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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李帝努骑着车从家里跑来叫黄仁俊去上学的时候,他正抱着双膝安安静静地坐在柔软的沙滩上。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半截身躯探出了水面,另外半截融化在波澜壮阔的海水中逶迤荡漾,火红的海浪金光闪闪,连海鸥洁白的羽毛都染上了浅金色的光芒。

      那是2005年的初春,魔兽世界行将在大陆地区限量测试,Google还未在中国推出,新的气息势如破竹,蓄势待发。李帝努在沿海的马路上急急刹住车,一脚踩着踏板一脚撑着地面,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唤着他:“仁俊!上学啦!”

      “来了!”

      黄仁俊颠了颠手中的玻璃瓶,趁着潮涨的时候,奋力朝水中扔去。装着纸条的玻璃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噗咚一声掉进摇晃的温床里,随着波峰浪谷颠簸起伏着飘远了。他心满意足地拍拍屁股,拎着书包向岸上跑去,纵身一跃,落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又去采贝壳了?”

      “是海螺!”

      李帝努戳戳黄仁俊鼓囊囊的口袋,黄仁俊大方地挑了一个通体白金的海螺放在李帝努的手心,笑得肆意又张扬。

      初春的早晨还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黄仁俊缩在李帝努的背后,规避着湿冷的风。路过家门口的时候,黄仁俊忽然扯住了李帝努的衣角,指了指二楼阳台上嫩绿的新芽给他看。

      “春天要来了。”

      李帝努放缓车速,顺着黄仁俊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商住混用的好处就在二楼的住户能多得一星半点的公用阳台。黄李两家比邻而居,父母一合计干脆在阳台上中满了花花草草,一到生机勃勃的时节就是花团锦簇,绿叶成荫。他望那躲在纤细的枝桠后面鹅黄的花骨朵,不由自主地软了声音。

      “是吗?可我觉得春天已经来了。”

      黄仁俊笑着捶他一拳,又去他口袋里翻找起来。“东西呢?”掏完左边的衣兜,又去掏右边,两边都是空空如也,他不禁垮下脸,“你不会忘了吧?”

      “没忘。”

      李帝努嘿嘿一笑,一手抓着车把一手伸进裤子的口袋里,抓出一把白色的软线放进黄仁俊的手心。

      “仁俊说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忘。”

      海风将李帝努乌黑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捎来淡淡的洗发水味道。电脑在那个年代还没有普及到每家每户,MP3的容量也没办法储存太多的歌曲,仅有的四首歌是黄仁俊跟李帝努商讨了整整一个周、花了四块钱才从音像店里下载下来的。虽然量不多但也足以让人欢欣鼓舞。黄仁俊耐心地将纠缠在一起的细线拆开,伸长手臂塞过一只白色的耳机到李帝努的耳朵里,又将另一只塞进自己的耳朵里,伴着簌簌的海浪,轻声哼唱。

      那是孙燕姿的《逃亡》,他很喜欢这首歌,尤其是李帝努蹬着车快速骑过沿海公路的时候,衣裳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将军威风凛凛的战袍,海鸥盘旋在头顶咕吱咕吱地嘶鸣,他们是主宰自己灵魂的国王,正逃亡在名为青春的路上。

      赶到学校的时候黄仁俊的书桌已被大大小小的礼物和信件塞得满满当当。厚重的教辅书、细长的钢笔、天蓝色的信封、圆圆的巧克力……他满面春风地回应着同学们的祝福,仔仔细细地看过每一封贺卡和信件的署名,又将它们收拾整齐放进课桌里。李帝努趁着分享零食的空口眼疾手快地扯走几封明显暧昧的粉红信件,轻轻地撞了撞他的肩膀。

      “怎么了?”

      黄仁俊抬眸。“什么怎么了?”

      “感觉你好像不太高兴。”

      黄仁俊一怔,旋即捂着嘴咯咯直笑。“我挺高兴的啊,你怎么这么想?”

      李帝努转过头,犀利地盯着他明亮的眼睛,在那片汪洋中布置下天罗地网。一闪而过的惊慌,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他瞬间捕捉到的低落神情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影。

      “没什么。”

      李帝努默默地收回视线,垂着头继续掇拾着手中一张张薄薄的试卷。他将它们叠成一沓厚厚的山,轻柔地拍在黄仁俊的左胸口上,像是那里有什么漏风的空洞,而他正企图用它们填上。

      “生日快乐,仁俊。”

      黄仁俊浅笑着说了句谢谢,将卷子丢进了抽屉里。

      “仁俊!”

      早自习刚下,门外便传来男孩爽朗的呼唤,刚还略显落寞的人像大梦初醒一般骤然鲜活起来。李帝努嘴上嘟囔着“口是心非”,脚上倒是很诚实地跟紧黄仁俊,看他脚下生风地向来人跑去,扑了那人一个满怀。

      “敏亨哥!”

      “哟!”

      李敏亨结结实实地环住男孩,悠悠然地转了好几个圈才将他放回地面。李帝努扶住踉踉跄跄的黄仁俊,勾着嘴角地冲李敏亨点点头,礼貌地低语一句哥哥好。

      “敏亨哥怎么来了?”黄仁俊扯住李敏亨的袖子,明知故问,“来找我吃早饭的吗?”

      “早上去你家你妈说你已经走了没赶上。”

      李马克揉了把黄仁俊的后脑,从背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放在了他的手上。

      “生日快乐,仁俊。”

      笑意凝滞在嘴角,黄仁俊舔了舔嘴唇,眼神暗了下去。

      “仁俊前几天不是还在说英语很难吗?”李敏亨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一瞬的僵硬和失望,理整齐被自己揉乱的头发,好意地解释着,“哥都记着呢,想来想去感觉还是送你一本词典会比较好。”

      “啊……这样啊……”黄仁俊又眨了眨眼,开朗地笑起来,“谢谢敏亨哥,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李敏亨捏捏他圆圆的小脸,扭头跟李帝努讲了几句就打算离开。小小的喉结在纤细的樱颈中不知所措地上下滚动,空气在翕动的薄唇间被嚼地哔哔啵啵。黄仁俊张了张嘴,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手中笨重的词典。

      “那……”

      “李敏亨!”

      嘈杂的喧闹声由远而近,紧接着一个男孩三两步跑到李敏亨的身后,大大咧咧地环住了他的肩膀。黄仁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斟酌好的措辞就这样被突兀地打断,他顿时有些委屈,又有些怨愤。见那人一边侃着天一边揽着李敏亨往楼梯道走,黄仁俊连忙追上,拦住去路,急急地询问道:“那敏亨哥放学要跟我一起去古尔寺吗?”

      “啊……”李敏亨顿住脚步,满面歉意地摊摊手,“不好意思啊仁俊,晚上我还有别的事情……”

      “敏亨哥……”

      楼梯道里,同学们吹起了催促的口哨。男孩又推了推李敏亨,不耐烦地催促着,“快走啦,去晚了实验课就要坐最前面了。”

      “敏亨哥。”

      急切的呼唤声此起彼伏。李敏亨看了看起哄的同学们,又看了看楚楚可怜的黄仁俊,向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次吧。生日快乐啊。”

      “敏亨哥!”

      李敏亨回头向他摇摇手,迅速融在了那群嬉闹的男孩之中,消失在了楼梯角。

      一片花瓣悄然落在他伸出的右手中,黄仁俊神色难辨地盯着掌心中洁白的柔软,惆怅又失落。

      生日该是接受大家的爱的洗礼的日子,是充满了感动和期待的日子。可看着桌上笨重的词典,黄仁俊只觉得阴郁又伤怀,连强颜欢笑做个样子的心思都没有。课间操在听上去慷慨激昂实际上只让人觉得心烦意乱的音乐里画上了句点,黄仁俊挪动在拥挤的楼梯道中,无精打采。朦胧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喊了自己的名字,可待他回头时,却看见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李帝努正跟另一个人站在拐角里,见自己回头,他远远地冲着自己挥了挥手,叫自己先回去。

      那声音不像是李帝努的呀。黄仁俊乜斜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两道颀长的身影,却被身后的同学却不耐烦地推了推肩膀,让他走快点,只好疑惑地甩甩头,跟着人潮钻进了教室里。

      “今天是仁俊的生日,我来送个贺卡而已。”那人说得义正言辞,“生日祝福都不可以吗?”

      浅黄色的信封被那人夹在指间,强劲有力的署名旁是可爱稚嫩的长耳兔,李帝努草草扫了一眼信件,郑重其事地告诫眼前的人:“不要打仁俊的主意。”

      一路无言,后座上的人安静沉默。口袋中的海螺硌着了李帝努的大腿,还有点小疼,想起白天里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踩住了刹车。

      “仁俊。”

      “啊?”

      李帝努捏了捏放在他腰间的手。“我陪你去,你不要再难过了,好吗?”

      海浪敲击礁石的声音,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飞鸟扑腾翅膀的声音。黄仁俊倾过身子,探头望着李帝努。“啊?你说什么?”

      “我说,”李帝努包住黄仁俊柔软的小手,揣进了自己的衣兜,“我陪你去古尔寺,可以吗?”

      古尔寺就位于那郁郁青青的山林中。门前那棵千年老树上挂满了细长的大红布帛,几只风铃悬挂在寺庙的屋檐下,风一吹,满树的绿叶红布就随着叮叮咚咚的风铃翩翩起舞。黄仁俊看了两眼满树的红帛,默默地向佛祖问了声好,抬脚向后院的桃林走去。

      “许个愿望吧。”李帝努一把拦住他,兴冲冲地把好不容易抢到的红布帛和毛笔递到他手中。额前还有一撮头发被风吹的高高翘起,李帝努边展开布帛边耐心地跟他解释道,“古尔寺的许愿树很灵的。”

      黄仁俊顿顿,想着佛门重地不要胡言乱语,自己也确实过了童言无忌的年龄,又将那句“你还信这”给吞回了肚子里去。

      也罢,多多益善。

      供人写字的桌前挤满了人,李帝努把布帛铺在手心里,歪歪扭扭地写完后便弯下腰喊黄仁俊趴在自己背上写。怕墨汁浸透红布染黑了他的白衣,黄仁俊草草几笔划拉完,踮起脚尖就要将那红布条系到树上去。奈何个子不够高,怎么也够不到那树枝。李帝努好心想要帮他却被黄仁俊一巴掌拍掉了手。

      “给别人知道了就不灵了!”

      “在仁俊眼里,我是外人吗?”

      李帝努垂着狗狗眼黯然伤神,又在黄仁俊慌乱的解释中忽然卡住他的胳膊窝,一把将他举了起来。

      “那这样总可以吧?”

      黄仁俊狠狠地剜他一眼,飞快地系上布帛,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李帝努心情大好地看着他泛红的耳尖,朝着求签的地方努了努嘴:“你去吗?”

      “不去。”

      黄仁俊按了按跳动过快的心脏,头也不回地向李帝努摆摆手,扭头就往桃林里走。

      李帝努眯眼傻笑着,拔高了声音。“那你等等我,我去!”

      “哦!”

      待黄仁俊从桃林走出来时,已是日落时分,李帝努早早地求完签正坐在屋檐下等着自己。黄仁俊快步走过去踢了踢他的脚,有些好奇地问他:“你刚问什么了?”

      “解惑。”李帝努自然而然地拉住了黄仁俊的手,一边将包里的矿泉水递给他,一边指着脚下湿滑的嫩绿苔藓让他小心,“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

      “嗯?什么想不明白的事?”

      李帝努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给别人知道就不灵了。”

      “切!”黄仁俊愤愤地啜了口凉水,“我还不稀得知道呢!”

      也不知道是海神拾起了自己的漂流瓶,还是古尔寺的神灵听见了他的心声,黄仁俊刚到家就看见李敏亨提着吉他站在自家门口。一路兴致缺缺的人像皲裂的大地久逢甘露,顷刻间重现勃勃生机。他抽出一直被李帝努握在掌心的手,两步跳上楼梯,雀跃地挽住李敏亨的胳膊,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啊……总觉得自己没能答应寿星的请求太过分了。”李敏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拎了拎手里的木吉他给黄仁俊看,“这不就来求原谅了。”

      阳台上的花花草草还是稀疏的样子,挡不住酱紫嫣红的天和风平浪静的海面。黄仁俊搬了板凳放在阳台上,听晚风揉弄着琴弦簌簌作响。落日的余晖里,他弹缠绵的《爱的罗曼史》,哼温柔的《heyjude》,也唱明快的《同桌的你》。末了,他扣了扣琴身,对着黄仁俊和李帝努神秘地眨眨眼:“接下来是我最喜欢的一首。”

      那是周杰伦的《晴天》,李帝努想着,他在音像店听到过那首歌。

      “啊,还有……”

      临别前,李敏亨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递给黄仁俊,“其实我跟朋友们有组乐队啦,下个周六晚上在海滩公园有演出,如果仁俊跟帝努感兴趣的话,可以来看看。”

      “那是周杰伦吧?是周杰伦吧?”

      李敏亨一走,黄仁俊便急急地抓住了李帝努的衣袖,不住地询问。李帝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没听过周杰伦?”

      “听得少。”黄仁俊嘟着腮帮子,闷闷不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听他听得少。”

      “知道,知道。”李帝努看了眼手中小票,对折叠齐放进了口袋里。“是周杰伦。”

      黄仁俊绞着手指思忖几分,又问:“周杰伦哪首歌你知道吗?”

      凉风习习,树荫在一地银光中婆娑摇曳,黄仁俊趁着妈妈不注意,打开存钱的小铁盒,蹑手蹑脚地溜出门,朝着街角那家音响店快步疾行。

      方方正正的唱片专辑整整齐齐地垒叠在高高的木架上,他炽热、渴求的目光一排排地扫描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封面,新出的炙手可热的专辑他毫不留恋,只是固执又急切地在老久的硬壳盒子里翻找着。他找啊找啊。圆月当空,冰冷的清辉倾泻在那层层叠叠的海浪上,浪花猛烈地敲击着他的心头,激起了他的焦灼不安,也拍碎了他的激动难耐。

      良久,移动的手指终于停留在了那撑着手肘摩挲着嘴唇,端坐在皮质软椅的男人身上。他欣喜若狂地将那硬邦邦的塑料盒从木架上取下,如获珍宝搬捧在手心,却在触及右下角的价格时大惊失色,不住咋舌,依依不舍地将它放回木架上,垂着脑袋灰溜溜地窜出了大门。

      不远处,一道黑影在二楼的格窗后一闪而过,房内黄白色的灯闪了闪,悄无声息地暗了下去。

      第二天坐上李帝努自行车的后座时,黄仁俊是万万没想到能在耳机里听见他日思夜想的那首歌的。

      他狐疑地取下耳机,从斜后方探寻着身前的人,他圆润的后脑勺、柔软的黑发、白净的耳朵,还有他微红的脸蛋和线条凌厉的下颌。耳机线像往常一样,一头塞在他的耳朵中,一头埋在自己的耳廓里——而现在,他的那一头正被他自己攥紧在干涩的掌心里。

      冰凉的外壳被耳朵和手心的温度烘热,在猛烈的海风中,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右手心,纯白、坚硬、微热。他想起昨天那片可怜的花瓣,洁白,但是柔软,湿凉。

      那花瓣最后被清风卷走,飘落在黝黑的泥土里,而掌心的耳机还因为乐声微微震颤,搔得那一片嫩嫩的肌肤奇痒难耐。那痒似千百只蚂蚁在啃食他的皮肤,挖掘他的血肉,潜进他的骨髓一般,朝着心房、鼻尖、大脑,还有身体的各个角落蠕动着,激起一阵阵难捱的、令人坐立不安、浮想联翩的热潮。黄仁俊咽了咽口涎,在李帝努将车稳稳地停进车棚时,拉住了他的书包。

      “昨天星期三。”黄仁俊晃了晃MP3,疑问道,“你什么时候去下的新歌?”

      “晚上。”李帝努锁好车锁,直起身,坦然地回望黄仁俊,“我爸下楼散步的时候顺便拿去下了两首。”

      “是吗?”黄仁俊狐疑地盯着他的表情,李帝努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是啊,周三啊,我一晚上都跟你在一起,你不记得了吗?”

      黄仁俊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比如我们明明九点就分开了,比如街角那家音像店十点才会关门,再比如这首歌怎么恰恰好就是令他魂牵梦萦的那一首。有什么东西——大概是一朵兰花的种子,又或许是蒲公英一捧绒伞中的一把——随着和煦的惠风施施然地飘落在了他的身体中,埋进了心头那块用鲜血灌溉的沃土里,自此,好像有什么变得不同寻常了。

      他抬头,眼前的人逆光而立,阳光在他周身晕开一层炫白的光华,他的眼中闪烁着湛然的光,脸上的表情常如以往。擂动的鼓声敲击硬邦邦的薄膜砰砰作响,黄仁俊轻轻拢住那震颤不止的耳机,不敢用力,似乎捏紧那耳机,就会捏破什么令人生畏的秘密。

      “记得。”黄仁俊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们一直在一起。”

      李帝努平静地点点头,背上书包向教室走去。

      周末在千呼万唤中终于露了面,放学铃声一响黄仁俊便拽着李帝努的手臂往车棚跑。咸腥的海风抓着耳机线在他的脖颈上胡作非为,留下一道道绯红的印迹,李帝努着实看不下去黄仁俊堂而皇之地顶着那些暧昧的痕迹招摇过市,情不自禁地伸手提了提他的衣领。

      “你脖子不疼吗?”

      正在急切寻找最佳观赏位置的人头也没抬。“不疼。”

      李帝努扁扁嘴。“我看着挺疼。”

      “那你就把耳机还我。”

      黄仁俊抬手去摘卡在他耳蜗里的耳机,李帝努忽然玩心大起,跟他玩起了你捉我躲的幼稚游戏。

      “你给我。”

      “不给。”李帝努举高了手臂,甚至将他耳朵里的那只耳机也拽了出来。“这本来就是我的。”

      “你又不听!你给我!”

      黄仁俊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索性抓紧他的胳膊,缠住他的腰身,挂在了他的胸口。脚下是柔软湿滑的软沙,怀里是不安分的男孩,偏偏那人好动还不自知,抢个耳机而已,愣是造出了登峰造极的架势,李帝努费力地箍紧他扭来扭曲的细腰,一不留神,脚下一滑,在众人的惊呼中,直直地向后栽去。

      听见动静的李敏亨抱着吉他从台上跑下来,见他俩远远地站在海滩边的台阶上,一个进三步,一个退五步,顿时有些忍俊不禁。他将吉他交给朋友,扬声喊住那两人,快步走上前,左手拉住了黄仁俊,右手拉住了李帝努。

      “感觉怎么样?”

      黄仁俊抱住李敏亨的胳膊,不着痕迹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好,真好,非常好。”

      “是吗……”李敏亨指指身后渐渐靠过来的同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黄仁俊,“单打独斗肯定不行,都是大家配合得得好。”

      黄仁俊陡然呆住,看了看满面歉意的李帝努,又看了看含沙射影的李敏亨,小脸霎时变得通红。

      “你都看见了啊……”

      李敏亨噗嗤一声笑。“台上什么看不见啊。”

      好在成员们及时赶来化解了尴尬,主唱热情地握着黄仁俊的手问他觉得哪首歌最好听,扭头又李敏亨说,“你这弟弟嗓子不错,唱歌肯定好听。”

      [不然我也去学吉他吧。]黄仁俊在草稿本上写道,李帝努随手写了句[为什么?你喜欢吉他吗?],又把本子推回了他手边。

      喜欢一件事情还需要理由吗?黄仁俊噎了一下。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吧。就像他为什么总想粘着李敏亨,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永远干净温柔的肥皂味道,又或许是因为哥哥的身份带给他的可靠和安全感,再或许,是李敏亨跟大家的不同。

      而他确实是不同的。在这栋鱼龙混杂的小楼里,他妈妈是唯一一名会弹钢琴的高中教师,他爸爸也是唯一一名能操着流利的英语同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高谈阔论,侃侃而谈的下海商人。总之某一天睁开眼睛,脑海中忽然闪过“李敏亨或许也不错”的念头,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

      但是既然李帝努这么问了,他仔细想想倒也无妨。

      [我觉得我还挺喜欢音乐的,而且敏亨哥跟主唱不是也说觉得我唱歌很好听吗……]

      “等等。”李帝努出声打断了他,“你最喜欢的歌手是谁?”

      “啊?”黄仁俊猝不及防地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云里雾里地答,“周杰伦?”

      李帝努摇摇头。“不是问别人,是问你。你最喜欢的歌手是谁?”

      “周杰伦。”黄仁俊不假思索地说,怕李帝努不信,又严肃地重复了一遍。“就是周杰伦。”

      李帝努鼓着腮帮子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谁前天说一首歌都没听过……”

      “我只是不记得词!”被戳中心思的人脸红耳赤,梗着脖子犟嘴道,“再说了,我说我没听过了吗?”

      “好像是没有……”李帝努一边扫视着黑板上的题目一边忖度着,“你说的是你听得少”。

      黄仁俊气急败坏地踩了一脚他的新鞋,怨愤地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他了。

      瞥见黄仁俊卷上大面积的空白,李帝努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物理作业写完了吗?”

      果不其然,黄仁俊立刻转过身来看了眼李帝努手下写的密密麻麻地卷子,自暴自弃地哀叹一声,甩下手中的笔,趴在了桌子上。

      “没写完,写不完,怎么可能写得完?那简直是暴殄天物。”

      “哪里不会写?”

      李帝努推开他的胳膊肘去拿他的试卷,黄仁俊一下子扑在桌上,企图挡住他侵犯的手,谁知动作太大带翻了桌上砌得老高的书墙,轰轰隆隆坍塌的声音引燃了岑寂的空气,引得班上同学一阵不满的唏嘘。黄仁俊只觉得那每一声唉声叹气和每一道打探的目光都像锅炉房中烧得正旺的红碳正灼伤着自己,便一个闪身地蹲在地上,愁眉苦脸地收拾着残局。

      “没什么不会写的。”黄仁俊压低了声音,“我晚上回去研究研究。”

      李帝努看着他圆润的后脑勺,忍了又忍,没忍住,还是上手揉了把他的短发。

      “真想学吉他?”

      黄仁俊头也没抬的嗯了一声,继续捡着自己的书。

      窗户被风吹得摇来摆去,手中的笔被他捏的咯吱作响。李帝努攥紧手中的书包带,低垂的脑袋让脖子僵硬而酸痛。但这点酸涩和痛楚远不及他心中的滔天巨浪。

      他想起那晚,白浪涛涛,晚风飒飒,李敏亨踌躇满志的意气风发,黄仁俊小心翼翼的青涩试探。“敏亨哥也喜欢周杰伦吗?好巧啊,我也是。”他红着耳尖眨着双眼,看向自己时喜怒参半的眼眸在看向李敏亨时总能迸发出最无暇的炙热之情。书包带被他蹂躏地千奇百状。是什么?怎么是?他连《晴天》都不知道,连《七里香》都没听过,怎么就成周杰伦的粉丝了呢?

      说到底都是因为那个人罢了。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合上了笔帽。

      黄仁俊……

      书页在晚风中瑟瑟发抖。

      他应该……

      李帝努屏息凝视,看向了手边的人。

      很喜欢李敏亨吧。

      黄仁俊蓦然抬头,对着他嫣然一笑。

      “人还是得有个爱好才行,没准吉他就是我的爱好呢?帝努,别人怎么想无所谓,你可得支持我才行。”

      “你呀……”

      满腹委屈被那笑收买放逐,李帝努捏了捏眉心,浅浅地笑了。没办法,在黄仁俊面前,他的底线总是一降再降。

      “怎么,就这么在意我的意见吗?”

      黄仁俊说得理所当然:“我妈肯定是不会让我学的,但是我妈那么喜欢你肯定会问问你的意见的,我俩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这时候咱得统一战线知道吗?”

      李帝努哑声。“合着我就是个工具人呗。”

      “事情成了之后给你炖牛肉汤喝。”

      黄仁俊扯过李帝努的手,硬生生地跟他拉了勾画了押,又低下头继续捡着书,李帝努摸了摸书包隔层,淡淡地开口,“那你先回去,我晚上有点事。”

      “去哪?”

      李帝努神神秘秘地敲了敲笔杆子。

      “秘密。”

      掇拾书本的手一顿,黄仁俊愣愣地盯着地板上负重而行的蚂蚁,良久,才意味不明的哦了一声。

      虽然没有得到李帝努的正面回应,但学吉他这事还是被黄仁俊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放学一回家就绕着妈妈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当然,得到的回复也是意料之中的不允许。

      但黄妈妈的态度远比想象中的要更加坚定,黄仁俊拿着早就打好的草稿滔滔不绝头头是道地分析了整整一个小时,讲的口干舌燥也不见妈妈有一丝丝的松动。末了,他气急败坏地指着天花板上亮堂堂的灯泡嚷嚷:“你不让我学我就去找敏亨哥学!”

      “你这孩子!”黄妈妈狠狠地抽了抽他的胳膊,“人家敏亨那么忙,怎么顾得上你!”

      “你怎么就知道敏亨哥不肯教我!”黄仁俊梗着脖子犟嘴道,“我现在就上去问他!他肯定是乐意的!”

      黄仁俊转身就要出门,却忽然听见阳台那边传来敲门声。犹豫就会败北,停顿的那几秒,妈妈已经飞快地冲到正门边反锁上门,抱着手臂拦在门前。见状,黄仁俊气得火冒三丈。肯定是李帝努。又是李帝努。他俩的卧室都在阳台边,久而久之便都养成了走阳台的习惯。怎么回回都是李帝努?

      眼下溜出去找李敏亨是没戏了,他只好气呼呼地跑去卧室拉门,正要凶神恶煞地问他来干嘛,就见一个半人高的盒子沉默地立在自己面前,却不见人的踪影。

      “……?”

      “Suprise!”

      李帝努忽然从盒子后面跳出来,一把将盒子塞进黄仁俊的怀里,黄仁俊被这猛劲儿和突如其来的惊喜吓了一大跳,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他目瞪口呆地指着那盒子问李帝努:“这里面是什么?”

      “你拆开不就知道了嘛!”

      李帝努推着黄仁俊走进了卧室,撑着胳膊跳上书桌,看着他傻愣愣的划开硬纸板,拉开那黑黑的布袋。小小的卧室里只开了那一盏明黄色的台灯,黄仁俊乌黑的发丝边晕开一层柔和的金光,仔细看,还能看见他骤缩的瞳孔中满满的诧异和惊喜,李帝努跳下书桌蹲在地上,邀功似地仰视着他的眼睛,柔声问道:“仁俊呐,喜欢吗?”

      那是一把吉他。

      跟李敏亨的吉他一模一样的、崭新的吉他。

      黄仁俊揉了揉眼角,有点湿润。

      “所以……”

      “……你今晚不跟我一起回家,是因为要去买它吗?”

      他颤抖着手从袋里掏出那把木吉他,坚硬,冰凉,但也温暖,沉重。

      李帝努笑着点点头:“嗯,对不起,没能载你回家。”

      “哼。”满腹忧愁和阴郁被风吹散,黄仁俊边将吉他挂在脖子上,边没心没肺地调侃。“我还以为你去载哪个小姑娘回家了呢。”

      “怎么可能。”李帝努佯怒地捏了一把他的脸,“道听途说。”

      黄仁俊捏住拨片,按紧琴弦。“最近可流行男孩载心仪的女孩回家了。”

      “这就是你不高兴的理由?”见他动作稚嫩笨拙,李帝努提起吉他挂在了自己的怀里,在黄仁俊支支吾吾的辩解中,翘着腿在床沿坐下,有模有样的调好了音准,扫动了琴弦。

      黄仁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颤抖着右手指着那把吉他。“你……你……我……”

      “啊?”

      黄仁俊用力地滚了滚喉结。“你会弹吉他啊?”

      李帝努不停动作的手倏然一顿,琴弦撞击在琴身上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音,黄仁俊被突如其来的噪声惊地一下子闭上眼睛,错过了李帝努失落的神情和下垂的嘴角。

      “会一点。”

      李帝努把琴又挂回黄仁俊的脖子里,明显没了刚刚的兴致。

      “所以仁俊喜欢吗?”

      黄仁俊用力地点了点头:“很喜欢。”

      “喜欢就好。”

      李帝努这才重新露出了心满意足的憨笑。

      “可是……”黄仁俊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怎么忽然送我吉他啊?”他抚摸着琴盒上闪闪发亮的标志,犹豫地问,“这琴好贵的吧?”

      “没关系啊。”李帝努耸耸肩,说得轻描淡写,“我爸妈给钱买的,也没有很贵。”

      黄仁俊咋舌。“你们家什么情况我不清楚吗?下次不要破费了。”

      “可是你喜欢。”李帝努执意强调着,“你喜欢。”

      “嗯。”黄仁俊不舍地抱紧了琴身。“我确实很喜欢。”

      “这就够了。”

      直到出了黄仁俊的卧室,李帝努才卸下温柔的笑意,龇牙咧嘴地揉着手指尖。刚刚那一下不仅击在了琴身上,也抽肿了他的手指。他摊开手来,借着微弱的亮光看着那根无辜的手指,银白的月光在他红肿的嫩肉上跳跃着,轻轻按一下,酸痛感便像扎针一般绵绵的刺进血肉里。接下来几天可能连写作业都很困难了吧,李帝努有些苦恼,但一想到黄仁俊刚才那欢欣鼓舞的样子,他又觉得这一点点疼痛根本算不上什么。只要仁俊,他的仁俊也好,敏亨哥的仁俊也罢,只要仁俊高兴,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帝努转身痴望着那投射在玻璃窗上的绰绰人影,弯曲如波浪的窗帘将那人影切割地变幻莫测,时而成为细窄的长条时而又幻化成粗笨的矮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灰黑的影子,却只抓住了满手微凉的潮气。古尔寺清脆的钟声划破了万籁俱寂的夜色,也惊醒了满山的飞鸟与平和的明月,一室黄光在飞鸟扑腾翅膀的声音中戛然而止,光怪陆离的幻影也随着钟声的止息而消逝。

      灯熄了,梦醒了,终是一地寂寥。他摇摇头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同样大小的空间,大同小异的布局,仅一墙之隔,他甚至还能听见他翻身叹气的声音。可明明这么近,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又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敏亨哥那么完美,那么好。

      仁俊也那么完美,那么好。

      或许他该沉默地藏着自己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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