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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吉他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也不知道黄仁俊到底跟黄妈妈说了什么,总之每个周六都能看见他背着吉他敲开李敏亨的家门。李帝努问黄仁俊怎么不是星期天呢?周六下午上完三节课才能放学,周日可是能休息一整天的。黄仁俊有些迷茫又有些失落地摇摇头,不知道啊,或许敏亨哥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秘密。又是秘密。

      李帝努的秘密,李敏亨的秘密,他自己的秘密。

      黄仁俊讨厌秘密。

      李帝努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见黄仁俊兴致不高,便指着作业本上那显眼的红叉,好心问他:“要我给你讲讲这题怎么写吗?”

      黄仁俊一把将作业本塞进书包里:“不用了。”

      “那怎么行。”李帝努抽出自己的作业本,找到那题摊在两人的中间,对黄仁俊一本正经地说,“仁俊呐,有困难就要去克服他啊。”

      “……”

      黄仁俊又露出了那天扭捏又抗拒的模样,绕是再愚钝的人也能察觉这其中一定蕴藏了不为人知的奥妙。李帝努勾起的嘴角在沉默中缓缓下坠,心中倏然冒出奇点般大小的泡泡来。

      可那泡泡该是什么味道的呢?他不知道。那泡泡还在发肿发涨,没一会儿就挤满了他逼仄的心房。他抱着物理课本站在黄仁俊卧室门前,房间里黑黢黢的,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他又抬头看了看李敏亨家通亮的书房,安安静静的,也不想是有旁人在的模样。或许是他猜错了呢?李帝努迟疑地伸手敲了敲门,很快就听见了匆忙凌乱的脚步声。

      “仁俊吗?”黄妈妈指了指楼上,“他去敏亨家啦,说是要找敏亨补习物理。”

      那泡泡砰的一声炸开了。李帝努舔了舔牙根,原来是苦涩的味道啊。

      “这样啊……”李帝努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没关系啦,我就问问。”

      原来那些问不出口的为什么,说不出来的所以然,都是因为那三个字。

      李敏亨。

      他不禁捏紧了手中的钢笔,初夏时节逼人的热意已经抬头,指腹的油脂让笔杆变得黏黏糊糊的,令人生厌。耳畔是黄仁俊喋喋不休的唠叨,什么数学听不懂,化学看不会,李帝努听他叽里呱啦念叨了好一阵也没听见最让他介怀的那两个字,忽然将笔甩在桌子上,扭过头问他:“那物理呢?之前不是说物理也很难做吗?怎么不来问我呢?”

      黄仁俊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和凌厉的目光吓了一跳。风中已有淡淡的栀子花香,格窗外海天一色,碧蓝如洗,浩瀚而又宽广。阳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折射在明晃晃的镜子上,又落进了黄仁俊的瞳孔中,飞腾漫卷的尘埃里,炫目的金光似乎幻化成了一道厚重的门墙,将他从这个实实在在的世界生生剥离,残酷地封闭在另一个飘渺的虚境之中;又变成了一柄尖锐锋利的长剑,夺走他的意识,扰乱他的思绪,拆散他的言语。

      混沌之中,他听见李帝努寒意森然的提问。

      “所以呢?”

      他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明知故问?无可奈何?

      “你为什么不来问我呢?”

      仿佛他对于答案早就知悉,只是心血来潮想检验一下他们之间突然变得岌岌可危的信任感而已。

      李帝努挪开镜面,那光骤然消失,黄仁俊猛然惊醒,无措地哽住了。

      “我……”

      结果显而易见。

      “手疼吗?”

      这答案不重要了。

      黄仁俊莫名其妙地摇摇头:“还行,怎么了?”

      “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李帝努抓过黄仁俊的手腕放在自己眼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眼中闪着他一贯的柔光。于是那墙坍塌了,那门被闯破了。指腹传来冰凉的触感,黏糊糊的让人头皮发麻,黄仁俊皱着眉头正要缩回手,又被李帝努一把扯住,牢牢地扣在手心。

      “别动!”

      “这是什么?”黄仁俊晃了晃还能活动的手指,“我手怎么了吗?”

      “肿了,红了,破了,没发现吗?”李帝努没好气地解释道,“给你上药。”

      “唔。”黄仁俊跟着一起垂下头来,看着自己被药膏包裹得亮晶晶的手指。“又不疼,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呀呀呀,你故意的吧!”

      李帝努抬眸:“不是不疼吗?”

      “你那么大劲按是个人都疼好吧!”黄仁俊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行了吧?”

      “别动!”李帝努又扯住了他的手腕,抿紧了嘴唇埋头苦干。

      十指都被药膏染的油唧唧的,眼下是没办法再继续写作业了,黄仁俊干脆把书一收,倒进了被窝里。玻璃瓶被李帝努随手放在了床头柜上,圆敦敦的,矮矮的,是熟悉的样式;他翻身撑在床上,长手一捞拿过了那透明玻璃瓶。堆积在瓶子里的药膏是深绿色的,但挖出来揉开后却是淡绿色的,他竖起一根小指凑到鼻子边闻了闻,是熟悉的味道。

      他又转回身,仰面躺在床上,怔忪地望着天花板上小巧的灯泡。捕捉回忆的密网在脑海中横行霸道,却一无所获。

      “我走了。”

      黄仁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敲了敲玻璃瓶提醒他拿药。李帝努忽然转身对着他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那本来就是你的。”

      黄仁俊愣住,待想再问个清楚时,那人却已经推门而去。

      小城的夏季就像闹脾气的小朋友一样总是哭个不停。早晨妈妈出门前特意交代黄仁俊带上伞,结果睡过头的人被李帝努急匆匆地提溜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迷迷糊糊早就困得没有人形,直到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他才想起被自己遗忘在沙发上的雨伞。几滴雨水泼溅到书桌上,在试卷上留下几点湿润的水痕,黄仁俊起身欲要关上玻璃窗,却看到空旷的操场上跑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没带伞吗?”

      “没啊,忘了。”

      那人捂着脑袋匆匆跑进教学楼,消失在了拐角。

      “噔噔噔”。

      黄仁俊回神,一把雨伞正躺在李帝努的手心。

      “以后记得在学校也放一把伞。”李帝努把伞放在他的桌上,“以防万一。”

      大雨直到放学也丝毫没有要消停的意思,李帝努正要问他怎么回去,就见黄仁俊背着书包抓起雨伞,脚不沾地地跑出了教室。

      “别等我,你先走。”

      果然历史是不能开先河的,有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李帝努看着黄仁俊远去的背影,熙攘拥挤的人群里,他是那样轻松自如,又是那般的如鱼得水,一晃神,那瘦弱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黑压压的人群中。雨伞的伞骨被他捏的咯吱作响,伞骨弯意料之外地捅在了指关节上,痛感顺着薄薄的肌肤和纤细的血管逆流而上,他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忽然就有些懊恼。

      他怎么就不挑个放假的日子去买吉他呢?

      雨水从迭起的、厚重的铅云中坠落,撞击在粗糙的水泥天台上,冲刷着繁茂油亮的树叶,淌过坑坑洼洼的地面,汇聚在他脚边的小池里,拧成一股股叮叮咚咚的涓涓细流,他垂头,有细小的沙砾粘在他白净的鞋头。

      也不知道黄仁俊的鞋湿没湿。

      “同学……”

      他撑着伞踏进了雨幕里。雨水不像是砸在伞布上,而是砸在他的耳鼓膜上,砰砰砰,咚咚咚,欢快似黄仁俊开怀的朗笑,愤怒如他怒目圆睁猛敲木桌。李帝努伸出右手去触碰那肥大、饱满的雨滴,造出如此浩大声势的坚硬,本质上不过是一滴柔软冰凉的水滴罢了。

      像黄仁俊,看着坚毅、圣洁,远看似米开朗琪罗手中神圣不可侵犯的雕像,实则世间所有的柔云和软水都不及他千万分之一。

      “李同学……”

      他抬脚向车棚走去,总之都是自己一个人走,那么将车骑回去也无妨,这样若是明早不下雨了,他还能继续载着那人上学。

      “李帝努同学!”

      他收起伞,推着车准备离开时,才发现有一道纤细的身影正站在车尾,正紧紧地按着后座。

      “有什么事吗?”

      女孩微红着脸,攥紧了衣角。

      “我……”

      他不耐烦地拨了拨车铃。“什么?”

      “我喜欢你。”

      释放感情的洪水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缺口,一旦鼓起勇气开了口,那么接下来尽是易如反掌的顺水推舟。女孩顿了顿,尔后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真挚地盯着李帝努的眼睛。

      “我说,我喜欢你。”

      凉风阵阵,裹挟着潮气和雨水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李帝努扣紧了车头把手,听女孩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没指望你会给我什么回应。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而已……你不知道我,但是我喜欢你很久了。”

      他不解。“不指望我的回复,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呢?”

      女孩撅着嘴巴说得理直气壮:“又不是事事都要讨个回应,我说了、我做了,这是我的事;你怎么看、怎么想,是你的事。我表态了,后面的就一切就不关我的事了。”

      “……”

      “再说了,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我不想我人生的第一次暗恋就这样默默无闻地画上句号。”

      李帝努凝视着女孩的眼睛,圆圆的,在灰暗的世界里闪烁着明亮的金光。果敢、坚定,所有勇往直前、不惧败落的情绪都盛在她似清潭一般澄澈的眼睛里。

      他又想起了黄仁俊。

      在分开的第十分钟后,李帝努惊觉,他一直在想黄仁俊。

      “这样轻狂的年纪……”卸下心事的女孩一身轻松,甚至还能平静地对着他莞尔一笑。“……总得做点疯狂的事情,才不是付诸蹉跎吧?”

      思念被雨水灌溉,暗藏已久的冲动决了堤。在这场滂沱的大雨里,李帝努终于意识到,他不想把黄仁俊拱手让给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敏亨哥也不行。

      大雨洋洋洒洒地布满了整片天空,雨伞被他甩在车筐里,任由冷冰冰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洗涤着他苍白的脸庞。他拼命地蹬着踏板飞驰在沿海公路上,海风比早上更加猖獗,拎着海浪的脖颈撞击在悬崖峭壁上,无数细碎的浪花被拋向风摇晃的怀抱。大院的门就在眼前,他敏捷地从车上跳下来,胡乱锁好车,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台阶。屋里漆黑一片。

      黄仁俊还没回家。

      他胡乱踢掉鞋子,抱着衣服闪进浴室里,飞快洗好热水澡吹干头发,跑到了黄仁俊的卧室门前。房间里悄无声息。

      他还是没回家。

      雨下的更大了,砸在雨棚上造出惊天动地、气吞山河的轰鸣声。李帝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老小区隔音效果不好,他能清晰的听见隔壁,甚至楼道里,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是四楼那位老爷爷的,轻巧而欢快的是三楼那位小女孩的,咳凑的声音应该是百货店那位店员,粗犷的嗓门该是那位出租车司机的……秒针滴滴答答地走过一圈又一圈,李帝努朦朦胧胧快要睡着,又在听见钥匙插进门孔的时候陡然清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跳下了床,胡乱套上外套跑出了门。

      “你去哪了,怎么才……”

      李帝努敲开黄仁俊的卧室门,还没来得及问他去哪了,就被他浑身湿透的样子吓了一跳。

      “你这怎么搞的?”

      黄仁俊推着李帝努的肩膀让他出去,嘟囔着自己要换衣服,结果那人像个雕塑一样固执地立在那里不肯走,索性不管不顾直接换了身干净衣服,倒进了干燥的被窝里。

      “我问你呢。”李帝努推了推黄仁俊,“你去哪了?”

      “敏亨哥没带伞。”黄仁俊翻了个身,“我去给他送伞了。”

      李帝努看了看床脚皱成一团的湿衣服,又看了看他那副风轻云淡的表情,顿时气不打一出处来。

      “你疯啦?你把伞给他,你自己淋雨回来吗?”

      “一起回来的,雨太大了。”黄仁俊摆摆手,“本来打算坐电车,但是人太多了挤不上,我们走回来的。”

      李帝努还要说什么,黄仁俊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吃了枪药就别说话,我今天心情好,不想跟你吵架。”

      李帝努一噎,无语地搓了两把手,转身走到衣柜前,找出几件干净的衣服扔给他,又一把他从被窝里揪起来,推着他往浴室走。

      “先去洗澡,洗完澡有话跟你说。”

      “不想洗。有话直说。”

      黄仁俊一扭身就要钻回床上,又被李帝努一把捞住腰身。

      “你头发湿的,快去洗澡。”

      黄仁俊使劲甩甩手。“不想洗。”

      “……”李帝努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垮下脸一字一顿地说:“去、洗、澡。”

      “我说了我不想洗!”

      黄仁俊狠狠地打掉李帝努扒在自己胳膊的上手,肉与肉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啪叽”声,在寂静的房间中清脆可闻。

      “你今晚怎么回事?非要惹我不高兴?”

      黄仁俊一把推开李帝努,转身爬回了被窝里,将被子牢牢实实地蒙在了头上。

      那人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手上鲜红的印记,没了声音。

      “所以,可以拜托你送我回去吗?”那女孩指着他自行车的后座发问,李帝努皱着眉头看着被水雾浸湿的金属板,坚决又笃定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

      脑海中浮现出那人白净的小脸,李帝努又拨了两下车铃,明朗地笑了。

      “我只载黄仁俊。”

      天色已晚,屋里晦暗无比。小床柔软而干燥,倦意很快就席卷了全身。黄仁俊正打算翻身睡觉,突然听见房间的角落里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噫语。

      “是不是只有敏亨哥才能让你高兴?”

      黄仁俊猛地惊醒:“你说什么?”

      李帝努站在阴影里,沉默地看着自己。

      “敏亨哥他……”黄仁俊翻身坐起来,揉了把短发,“他……就是哥哥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没什么。”李帝努耸耸肩,“就是觉得你俩关系挺好的。”

      “……是吗?”

      “嗯。”李帝努扯了扯嘴角,“好到我们三个里,只有你和他,没有你和我。”

      空气中氤氲的水汽被不知名的火气抽干吸尽,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黄仁俊沉下脸对上李帝努明灭的眼睛,那双眼睛似在井下作业的矿工头顶那盏冰冷又亮堂的探照灯,直挺挺地照进他的心房,不留一隅昏暗的死角。

      “敏亨哥是哥哥。”黄仁俊揉了揉潮湿的短发,有点上火,“哥哥而已,你怎么能够这么想?”

      哥哥又怎么样?哥哥还不是有需要弟弟的时候。李帝努好笑地看着站在自己门前瑟瑟发抖的黄仁俊,那人分明害怕的要死,可心里依旧惦记着两人还在呕气。

      “停电了。”黄仁俊梗着脖子说,“我来看看你家停电没有。”

      “嗯。”李帝努笑着点点头,“我家也没有电。”

      闪电在昏黑的空中劈开一道银白的破洞,黄仁俊捏紧了手心接着说:“我听说你爸妈今天夜班,我来看你怕不怕。”

      “嗯。”李帝努笑意更浓,“我不怕。”

      黄仁俊正欲还口,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在头顶炸开,吓得他一个哆嗦飞身扑进了李帝努的怀里。

      “我怕。”黄仁俊羞得抬不起头,“我怕行了吧!”

      怀里的男孩不再是刚刚冰冷的模样——无论是肌肤还是态度——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味,李帝努埋头深吸一口气,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连绵不绝的雨季终于在一篇篇“西班牙加拿大相继承认同性恋在本国合法”的报道中走向了尽头。那是黄仁俊第一次接触到“同性恋”这三个字。看着电视里那些热情洋溢的笑脸,他忽然觉得喜欢男人好像也不是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事情。追寻快乐有什么错呢?追求吾爱又有什么错呢?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在满屏的喝彩声中,倏地指着电视里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问妈妈:“你怎么看?”

      正在煞费苦心劝他读文的黄妈妈噎住:“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黄仁俊点点头,又问李帝努:“你又怎么看?”

      李帝努看看火冒三丈的黄妈妈,又看看一脸认真的黄仁俊,模棱两可地回复道:“还是先讨论讨论学文学理的事情吧。”

      黄仁俊轻哼一声,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黄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黄仁俊明显失落的神情,良久,轻叹一口气。

      “爱无性别之分,爱无高低贵贱。”她合上参考书,看着窗外郁郁青青的山林,缓缓地说道:“两性平等本就是狭隘的,性别平等才是最能表达尊重、理解和支持的。人生在世不就是涂个乐呵吗?要是连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和事的权利都没有,那未免也太痛苦了。”

      黄仁俊猛地抬起头:“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黄妈妈翻他一个白眼,“为人父母最忌讳对着孩子撒谎。”

      黄仁俊清了清嗓子,笑着扯开话题:“那我喜欢理科,我可以读理科了吗?”

      终是没料到黄仁俊竟会如此举一反三,黄妈妈有些诧异也有些无语:“你是物理作业能自己写了还是化学实验能看懂了?高考可不是儿戏,读文你能上更好的学校的。”

      “哼。”黄仁俊说得理直气壮,“那不是还有敏亨哥跟李帝努吗?”

      黄妈妈恨铁不成钢:“人家能帮你一时,难道还能帮你一世吗?再说李敏亨马上就高三了,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还顾得上你?”

      “那我也不。”黄仁俊坚决地摇摇头,“我就想读理。”

      眼瞧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李帝努连忙拉着黄仁俊的手,跟黄妈妈说:“阿姨你别生气,我跟仁俊好好说说。”

      阳台上的花开得正艳,攀附在支架上的藤蔓蔽日遮天,一张小秋千正安然地摆在绿荫里,李帝努拉着黄仁俊在秋千里坐下,绕到他身后,轻轻抓住了绳索,推动了秋千。

      “仁俊为什么想读理?”

      黄仁俊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因为喜欢。”

      “什么是喜欢?”

      黄仁俊扭过头:“为什么又是理由?”

      “嗯?”

      “你总是在问我理由。”黄仁俊眯起眼,看着山下那一片闪闪烁烁的海,“学吉他的时候问我为什么,分科的时候你还在问我理由。你告诉我,世间怎么会有那么多理由?”

      嘴角有湿咸的味道,分不清是海风的气息还是淌下的汗水。李帝努擦了擦额角的水渍,无从应答。

      李帝努跟黄仁俊不一样,他总是有着各式各样的理由。拿第一是因为想让他觉得自己了不起,拒绝所有女孩子的好意是因为他心里早早地就住下了黄仁俊。唯一一件可以没有由头的事情——他为什么喜欢黄仁俊——也能被他扯出无数个理由来,微笑时微微上扬的眼尾,生气时圆鼓鼓的脸蛋……内在也好外貌也好,他的一切都是他喜欢他的理由。李帝努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涩涩地说:“总得有个理由吧。”

      “没有理由。”黄仁俊伸手摸了摸头顶的绿叶,“就像我现在想摸它一样,我这么想,我就这么干了,想就是想,随心所欲,无拘无束,不需要理由。”

      李帝努看着他白嫩的小手,怔怔地喁喁私语:“真的不是因为敏亨哥吗?”

      “什么?”风吹绿叶簌簌作响,掩盖了他飘渺的声音,黄仁俊疑惑地回望着李帝努,“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李帝努摇摇头,按住了秋千,在他身边坐下,“你真的想读理吗?”

      “嗯。”

      “你妈不会让你去找敏亨哥的。”

      “……我也没有那么差劲吧。”

      “但是你可以来找我。”李帝努抓住了黄仁俊的右手,凝视着他的眼睛,“我可以教你所有你不会的问题。”

      阳光下李帝努黝黑的眼睛亮晶晶的,黄仁俊被他真挚坦诚又深情的目光盯得脸红心跳,他轻咳几声企图掩饰自己的尴尬和犹疑,在李帝努紧张又期待的眼神中,缓缓地点了点头。

      “……也不是不行。”

      有了自己如火如荼的热忱和李帝努信誓旦旦的保证,黄妈妈总算松了口让他选择理科。自此,李帝努便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地占据了黄仁俊课余的时间。桌上的草稿纸总是用得飞快,复杂的算式、难以理解符号,黄仁俊娟秀的小楷跟李帝努刚劲飞舞的行草占据了每一寸狭小的空间。黄仁俊偶尔会遇见李敏亨,在落叶满地的小花园中,在人声嘈杂的食堂里。他们总是相视一笑,打了招呼又匆匆分开,李敏亨揣着课本迅速回到教室,而他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快步向李帝努走去。

      站在风中的李帝努默默地看着他们,脑海中倏忽浮现出一个词来。

      背道而驰。

      他抬头望了望天,大雁南飞,天高露清。

      要换季了。

      四季更迭,斗转星移,时间就在打闹与嬉笑中一晃而过,越过暑意灼人的盛夏和天高气爽的萧秋,抵达大雪飞扬的隆冬。屋内翻腾的暖气烘培着他们体内蠢蠢欲动的倦意,黄仁俊哈欠连天地写完最后一道力学题,扣上笔帽,正要去推手边人的胳膊,却发现那人早就栽在了桌上,睡得正香。

      伸出去的手顿了顿又缩回了衣袖,黄仁俊取下眼镜,弯腰一起趴在了书桌上。分科之后李帝努理所当然地进了全是尖子生的实验班,黄仁俊则去了普普通通的快班。

      可不同班级不同楼层并不妨碍两个人共进共出,李帝努照例会在上学前敲开黄仁俊的家门,黄仁俊也依旧会在车棚等李帝努载自己回家,生活还是那个样子,上学放学,吃饭游戏,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但也不是一成不变,比如没法在看书看到头昏脑胀的时候看看身边的帅脸提提神。

      想到这,黄仁俊有些好笑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太久没有细看过李帝努的脸了,他好像又张开了一些,眉眼比以前更凌厉了,婴儿肥也消失不见。在台灯的柔光下,他脸上短短的绒毛晕开一层淡淡的金光,平日里总是紧抿的嘴此刻微微张开,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弱地翕动着。

      黄仁俊无端想起来小时候他们并肩躺在身后那张柔软的小床上的日子。时间改变了很多,比如他的宽肩,比如他的厚背,但时间也保留了很多,比如他自小就对自己的亲近、信任和依赖,比如他睡着时微张的嘴唇。

      窗外是咆哮而过的风与雪,桌上摆满了李帝努和自己的作业,他的语文作文压在了自己的实验报告上,自己的英语单词本又盖住了他的生物笔记。在他轻柔的呼吸声中,黄仁俊只觉得自己跳动的心脏化成了一摊温热的春水。

      万籁俱寂,唯有砰砰的心跳声和此长彼短的呼吸声交织着,纠缠在一起,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发顶、额头,紧闭的双眼和微震的睫毛,还有他殷红的樱唇,笔挺的鼻梁被眼镜压出了一道红印,黄仁俊好心摘下他的眼镜放在一边,正要抽回手时却忽然被人握住了手腕。

      “你醒了?”黄仁俊拍拍他的肩膀,“看你睡得好香,没忍心叫你。”

      “嗯。”刚睡醒的李帝努软绵绵的,像只待挼的萨摩耶,迷迷糊糊地将脸贴在黄仁俊的掌心,不住地揉蹭。“几点了?”

      “还早,九点。”黄仁俊晃了晃手腕示意他放手,“弹会吉他提提神?”

      “嗯。”

      黄仁俊抱着吉他坐在了床沿,李帝努像条没骨头的软虫,身子一歪靠在了他的肩上。

      “想听什么?”

      “都行。”

      李帝努拱了拱他的脖子,毛茸茸的短发扫着他光裸的脖颈,软糯的低语像羽毛搔着他的心尖,黄仁俊拍拍脸颊驱散那燥意,捏着拨片轻轻扫着琴弦。

      是李帝努不怎么听他弹过的歌,有《半岛铁盒》,有《七里香》,也有《暗号》和《搁浅》。他闭着眼睛数了数,全部都是周杰伦。狂风撞击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重的闷哼,像是为这乐曲徒增了几分凌乱的鼓点。几曲终了,李帝努忽然按住正欲起身的黄仁俊,接过吉他继续扫弦。黄仁俊听得出来,是曾长期盘踞在MP3里百听不厌的那首《晴天》。

      “怎么不弹这首?”李帝努闭上了眼睛。“好久没听你谈这首了。”

      黄仁俊一愣,随即红了脸。

      “今儿不是下雪天吗?”他垂着头绞着毛衣的衣摆,信马由缰,“这歌不应景。”

      李帝努轻笑着摇摇头,继续拨弦。

      “那次你跟敏亨哥说什么了?”弹完《晴天》,李帝努顿了顿,又问,“就今年夏天,你俩一起走路回来那次。”

      “没什么啊。”黄仁俊一头雾水,“就很普通的家常话。”

      “真没什么吗?”

      李帝努又按了几下琴弦,开始弹《爱的罗曼史》,黄仁俊摩挲着下巴仔细回想着。躲雨的屋檐,没能牵上的双手,他摇摇头,李帝努不该是问这些。琐碎的小事,学习上的困难,李帝努应该也不想知道这些。黄仁俊冥思苦想良久,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我想起来了。”

      “嗯?”

      李帝努换了姿势,又开始弹《heyjude》。

      “也没什么,就是说以后要带最喜欢的人一起看周杰伦的演唱会。”说罢,黄仁俊疑惑地搔了搔短发。“感觉挺奇怪的。”

      “怎么了?”

      黄仁俊摇摇头。“总感觉有人跟我说过这话。”

      李帝努点点头,手上没停,继续弹《同桌的你》。风雪齐鸣,乐声高亢,看着他如此轻车熟路的样子,黄仁俊终于想起来了好奇已久的问题,扯了扯李帝努的衣袖,问他:“帝努,你是不是会弹吉他?”

      这次李帝努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闭着眼睛继续弹着一首又一首耳熟能详的歌。耳熟,非常耳熟,可黄仁俊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到底是什么歌,他又在何时何地听过。这曲子像是神婆的巫笛,盅惑他踏入那迷蒙的虚境之中,李帝努弓起的后背就是那条连接实与虚的拱桥。水汽迷蒙,雨雾沆荡,有一高一矮模糊的身影从两岸拾级而上。寒风瑟瑟,稚燕啁啾,黄仁俊用力地按住躁动的心口,目不转睛地盯着缓步相近的两人,期待着重叠的身影能勾勒出无数被丢失的遗忘。

      可那桥是座断桥,在彼此间一步之遥的距离戛然而止,于是功亏一篑。最后一个音干脆利落地收尾,嘈杂的房间重归平静,古尔寺清脆的钟声惊醒了仿徨的游人,黄仁俊思绪万分,无神地看向李帝努,那人正抱着吉他,按着震颤不止的琴弦,沉默地坐在床尾。

      “黄仁俊。”

      李帝努喊他全名的次数屈指可数,黄仁俊心里一惊,徒生几分紧张。

      “嗯?”

      李帝努忽然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你都忘了。”

      “呼——”

      黄仁俊嚎叫着,从梦中惊醒。

      昨夜飘了整夜的大雪,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跟梦里的世界一模一样。

      在梦中,他孑然孤身立于无垠雪域之上。他向前先后看,是无边的雪地,向左向右看,依旧是无际的雪原。背后忽然传来吉他的声音,黄仁俊骤然回首,惊讶地发现是李敏亨抱着吉他站在那里。他高兴地快步向他跑去,可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等他挣扎着站起来再望去时,却不见那人的踪影。

      吉他声又从背后响起,黄仁俊迅速转身,这一次换成了李帝努抱着吉他站在那里。可当他再一次抬脚想要向他走去时,李帝努却如蒸发一般凭空消失。他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地面空荡而平坦,除了被风卷起的雪屑,什么都痕迹没有。

      四面八方涌来各种各样的声音。黄仁俊,黄仁俊,黄仁俊。它们或喜或悲,每一声都像木桩撞击在钟身上震耳欲聋。在那由千百种音色编织出的诡异的呼唤声里,唯有两个独特的声音能被他精准地获取——

      “你忘了我吗?”

      这是李敏亨的声音。

      “黄仁俊。”

      李敏亨的声音听上去黯然失色。

      “你不喜欢我了吗?”

      “你都忘了。”

      这是李帝努的声音。

      “黄仁俊。”

      李帝努的声音听上去悠远而飘渺。

      “你都忘了。”

      年关将至,街头巷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地迎接在外漂泊的旅人。黄仁俊推门而出的时候正巧撞见李敏亨爸爸提着行李箱上楼,他礼貌地跟李叔叔打了招呼准备下楼,李叔叔长手一伸,拦住了他的去路。

      “仁俊跟敏亨一个学校的对吧?”

      黄仁俊乖巧地点点头。

      李叔叔笑呵呵地从口袋掏出一包奶糖塞进他的衣兜。

      “那就拜托仁俊抽空告诉他一声,让他今晚早点回家吧。”

      站在李敏亨班级门前的时候,黄仁俊才惊觉两人似乎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面了。高三生早出晚归,李帝努又不辞辛苦地承包了自己的物化生作业,黄妈妈买了本吉他教材放在他的琴架上……总而言之,好像自秋季开学以后,他们并没有再见面的理由。学长转身进了教室帮忙喊人,黄仁俊掐紧酥麻的手心,企图止住心底难耐的奇痒。昨晚那梦让他有些不敢面对李敏亨,分明该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喜欢你”的,可他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缄口不语。

      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但黄仁俊不觉得自己是,也不希望李敏亨觉得自己是。那些被赋予了特殊意义的东西一直都在那里,没有消亡,也没有失窃,是淡忘。他只是淡忘了而已。

      李敏亨还是那副干净纯洁的样子,单薄的身躯裹在黑亮的羽绒服里,一双大眼睛滴溜滴溜转个不停,刚刚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见面后一扫而空,黄仁俊放了两颗奶糖在他的手心,内心意外的平静。

      奶糖很快就在你一言我一语中被同学们瓜分干净,想着李帝努还没吃到,黄仁俊便捡起最后三颗糖放进了书包里。前桌举着写满英文的糖纸研究了半天,兀地转过身来看着黄仁俊的眼睛,刻意压低了声音。

      “李敏亨他爸是不是常年在国外啊?”

      黄仁俊皱眉:“问这干嘛?”

      前桌一副“我是好人你不要误会我”的模样,朝着黄仁俊神神秘秘地招招手。

      “我听说……”

      “……他爸要接他出国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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