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

  •   猛烈的狂风夹杂着冰冷的雪子胡乱地拍打在黄仁俊的脸上,恍恍惚惚,他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他不记得中午吃了什么,不记得老师布置的作业,也不记得晚上是怎么回来的,直到李敏亨拉开家门出现在自己眼前,关切地询问自己怎么了,为什么眼睛红红的,黄仁俊才从倘恍迷离的心境中猛然惊醒。

      北风风干了他的眼泪,在他脸上凿出一条干涸的河床,眼下的皮肤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在手心,干涩、紧绷。李敏亨忙不迭拉住他的手腕想要引他进屋里,又被黄仁俊反握住他的手腕,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

      “仁俊?”

      “敏亨哥……”黄仁俊垂着头,喉头发紧。他吸了吸鼻子,低声呢喃。“哥……你……你有没有话要跟我说?”

      “啊?”李敏亨揉了揉短发,正要说些什么,李爸爸的声音忽然从书房飘了出来。“敏亨,一会来看看多伦多大学你够不够格。”

      门外的人陡然僵住,待李敏亨回头随意应了一声,再扭过来时,就见他眼泪汩汩,鼻尖通红,登时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找出好些卫生纸来,温柔地擦着他源源不断的涕泪。

      寒风凛冽,卷起一阵又一阵漫天飞舞的雪花,几片冰晶钻过楼梯间挂着蜘蛛网的小窗,悠悠然地飘落在黄仁俊凌乱的头发和微红的额头上,融化成一滴滴刺骨的水珠,漫然地顺着鼻尖、眼角滴落,汇聚在他尖尖的下巴上,与两行涟涟的清泪严丝合密。理智在离别的痛楚和恐惧前不值一提。黄仁俊抬头迎上李敏亨澄澈的眼睛,翕动着□□,低声嗫嚅着:“敏亨哥,你要走了吗?”

      抚在自己脸庞上的大手骤然顿住,沉默是此时此刻蒸腾漫卷的寒意和纷然杂沓的雪花,悲伤、失望、愤懑细滴慢渗,浸染了五脏六腑。李敏亨那双总是闪烁着单纯的、圣洁的光的眼眸第一次染上了异样的复杂情绪,有对过去的留恋和怀念,对自己的不舍和抱歉,但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期望和向往。

      是啊,未来。那个震风陵雨的夜晚,那条灯火阑珊的回家之路,他们肩碰着肩,手背擦着手背,在澌尽灰灭的朵朵浪花之中,谈论着生活中的奇闻,追忆了儿时相伴的轶事,可是偏偏……怎么偏偏就没问一句未来的规划呢?他怎么就偏偏忘了这一件事情呢?

      “敏亨哥,他们说你要出国了。”

      黄仁俊不住地颤抖着,看着沉默不语的李敏亨,他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感觉恐惧,觉得愤怒。他恐惧那数千万里的距离,愤怒李敏亨的秘密。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被抛弃了。这么严肃重要的事情,这是牵扯到命运、前途的事情,明明他才是李敏亨的弟弟,明明他们才是自幼相伴的朋友,为什么他却不知情?为什么他还需要从别人那里偷听来这些话题?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泪眼朦胧地望着一言不发的李敏亨,恳求他说什么来安慰自己,恳求他像往常一样,捏一捏自己的脸,揉一揉自己的头发,然后满面春风地告诉自己,那都是假的。

      可李敏亨只是沉默着,他沉默地垂着脑袋,沉默地换上了悲哀的表情,他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满怀歉意告诉自己,他要走了。

      “加拿大。”李敏亨的声音轻得似纷纷扬扬的雪花,“年后就走了。”

      黄仁俊死死咬住下唇,怨愤地甩开李敏亨抓着自己胳膊的右手,在他急切的呼唤声中,头也不回地跑下楼、开门、关门,然后一头栽进了被窝里,委顿不堪地合上眼皮,沉沉地跌入了黑暗之中。

      冬天是萧瑟的季节,花凋叶枯,唯有阳光炙烤着毛衣和外套时,嗅得淡淡的肥皂味道才能让人感受到几分暖意。天寒地冻大半个月,这日终于放了晴。黄仁俊搬了靠椅坐在阳台上看书,看累了就将书扣在脸上靠进座椅里休息。

      李帝努从格窗向外望去,那人小小的脸埋在大大的书本里,后脑勺上还翘着一缕被风扶起的黑发,他安安静静地瘫在那里,眼前是满目的枯枝败叶和宁静的海,身后是一背飒飒的风和掉皮的老墙。深蓝、棕褐、明黄、乌黑,几种饱和度极高的颜色交叠在一起,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和谐。李帝努抿了抿薄唇,合上作业放下钢笔,拿起床头柜上的MP3,推门而出。

      书被人抽走的同时,耳朵又被人塞进了耳机,还不等他说些什么,李帝努倒是先跟着唱起来了,一首接着一首,一曲盖过一曲。没有周杰伦,没有孙燕姿,是他以前鲜有耳闻的陈奕迅。他是听不懂粤语的,却也沉了性子听李帝努低低地哼唱。终曲,书页轻摆,两厢无言,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那人,那海,那落日的余晖。良久,海浪才托来黄仁俊的疑问。

      “你知道吗?”

      李帝努缓缓地摇摇头,黄仁俊扯了扯嘴角。

      “我也不知道。”

      电车到站、驶离;乘客登车,下车。每个人都将自己的脸埋在厚重的围巾里,裹在暖和的帽子里,步履匆匆,带着凝结成冰的疏离。黄仁俊用目光迎接一辆空荡荡的电车悠哉而来,又目送它悠然地满载而去,看它晃晃悠悠消失在山脊之后,他理了理头发,轻声开口。

      “以前你问我,为什么不是周日而是周六,现在我知道了,因为他周日要去上英语培训班。”

      “他早早地就为出国做好了打算,只是我们都不知道罢了。”

      一双干燥、温热的大手覆盖在了一双冰凉、柔软的小手上。

      “你说我跟他好,我以前也觉得我们好,我还特别开心我跟敏亨哥是这么要好的关系,但后来……”

      “总之,我现在开始怀疑我秉持的想法是不是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是不是都是我的自作多情。”

      大手挤尽缝隙中每一缕空气,紧紧地握住了小手。

      “你看,我只知道他会弹吉他,却不知道他组了乐队;我只知道他周日很忙,却不知道他要上补习课……对他,我好像无所不知,又好像一无所知。他的心思,他的意图,他……他的一切,都需要我像钻研难题一般,咬文嚼字,煞费苦心,绞尽脑汁,去猜想,去揣测,去验证。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也不知道他得到了什么,更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这怎么能算交好呢?这不是交好。”

      “仁俊……”

      李帝努拖着椅子靠近他,紧贴着他的肩膀坐下。黄仁俊别过头去不看他,声音不知不觉地又蒙上了一层湿淋淋的水汽。

      “我没生气。”黄仁俊捏紧了手心的书皮,狠狠地甩甩头,“我真没生气,我不会跟敏亨哥生气的。人生是私有的,决定是自己的,敏亨哥想好,想出人头地,我难道不该为他感到高兴吗?”

      “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在气我自己而已。我气我自己一无所知,又气自己无能无力。”

      天色向晚,暮霭沉沉。赤橙的落日缀在浓白的云雾里,像一滴红墨点在池水中,一圈圈地晕染开来。黄仁俊擤了擤鼻子,拧干喉管中多余的水汽,继续说。

      “敏亨哥他……我们从小就认识,我们三个,还有家属院里其他的小孩。我那么多弟弟妹妹,他是我唯一的哥哥,是让我觉得安心的存在。或许因为是哥哥吧,我从小就向他学习、向他看齐,我……他就这样,什么铺垫都没有,一下子就要离开,我真的……我……”

      李帝努攥着他手的力气越来越大,黄仁俊努力扼住喉管中蠢蠢欲动、欲要喷薄而出的哀嚎,用力地揩了揩眼角,半晌,才怅然若失地吁了口气,“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我怕……我就是怕……”

      怕此去经年,即是永别。

      又有一辆电车缓缓驶进了站台,开门的那个瞬间,黄仁俊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一晃而过。双手依旧被李帝努牢实地扣在手心,视线随着渐暗的天色愈加昏暗,黄仁俊干脆闭上眼睛靠在了李帝努的肩上。

      “都说人生是一场单行程的列车,人来人往,尽是过客,从头到尾孜孜不倦地陪着自己的,只有身后黑洞洞的影子罢了。”

      “我觉得,于他而言,我一点都不重要。”

      “我就是个过客而已。“

      “不是的。“李帝努揽住黄仁俊的肩膀,用下巴亲昵地蹭着他的头顶,“不是这样的,起码……”

      叩叩叩。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欲言又止,李帝努愣了三秒,才收好东西跟着黄仁俊去了前门。门口赫然站着满身寒气的李敏亨。

      “帝努也在啊。“李敏亨尴尬地笑了笑,李帝努了然地点点头,打了声招呼,又钻回了黄仁俊的卧室。

      空气凝结在沉寂的客厅,心思各异的两人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来打破这份煎熬的寂静。李敏亨小心翼翼地瞥了好几眼萎靡的黄仁俊,活动活动僵硬的脖颈,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小方盒子,推到了黄仁俊面前。

      “不拆开看看吗?”

      李敏亨敲了敲茶几引起那人的注意,黄仁俊迟疑地拆开礼盒,一个崭新的、闪亮亮的MP3正安然地躺在软垫里。

      “这……”

      他错愕地望向李敏亨,那人坦然一笑,“是提前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僵持的气氛如同春日里的冬雪迅速融化,李敏亨伸手按住黄仁俊的后脑勺,温柔地揉了一把。

      “我是不是挺失败的。”李敏亨垂着眼帘,喃喃自语,“作为哥哥的话。”

      “没……”

      “我是哥哥,却好像一直再让你伤心。”

      “不……”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也没有及时跟你分享我的生活……”

      李敏亨的声音越说越低,黄仁俊心乱如麻,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可那些话就像死死地镶嵌在身体里的组织一般骨鲠在喉。手心坚硬的外壳被捂热,不知触碰到了哪里,黑暗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我确实挺失败的……”李敏亨满怀歉意地注视着黄仁俊的眼睛,真挚地牵住了他的手,“对不起,仁俊,让你难过了。”

      低头,那首《逃亡》赫然在目。

      横亘在两人间的冰墙分崩离析,黄仁俊倏地站了起来,敏捷地闯进卧室里,拉开书桌的抽屉,取下最后两张空白的同学录,塞到了李敏亨的手里。

      “哥。”迎上他犹疑的目光,黄仁俊吸了吸鼻子,故作明快豁达地朗声道,“电话也好邮箱也好,我们千万不要断了联系。”

      “我们可是说好了,要一起看周杰伦演唱会的啊。”

      尔后,一直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分别那天,黄仁俊悄咪咪地揣上MP3,趁着体育课的时间翻墙跑出了学校。耳机里,吉他不厌其烦地弹着《晴天》,他迎着和煦的薰风,背着灿烂的阳光,走过海边蜿蜒的公路,踏过山间湿滑的石板,来到古尔寺背后那块平坦的山崖边,寻一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看海浪拍打着嶙峋的礁石,飞鸟盘旋于辽夐的青空。清风徐来,一架飞机遁入高空,徒留一道长长的云烟经久不散;水波不兴,一艘游船悠然荡漾,将身后无辜的海水绞成一连串惨白的泡沫。他平息凝神,周杰伦在唱: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有脚步声在背后响起,继而落入了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他倦怠地斜倚在那人的肩头,听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仁俊,我会一直陪着你。”

      隐隐约约,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真诚又无比卑微苦涩的告白。

      “我喜欢你。”

      从大巴车上下来的时候,黄仁俊忽感一阵心慌。青峰叠翠,游云轻推慢撞,同学们三三两两在山林中嬉笑打闹,似乎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他抓紧扶手,等待着那阵令人作呕的晕眩感消散,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耳畔响起,黄仁俊勉强睁开双眼望向来人,是一个好看的少年。

      “需要我帮忙吗?”

      那人绅士地向自己伸出了手臂,黄仁俊看了看逐渐靠近的李帝努,感激地向他摇摇头。

      “谢谢。”

      “怎么了。”

      李帝努熟稔地揽住黄仁俊的腰身,牵着他往休息区走去。黄仁俊如实回答后,又向刚刚那个男生望了几眼,问他:“我好像见过他。”

      李帝努将他推到推到椅子上坐好,黄仁俊舔舔上颚,灵光乍现。

      “是上次跟你站一起那个男生。”黄仁俊拍拍的李帝努的肩膀,激动地说,“是不是?是不是!就是去年在楼梯道里遇见的那个。”

      李帝努咬住舌尖。“……你记性这个时候倒是挺好的。”

      黄仁俊鼓着腮帮子好奇道:“他叫什么名字啊?感觉还挺有礼貌的。”

      李帝努充耳不闻,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又递到黄仁俊手上。

      “他叫什么嘛?”黄仁俊呷了口水,“就问个名字而已。”

      “罗渽民。”李帝努被烦地不耐,叹了口气,直起身来看着黄仁俊,“叫罗渽民。”

      黄仁俊还想问什么,李帝努一下子捂住他的嘴。

      “别问了,我跟他没有很熟。”

      闲散的放风时间结束,黄仁俊帮着搬完烧烤的食材,带上耳机,安安静静地躺在吊床里。周身是高耸入云的杉树,枝繁叶茂,随着熏风簌簌作响,他微微阖上眼皮,任由阳光斑驳在他的身上。

      距离李敏亨离开已是数月有余,而这期间,他没有打来过电话,黄仁俊也找不到他新置办的号码。

      李敏亨,每每回想起那人,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煞白的日光、滚烫的地面、油亮的嫩叶,轰隆隆的空调、安静的教室和昏暗的房间,还有每一个忙忙碌碌的早晨,每一滴提笔练字时流下的汗水,每一声亲切又温柔的呼唤,每一句冷漠逆耳的良言。

      太久了,久到黄仁俊都快要记不起来李敏亨的脸了。那些日子好像永远地停留在了湿热的海边,被浪花冲刷过的光滑的鹅卵石是它的承载者,是它的见证者,立于那之上的模糊的幻影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真的是我吗?我真的经历过吗?每每回忆起来,黄仁俊都觉得自己像是俯瞰大地的上苍,是排在戏外的旁观者,连蒸腾的热气都是那般飘渺如薄烟。

      可每一阵和煦的晚风和每一滴温热的雨水也都确确实实擦拭过他的肌肤,打湿过他的衣裳,每一道劈在他肩上的刀光,每一帧印在他脑海里的剑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黄仁俊,你看,那个开朗轻快的纯洁少年是你,那个患得患失的阴郁男孩也是你。

      阳光从肚脐攀爬上了脸颊,炙烤着他干涩的眼球,他正要抬手挡住那光,阴云带着轻柔的呼吸和诱人的味道不期而至,黄仁俊迷茫地睁开眼睛,李帝努正拿着一把香气四溢的烤肉沉默地站在自己眼前,用自己宽厚的后背抵挡着炫目的光。

      “你烤的?”

      黄仁俊指了指手边的椅子,李帝努从善如流地坐下,将铁签子用纸包好,递给了黄仁俊。

      “怎么不去吃东西?”

      “吃不下……总感觉今天不太舒服,有点心慌。”黄仁俊抽出一根肉串放进了嘴里。“胸口闷闷的,有点难受。”

      “别是中暑了吧。”李帝努摸了摸黄仁俊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你先尝尝看吧,我加了孜然粉和一点点辣椒粉。”

      黄仁俊咬下一口,香气即刻像炸弹一般在口中爆开,他心满意足地喟叹不已,含糊不清地夸奖着:“没看出来啊,帝努你手艺不错。”

      闻言,李帝努的眉眼弯成一轮勾月,笑眯眯地接过他吃干净的铁签,柔声问道:“还想吃吗?想的话我再烤点。”

      黄仁俊接过他递来的卫生纸,随手擦了下嘴角的油渍,摇了摇头。

      “我好困,昨晚睡得太晚了,想睡觉。”

      李帝努拿过卫生纸,仔细地将他嘴角的油渍擦干净,起身将铁签放了回去。

      待他转身回来时,黄仁俊已经昏昏然坠入了梦乡。灿烂的阳光滞留在眉梢,他眉头蹙成一块小山包,李帝努挪挪椅子让他枕在自己的阴影里,迟疑地伸出手,轻轻地点在他的眉心,才见那山包缓缓夷为平地。一只耳机悬在吊床边随风飘荡,白花花的,有点晃眼。

      这是李敏亨送他的。虽然他已经背井离乡、远走高飞,但是他的影子无处不在,在黄仁俊的脑海里,眼睛里,心房里,也在自己的脑海里、眼睛里、心房里。毕竟是哥哥,是相伴数年的老友,对于他的离开,李帝努并非冷漠无情,只是他们之间——李敏亨跟黄仁俊、李帝努跟黄仁俊——相隔了太多,纠缠了太久。黄仁俊的担心不无道理,在这个年代,通讯技术还没有那么便捷的年代,谁知道分道扬镳的人能否再度联系上呢?更何况李敏亨这不是小打小闹的短期旅途,而是不知归期的国际迁移。

      想到这里,李帝努有些顽劣地笑了。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不用再顾虑黄仁俊对李敏亨的态度,展开自己的攻势呢?黄仁俊是不是终于能转身看看自己了呢?他是不是……

      是不是也会接受自己沉默但也沉重的心意呢?

      他不想再隔岸观火了,他想紧紧抱住黄仁俊,陪自己沉沦也好,将自己拽出这泥潭也好,只要黄仁俊点头,他什么都可以。

      那只耳机还在慢慢悠悠地晃荡着,李帝努伸手捏住可怜的耳机,这么小一只被人捏紧在指尖,脆弱又无助,仿佛只要他一用力,它就会粉身碎骨。他摩挲着那冰凉的外壳,忽感异样。没有鼓点的微震,也没有熟悉的酥麻感。李帝努满腹疑云地将它塞进耳朵里,寂静无声。小巧的方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李帝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从黄仁俊虚虚握住的手中抽出,按亮了屏幕——

      ——空空如也。

      一树花开,满枝吐焰。黄仁俊迷迷糊糊一个翻身,跌进了李帝努的怀抱。

      缆车平缓地穿梭在山间,黄仁俊撑着栏杆晃着小腿,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曲的调调,李帝努怕他摔下去,伸长了手臂紧紧扣着他的肩。脚下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偶尔能听见坐索道的孩子激动又兴奋的尖叫。李帝努轻咳两声,意有所指。

      “仁俊带MP3了吗?我想听歌。”

      黄仁俊悠哉游哉的身影一滞,一只硬壳虫落在他的鞋面。他抖了抖腿,那虫没落荒而逃,反而得寸进尺地爬上了他的裤管。缆车的位置过分狭小,所有的防护措施除了面前一根闪着银光的栏杆再无其他,一时间两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良久,那虫歇息够了才扬长而去。黄仁俊身心舒展地吐了口气,悠然道:“我的没电了,你的呢?没带上?”

      李帝努也不揭穿他,只是摇摇头:“没带,出门忘了。”

      “哦。”

      黄仁俊靠回椅背,任李帝努的胳膊搭在他的肩头,怔怔地凝望着天边幽深的夕阳。

      大巴车将玩得尽兴的孩子们拉回校园,黄仁俊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按着酸痛又僵硬的脖子,龇牙咧嘴地往教室里走。刚在车上又睡着了,头随着车颠簸摇晃,一不小心就撞上了车窗。走在最前面的班主任接了个电话后就时不时扭头瞟他几眼,那种头晕目眩,胸闷气短的感觉又席卷了他。黄仁俊莫名其妙地搔搔头发,冲老师点点头,抬腿就要溜。

      “哎哎哎,仁俊,等等。”老师两步追上黄仁俊,指了指教学楼,黄仁俊狐疑地背好书包,乖乖地跟进了办公室。

      本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结果到了办公室之后,老师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嘘寒问暖的,倒是把黄仁俊搞得浑身不自在。放学铃声准时响起,热闹的校园在一阵骚乱后又逐渐趋于寂静,黄仁俊抬眸看了眼挂在墙上的石英钟,放下还冒着热气的茶杯,谦恭地站了起来。

      “老师,时间不早了……”

      “啊,等等。”班主任慌忙按住黄仁俊的肩膀,“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可是……”想到车棚里还在苦苦等待自己的李帝努,黄仁俊捏紧了书包带,面露难色。

      “老师……有点话想跟你讲……”

      班主任是个小年轻,性子向来直率,黄仁俊第一次见他这样支支吾吾期期艾艾,想起那通电话还有他看向自己时犹豫又怜悯的眼神,还有今天自己的反常,心里没由来一阵慌乱。

      “讲什么……”

      大概黄仁俊自己都没发觉,他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起来。

      “你爸爸……”

      按在肩上的手愈发用力,黄仁俊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不觉又跌坐回了那张软椅里。老师犹犹豫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半晌,他无奈地吐了口气,迎上黄仁俊探寻的目光,悲哀又婉转地传达了黄妈妈的话。

      “你爸爸今天执勤的时候,被酒驾闯岗的司机给撞了。”

      一路风驰电掣,踏板几乎要将鞋底摩擦出了火。李帝努一手把住车头一手紧握着黄仁俊震颤不住的小手,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市医院里。黄妈妈疲惫不堪地窝在手术室的门前,黄仁俊看着鲜红的“手术中”三个大字,张了张干涸的嘴唇,往前走了几步,陡然停了下来。

      “仁俊?”

      李帝努摇摇他们紧握的手,疑惑地看着他。黄仁俊怔忪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无神地喃喃自语。

      “所以我今天这么难受,难道是因为心灵感应吗?”

      “是不是只要我不过去,我就可以当这一切都没发生?”

      “仁俊……”李帝努转过身,用空闲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黄叔叔不会有事的。”

      黄仁俊浑身颤抖如筛糠,指甲深深地挖进了李帝努的小臂,留下一串惨白的痕迹。黄妈妈闻声向他们投来怅惘又哀婉的目光,那目光像泰山压顶,沉重地砸在黄仁俊单薄的身板上,压得他近乎喘不上气。

      鼻间是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耳畔是电流如同蛇吐红信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三人如同迷失在深夜的荒漠中的旅人紧紧相依,黄仁俊闹够了也哭够了就蜷缩在李帝努的怀里,睡得昏天黑地。手术室门前的红灯依旧刺眼,黄妈妈目光明灭地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忽然出声打破了这沉寂。

      “帝努啊。”黄妈妈轻柔地擦拭着黄仁俊依然湿润的眼角,柔声道,“我们仁俊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没有。”李帝努摇摇头,眼瞧着黄仁俊就要滑下去,又将人提了提,揽紧了几分,“倒是我给仁俊添了很多乱子。”

      “仁俊这孩子看着机灵,实际上糊涂的很。”

      黄妈妈温柔地刮了刮黄仁俊挺翘的鼻尖,又抱着胳膊靠在雪白的墙壁上。

      “雨天记不得带伞,感冒记不得吃药……”

      “嗯……”

      李帝努乖巧地点点头,黄妈妈忽然抬眸,直直地望进李帝努的眼底。

      “……也总是不记得回头看看。”

      李帝努心头一跳,哑口无言。

      “仁俊有他自己的精神世界,我、他爸,还有……还有他其他的朋友们,都没能涉足那片领域。很多事情他都闷在心里,比如他对李敏亨守口如瓶的离开的芥蒂,再比如他爸这突如其来的飞来横祸的打击……他总是闷在心里,自己消化。可不是事事都能独自一人剪清理断的,所以他总是彷徨在迷宫里,有些优柔寡断……”

      黄妈妈缓缓地包裹住李帝努置在黄仁俊腰间的手,用力地按了两下。

      “我就他这一个孩子。”

      “我很高兴他有你。”

      “阿姨……”

      黄妈妈注视着李帝努的眼睛,只是浅浅地笑着,默然不语。李帝努缄默地接受着这柔和的目光的洗礼,从惊慌失措,到脸红心跳,再到心如止水。冥冥之中,有什么荡然无存,又有什么浴火重生。或许是将至未至的飓风,又或许是拱土而出的种子。她说得模棱两可,但他已心知肚明。

      “阿姨您放心吧。”李帝努抿抿干涸的嘴唇,郑重其事地向黄妈妈保证。“我会好好照顾仁俊的。”

      黄妈妈欣慰地点点头,收回自己的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一连几天,黄仁俊放了学就跑来医院守着爸爸。黄爸爸还没能脱离生命危险,躺在ICU里生死未卜。黄仁俊坐在ICU门口的休息区,捧着手中的饮料凝望着那扇厚重的、紧闭的大门,将嘴中的吸管咬得面目全非。

      “怎么跟电视里不太一样呢。”

      “什么不一样?”李帝努驻笔,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啊。”黄仁俊放下果汁,满腹疑云,“电视里的重症监护室不都是小小的单间吗?家属能隔着玻璃望见里面的病人的,你看这,门口一道门,进了这道门里面还有一道门,这么多门就算了,家属还不让进,这怎么跟电视里演的不一样呢?”

      李帝努无语地牵牵嘴角:“你还是少看点电视剧吧,那都是经过了艺术加工的,很drama的。一扇玻璃窗,生死两茫茫。不这么演怎么体现生离死别的苦痛,怎么赚人眼泪呢?”

      “啧——”黄仁俊烦躁地推推李帝努的胳膊:“不爱听你就先回去,说了多少次了不用等我,就是不听。你又不是我爸儿子,坐着干啥呢?”

      “我这不等你吗。医院离家里那么远,再说没了我你怎么写你的物化生作业?”李帝努一巴掌将列满公式的草稿纸拍在黄仁俊的作业上,“小没良心。”

      好在下了班的黄妈妈出现得及时,打断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较量。口干舌燥之下,她拿过桌上的玻璃杯仰起头就是一阵猛灌。直到快见了底,才意犹未尽地抿抿嘴角,注视着杯中淡黄的液体。“这还挺好的喝的啊,你从哪搞来的?”

      “什么从哪来搞来得,这是人家李帝努做的。”黄仁俊夺过妈妈手中的杯子,将剩下的果汁一饮而尽。“没喝过吧?李帝努他爸特意从南边带回来的,柠檬百香果。”

      黄妈妈诧异地望向李帝努,朗声笑道:“没发现我们帝努手艺还不错。”

      “那可不。”黄仁俊洋洋得意,“上次我们不是春游嘛,他烤的那肉串可好吃了!”

      “还想吃?”李帝努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想吃我再给你做。”

      “行啊,有空就去。”

      黄仁俊收拾起作业,跟妈妈道了别,拉着李帝努的手腕往外走。薄暮冥冥,紫霭氤氲,车轮在地面上投射出无数闪烁的暗影,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时短时长。夏季已然来到,海风擎着丝丝燥意。黄仁俊撑着屁股下坚硬的金属框,仰望着头顶繁星拥塞,淡淡地说:“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我的生活也挺drama的。”

      李帝努侧头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算作回答。

      “我妈说那人强行闯岗,我爸就在他的车轮底下。”

      “拖行五十米。五十米什么概念?他车轮下有个人,他不清楚吗?”

      “仁俊……”

      李帝努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是除了腥咸的海风,他什么也吐不出来。

      “医生跟我妈说,虽然送来的很及时,但是伤势太重了,头部、肺部、腿部,全都是伤,非死即残,就算能活下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怎么会这样呢?我爸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一辈子没做一件坏事,还除暴安良,惩恶扬善……怎么会这样呢?”

      黄仁俊自嘲地耸耸肩,低低地垂下了头。

      “十六岁,哥哥出国,爸爸出事……短短半年就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是只有我的人生是这样,还是生活本该就是这样?”

      是让闻者心痛落泪的凄凉语气。李帝努刹住车,回望着黄仁俊的眼睛。头顶是酱紫嫣红的天,身侧是碧蓝如洗的海和苍翠欲滴的山,黄仁俊的眼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藏在黝黑的、柔软的发丝后,明灭不断。

      两片樱唇还在张张合合说着沮丧的话。李帝努心猿意马,伸手捂住他摄人心魄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落在温柔的一吻在自己的手背上。

      “你没有搞砸你的人生,仁俊。”

      他缓缓移开自己的手,将男孩抱紧在怀。

      “我会陪着你的。”

      “生活是这样的。”

      黄妈妈边推着病床边安抚垂头丧气的黄仁俊。黄爸爸今天终于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因为是周日,黄仁俊早早地背上书包跑来了医院,陪妈妈守着爸爸。躺在床上的人呼吸安稳,眉目舒展,仿佛只是安然地睡过去了。也确实是睡过去了。黄仁俊伸手摸了摸爸爸凌乱的头发,几根银丝跃然入目。

      “总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这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黄妈妈抹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水,拉过椅子在黄仁俊身边坐下。

      “我小的时候,曾经看过一本书,书里说,人活在这世上确实得谨言慎行,不能得意忘形。因为每次你洋洋得意的时候,总会有出其不意的事情发生,将你从飘飘然的妄自尊大扯回苦涩的骨感现实,让你知道,不要自鸣得意,也不要为了一点点的甜头沾沾自喜。”

      “但是我一直觉得,所有你遇到的人、经历的事,他们会出现在你的生命里,都是原因的,或许是上天见你太寂寞派来陪你度过这艰苦难耐的日子的,又或许是因为时候到了,你需要长大了,所以来磨练你的。”

      “不要怨天尤人,仁俊。”黄妈妈怜爱地抚了抚他的后背,“心平气和、坦然理智地面对每一次考验。永远怀着感激的心态来看待生活给予你的一切,珍惜眼前的欢愉和陪伴吧。”

      黄仁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黄妈妈看了眼吱吱乱叫的监护器,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明媚的阳光落进昏暗的房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她忽然咯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有帝努在你身边可真好。”黄妈妈笑道,“有他陪着你,我真的很放心。”

      “那敏亨哥呢?”黄仁俊不解,“他可是哥哥呢。”

      “敏亨也很好。”

      黄妈妈揉了把黄仁俊的短发,将他推出了门。

      “但是帝努最好。”

      清爽的穿堂风吹乱了他的黑发和宽松的衣角,不知为何,站在走廊里时,黄仁俊忽然萌生了一丝迫切的愿望,那想法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敦促着他快快回头。

      身后是一扇高高宽宽的门,一方门外是亭亭如盖的枝桠与嫩叶,是随风摇摆的黄花和绿草。在那漫山遍野的绿霭中,他看见一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垂头摆弄着自行车的摇铃。挂在车头的保温桶在阳光下闪烁着白金色的光芒,他周身都被炫目的柔光笼罩。似乎察觉到了黄仁俊凝神的视线,那人倏忽抬头,对上了他错愕的眼睛。

      煞白的阳光让这一切都变得恍然而不真切,但黄仁俊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在馥郁的花香中,李帝努安然地站在树荫下,弯着眼睛勾着嘴角,对着自己粲然一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