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三月更

3、3 重逢（上）

　　踏足二十多年前的中学校园，古心月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感慨。她初中三年和高中三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学生时代单纯而细腻的情怀霎时充满心腔。感受着秋风送爽，环视着校园四周，不禁发自内心一笑，母校变漂亮了。高高的楼房，葱郁的树木，现代化的设施，绝对是一流中学的配备。然而，变得再漂亮，她还是喜欢曾经的母校。六年的青葱岁月给她带来了骄傲的资本，也给她带来了自责的回忆。

　　思及此，古心月自嘲地笑笑，甩甩齐耳的短发，大步往女儿的教室走去。

　　来到教室门口，初一四班。她笑了，缘分向来都是妙不可言的存在啊。抬步走进教室，在几个学生班干的领路下，很快就在女儿的位置上坐下了。课桌上有试卷、成绩汇报表、排名情况、期中总结等一系列家长会必备要件。古心月随意翻看着桌上的资料，看到女儿不错的成绩后，就没再看下去了。小欣从来都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她们是母女又不像母女。古心月讨厌自己与母亲的相处模式，所以她发誓不会让这种模式在下一代延续下去。她给小欣自由，给小欣选择，给小欣信任。她懒惰，所以不会事事在意；她繁忙，所以不会紧迫盯人。她的处世准则永远都是给彼此留下空间，留下距离，哪怕是最亲密的人。

　　很快，所有家长都到齐了，家长会按时开始。一中年女子挽着文件袋徐步走上讲台，步伐轻盈，举止优雅。女子有着一头长卷发，中年的气质给了她成熟的小女人味，一看就知道是过着幸福生活的温柔女人。

　　站在讲台上，嘴角带着礼貌的微笑，眼睛环视着所有家长，目光像是直视着所有家长，又像是没有在看任何一个人。古心月看着这样的老师，有点沉思地皱了皱眉头，直到那环视的眼光直直地定在她身上，与她的眼神对上时，她终于知道，她被算计了，随即古心月的嘴角勾起了一丝浅浅的了然笑容。

　　“各位家长下午好，我是本班的班主任，也是数学老师，我叫方嘉琪。”说罢，讲台上的女人向座位上的各位家长恰到好处地躬了躬身。

　　古心月看着她的表现，终于知道那“自主学习”的说辞是怎么传承的了。方嘉琪，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她的同班同学，俩人以前是深闺密友，该谈不该谈的都会一起谈，仿佛对对方都毫无保留。但只有古心月自己知道，尽管彼此的友情都是真的，但自己对她一直都有保留；至于她对自己有无保留，那就不得而知了。

　　自从大学毕业后，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曾经的好朋友好同学都减少了来往，昔日的感情因为时光的流逝都被冲淡得乏味无比。偶尔会在网上聊一下天，偶尔会互相打个电话来问候，但永远都抽不出时间见面。古心月有时会想，是真的抽不出时间，还是自己根本不想去见那些昔日的朋友？见面时大家总会免不了地提到家人孩子，而那些事正好是她希望逃避不谈的，以至于她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才大方地向别人承认自己的女儿，那是骄傲的她对时间的妥协还是对小欣无辜的眼神的让步？所以在她的朋友圈子里，老朋友即使知道她有女儿却没见过，反而是那些不熟的没有深交的朋友，她能大方地介绍自己的女儿给他们认识。

　　家长会真的很无聊。古心月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机，对女儿的班主任、自己的老同学实行全然无视的态度。她承认自己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既然如此，那就做得干脆一点。于是她开始双手抚额，双肘倚着桌面，好让自己从讲台的角度看来是低头看着桌上的成绩单，但事实是她合上眼睛睡觉了——这是她中学时练就的本领。

　　家长会讲了什么，古心月一点也不在意，直到家长会结束，她才懒懒地揭开自家眼皮，小动作地打了个呵欠，然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套装，越过被众多家长包围的方嘉琪，踏出教室门。

　　“古欣同学的家长请留步。”方嘉琪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逃离了众多家长的包围追上了古心月。

　　古心月对老同学突然成为自己女儿班主任的情况有点无奈。她了解方嘉琪，温柔安静、小家碧玉、喜欢小资的生活，虽然和她在性格上有着不少差异，但两个人在耍玩时一样不加拘束，所以能成为好朋友。她估计方嘉琪在看到古欣的家庭资料后得知自己就是她的妈妈，所以才会用那种“说辞”逼她现身，毕竟两人深交多年，虽也多年没见，但对对方的了解还是一如既往。

　　尽管不愿意，古心月还是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方嘉琪，笑笑：“方老师，这世界真小啊。你在这儿毕业，又回到这里教书，现在又成了我女儿的班主任。”

　　“呵呵，对啊，真小呢。不过小有小的好，不然要见你这位大律师大忙人，我还不知道要等多少届同学会啊。话说我第一眼见到小欣就觉得她很脸熟，再一看她的家庭资料，真吓到我了。你的女儿……闻名不如见面啊……”方嘉琪笑着揶揄了古心月一下。

　　古心月嘴角抽搐，没想到岁月给方嘉琪增添了小女人味的同时，把她当初单纯的性格稍微改良了一下——已婚的中年妇女八卦又邪恶。

　　“这下你终于见着了。我的女儿不错吧。”古心月无视她的揶揄，若无其事地随便丢了一句话。

　　“嗯嗯，真的很不错，像你一样能干，成绩又好，尤其是文科，更是全级前列。而且还是鼓号队的长笛能手，多才多艺，这小姑娘我很喜欢！”方嘉琪给了个中肯的意见。

　　“哦？看来方老师您很喜欢我的女儿啊。那么，下回班干竞选就麻烦您多担待一下了，班长和学习委员，给她随便挑一个就好了。”

　　“哟，给我用上敬语了。跟老师预先打招呼是因为对自己的女儿没信心吗？”

　　“哈哈，好笑，我对小欣是有百分之百的自信，只是多打一声招呼又有什么所谓呢？咱们好歹是多年的老同学啊……这关系不是不用白不用么。嗯？”

　　“班干竞选也不是我说了算，民主投票啊，大律师。”

　　“咱们都不是头一天出来混的，追求民主，形式平等？但真要做起事来，还是选个能干的人最实际啊，班主任。”古心月挑眉，他们都是社会人，更是明白人，这世界有着怎样的规律，早已一清二楚，哪怕学校这种地方也是黑白不清的，不是么？

　　方嘉琪但笑不语，没有再接话。两个女人缓慢地在校园里闲逛着，仿佛想找回什么，但她们都明白，更多的是找不回。

　　“待会一起吃晚饭吧。”突如其来的一句，方嘉琪没给古心月回话的机会就拿起自己的手机拨通了电话，温婉地表示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饭。她说话的声音温柔娇媚，一看就知道是和自己的丈夫在通电话。

　　古心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也拿起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小欣。

　　“小欣，我今晚不回去吃饭了，跟奶奶讲一声吧。拜拜。”语毕，古心月迅速地收起手机。

　　方嘉琪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有点疑惑又有点无奈，悄声说：“你真的和以前没差别啊……不过好歹是有了家庭的人，应该多跟女儿沟通啊。我就经常跟我儿子讲话，虽然他才小学四年级，不过很可爱耶!!……”

　　古心月看着老同学陷入自我陶醉的漩涡，翻了翻白眼便继续向前走，当作什么都看不到。

　　方嘉琪是小资小女人，她有爱她的丈夫，有可爱的儿子，有美满的爱情。她美丽、单纯、柔美，年轻时是众多男人的梦中情人，如今年长的她也不减温柔的风韵，确实是天生的美人胚子。这样的她在年轻时也对无望的爱情执着过，不过那只是镜花水月的青春萌动罢了。她最终有了依靠，选择了那位一直在她身边守护她的男人——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大学同班同学。

　　所以，方嘉琪是幸福的。对于这个评价，古心月只是在心里默默承认而没说出来，因为她觉得，一旦说了，有些过去就无法支撑了。

　　“喂喂，你等等我啊，走那么快干嘛……”方嘉琪发现古心月的步伐越来越快，不得已出声喊住她。“对了，小欣家庭资料那一栏没写父亲的情况……嗯……她的爸爸……”

　　终于，问出来了。

　　古心月脸色有点儿沉，但还是很好地掩盖了异色。

　　方嘉琪的目光直视着前方，没有去看古心月的脸色。自从知道古欣是古心月的女儿后，她一直很好奇古欣的爸爸是谁。作为老师，她当然知道学生家庭资料上没填父亲状况可能意味着什么，她有责任去知道，而且古欣的妈妈是自己的好朋友，她就更想知道了。她们一直有联络，但一直没见面，一直知道心月有女儿，但她一直不提起她的女儿。这是为什么呢？尽管打听别人的隐私不是一件好事，但她还是问出口了。她的好朋友有着非常倔强的性子，是个明知自己做错也不愿改正而要把错误变为正确的人。

　　“她没有爸爸。”几秒的沉默过后，古心月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语气没有丝毫的起伏，非常平静，仿佛事不关己，仔细看她的脸，还会发现她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哦。”不知道为什么，方嘉琪此时只能作出这样的反应，什么都没再问。

　　就这样，两个人继续走着，偶尔回忆一下过去，偶尔说说现下的八卦。

　　秋风缓缓吹拂着一个女人的长卷发，却无法拨动另一个女人的齐耳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