都要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喝西北风？

　　章六公子显然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他还时常穿着那件银镂镶边的丝绸窄袖衣在我面前晃悠，让我愈加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是因为过惯了骄奢的日子，想来这穷乡僻壤体验生活。

　　我的章六公子，是个鲜衣怒马的侠客。

　　事实证明，是我狭隘了，章六公子千里迢迢来到此处，确有要事。

　　我们闯过沙漠，便有一片无际草原，很多武林侠客聚集在此处，来开每年一度的武林大会。

　　章六公子一来，便受到万众瞩目，他们将他请到上座，我和其它丫环只能坐在末席，远远瞻望章六公子的风华。

　　他不需要我来倒酒，我不会武功，一群江湖儿女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声讨论这门这派如何如何，那剑那枪怎样怎样，哪个武林前辈退隐江湖，哪个无名小辈又横空而出，我只能闷声吃饭。

　　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来到这里，发现自己如此格格不入。

　　武林大会的结果如何，本来与我无关，但是与章六公子有关，便与我有关了。

　　章六公子当上了武林副盟主。

　　其实几年前，便已经有很多人推举章六公子当武林副盟主，但是章六公子都推脱了。

　　他说，还有很多前辈比他厉害，他不能排在前头。

　　他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今年，章六公子无论是名望，还是武功，都达到了他自以为可以胜任武林副盟主的标准。

　　所以这次，章六公子便不再推脱。

　　章六公子当上了武林副盟主，我心里也喜滋滋的，我的章六公子那么厉害，我为此感到骄傲，背都挺直了几分，酒也多喝了几杯。

　　酒喝多了，人就傻了。

　　好多个章六公子出现在我眼前，他冷着脸问：“你为何在我房里？在我床上？”

　　我以为我在做梦，我整个人呈大字形瘫在床上，像个无赖一样，说：“章六公子，虽然你是我的主子，但这是在我的梦里，你不要这么霸道，我想睡哪就睡哪，你管……不着。”章六公子越来越多了。

　　他没有再跟我废话，一只手将我提起来，像提老母鸡一样，将我扔到门外，“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地上的寒意让我清醒了几分，我迷糊回到房中，睡了一个懒洋洋的觉，舒服极了。

　　等我酒醒了，意识到自己昨天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便觉得不怎么舒服了。

　　我没有去干活，我没有脸再见章六公子，我坐在房内，心如死灰。

　　直到月生来找我。

　　他问：“你生病了吗？”

　　我说：“没有。”

　　自那日一起买油纸伞之后，我和月生偶尔会聊天，有了几分熟悉。

　　他说：“那你为何不去干活？公子让我来看看，你怎么了。”

　　我心里一咯噔，问：“公子没叫我滚吗？”

　　他莫名其妙：“公子为何要叫你滚？不说了，你快出来干活，小心其它丫环又嚼你舌根。”

　　我连忙跟着月生走了出去，觉得阳光甚是耀眼。

　　章六公子没有责骂我，也没有赶我走，我谢天谢地，想着回去以后，要给佛祖上三柱香。

　　武林大会要开三日，章六公子被众人簇拥，我没再不知趣地凑上去。

　　一来，我都不用尝试，便知道我这个小身板挤不进去，挤死了倒有可能，不是挤死了，是，挤，死了。

　　二来，我就算侥幸不死，挤了上去，也只是讨个没趣，讨个不喜。我长得不够漂亮，也不会说漂亮话，更不会什么漂亮的招式。凑上去衬托别人漂亮，或者等着别人来给我一个漂亮的招式？不不不，我虽不怎么爱惜自己，但也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

　　于是我便留在了院子里，这群武林之人中，也有心思细腻的，给章六公子安排的院子，完完全全符合了他的喜好，我们这些下人也跟着享福，吃得好睡得好景色也好，三日过后，我圆润了一些。

　　我收拾好东西，其实也就两件衣服，在很多人的热烈注视下，我们浩浩荡荡地回程了。

　　我来时觉得这个地方不怎么宜人，走的时候却有了几分留恋，尽管我什么都不懂，可我看着这群朝气蓬勃的人，也觉得自己满腔豪情壮志，生了我也可以顶天立地的念头。

　　我终于明白章六公子，为什么会喜欢来这个地方了。

　　我们没有立刻回京城，而是在靠近大漠的城镇上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

　　这样也好，于我而言很好，在这里，我每日都能见着章六公子，真好。

　　但是很快，我便觉得不好了。

　　一名千娇百媚的女子来找章六公子，他们在房中屏风内谈话。

　　我在屏风外，等着章六公子一句话，我便去端茶倒水。

　　“章郎，一别三年，可有想我？”

　　“湾湾，当初给你的承诺，我做到了，这三把伞，你可还满意？”

　　“你还记着我们的承诺，我很高兴。这几把伞，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你心里有我……”

　　“湾湾，过去的事便莫要再提了。”

　　“章郎，你……？”

　　“我记着我们的承诺，不是因为你，而是我们之间的感情。现在我们，都应该向前看。”

　　良久的沉默。

　　“我懂了，章郎，就此别过吧，不用送我。”

　　我看着湾湾走了出来，她脸上的胭脂涂得真是好看，我看得痴了，她却没有看我，摇曳生姿地走出了房门。

　　章六公子也走出屏风，突然问：“你多大了？”

　　“回章六公子，奴婢十六了。”我刚刚过完了十六岁的生辰，想来章六公子也忘了，那日我们还一起吃过饺子呢。

　　章六公子说：“我认识湾湾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年纪。”

　　我不知该说什么，便不说了。

　　章六公子又说：“如今她也才二十，看起来却……比你成熟多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心想，你院子里那些莺莺燕燕，有的看起来比我还小呢，我不过是因为在乞丐庙的那些年，营养不良，比寻常女子矮了些，瘦了些，面色也黄了些，样子也苦了些。可我在章府这大半年，吃得好，也长高了些，长胖些，也白了些，笑起来也很甜，连你的娘亲都说过我笑起来很甜呢。

　　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大段话，脸上还一幅恭敬的样子。

　　章六公子好像把我当成木头，没指望我吭声，继续道：“我在这里遇见了湾湾，我们情投意合，相守了一段好日子，后来，她恋上了一个西域男子，与我分开前，让我许了承诺，每一年，我都来此处，为她买一把颜色艳丽的油纸伞，等我买够三把了，她就回来找我。”

　　他叹了口气，说：“第一年时，我亲自去买了一把油纸伞，第二年的时候，我却不想去了，只让月生去买一把最好的。”

　　章六公子在屋内打开了一把油纸伞，我仰头望去，伞上绯红的花开得正好。

　　他说：“三分欣赏，三分使用，三分保养，这就是油纸伞。”他合上了油纸伞，将三把油纸伞都递给我，说：“拿去扔了。”

　　我接过，傻乎乎地问：“公子，这些油纸伞都没用过，真的要扔吗？”

　　章六公子看我一眼，说：“你若喜欢，也可自己留下。”

　　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是鄙夷的眼神，鄙夷我贪小便宜，我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我说：“我不要，这是公子给湾湾姑娘的。”

　　章六公子看我两眼，说：“还真是个小孩。”

　　我自知失言，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奴婢这就去将这些伞扔了。”

　　“去吧。”

　　我抱着伞跑出客栈，月生追上我，问：“怎么了？”

　　我说：“公子让我将这些伞扔了。”

　　月生比我还心疼，惊呼道：“这些伞很贵的，你打算扔去哪？”

　　我说：“我想给那条巷子里的乞丐，能用一时，也是好的。”

　　月生知道我的来历，我跟他说过，听到我说的话，他点头说：“我跟你一起去。”

　　我们将伞送给了三个小乞丐，他们高高兴兴地收了。

　　我和月生回到客栈，见章六公子正坐在客栈里喝茶，两个近卫站在他身后。

　　章六公子看见我，向我招手，我连忙跑了过去，问：“公子，有何吩咐？”

　　他站起身，说：“你跟我出去一趟。”

　　我说：“是。”

　　我走在章六公子后面，发现近卫们没有跟上来，只有章六公子和我，我不知道章六公子要做什么，心里有些许忐忑。

　　他带我来到了一家成衣铺，问：“喜欢哪件？”

　　我：“……”

　　章六公子抬了抬下巴，问：“那件怎么样？”

　　我：“……”

　　章六公子看我呆愣模样，有些奇怪，问：“你怎么了？”

　　我摸了摸裤腰带，说：“公子，这里的衣服……奴婢都买不起。”

　　章六公子笑了，说：“不必担心这个，我来付钱。”

　　我真的不明白，章六公子为什么突然要给我买衣服，我看着自己的大棉裤，突然发现上面有一个拇指大的洞，我刷地一下子红了脸，难怪……难怪，章六公子定是嫌我丢人了。

　　我一扫屋内衣服，指了一件月白裙子，说：“那……那件。”

　　章六公子问：“要试试吗？”

　　我再看了看裤子上的大洞，心想，章六公子嫌我丢人，竟是片刻都等不及，让我换声好衣裳，我顺着他的意思，说：“好。”

　　章六公子命人将那件衣裳取了下来，我去后面换上这件裙子，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穿裙子，有些别扭。

　　这家成衣店里，居然连裤子都没有，真是可恨。我扭捏了一小会，怕章六公子等得不耐烦，还是不磨蹭了，走了出来。

　　章六公子说：“挺合身的。”他又给我买了两件同样大小不同花纹的月白色裙，让我拿着走了。

　　我十分委屈，章六公子怕我其他裤子上也有破洞，竟嫌弃到如此地步，要给我买三件新衣裳。

　　章六公子和我走出了成衣店，他看我一眼，可能觉得不对劲，又看了我几眼，说：“你自己选的衣裳，难道不喜欢吗？为何闷闷不乐？”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想掉眼泪，我憋了又憋，勉强扯出一抹笑，说：“只是觉得……无功不受禄罢了。”

　　我沉浸在伤心的情绪中，不知何时，章六公子已经停下了脚步，停在了我刚刚给小乞丐送油纸伞的那条巷子前。

　　我倒回来几步，看了一眼，撸起袖子就想冲上去。

　　只见有几个大乞丐站在了小乞丐面前，要抢他们的油纸伞，小乞丐们紧抱住油纸伞不肯松手，大乞丐便动手打他们。

　　章六公子却拉住了我，我转头，说：“他们抢东西是不对的。”

　　他面无表情，说：“我让你扔了，你却转身送给了乞丐。”

　　我生气了，说：“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扔的一把油纸伞，抵得过他们半年的饭钱。我知道你对湾湾姑娘的心意，也没有将这些伞卖了换银两。”

　　他说：“你将油纸伞送给他们，他们也用不上这样的东西，也是拿着去换钱换饭。”

　　我眼看小乞丐被打得惨叫连连，豁出去了，说：“那又怎样？你宁愿将值钱的东西扔了都不肯拿来帮助别人，你凭什么当侠客？你看着这些小乞丐因为这些伞被打都不出手相助，你又凭什么当武林副盟主？”

　　章六公子松开了我的手，我也不顾自己穿着裙子了，一记铁拳头就揍到一个大乞丐的身上。

　　大乞丐吃痛，转身回打了我一拳。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疯了似的跟大乞丐打起来。

　　后来，大乞丐一拳打到我脸上，我还没有当好主持正义的英雄，便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