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竟是我自己[西幻]》峻绒

8、亡灵脱掉人皮

　　最终，顾承风没有破费买更多的魔法皮肤。她骑上了外地神殿提供的黑马。

　　马背上极其颠簸。

　　顾承风学着神官们的样子稳住身体，一抬眼，远处遥遥出现了一排排简陋的木屋。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那是矿井周边工人们聚集形成的小镇。

　　也是距离诅咒之地最近的，有人烟的地方。

　　祭司道：“神使应该很熟悉这里。”

　　顾承风毫无反应。

　　祭司加重了语气，用上了精神锁定：“神使。”

　　顾承风一个激灵，这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是的。”

　　祭司沉沉叹气。

　　顾承风不自在地躲避他的目光，装作眺望风景。

　　她不胜唏嘘。

　　谁曾想到，她前天离开时还是个去亡灵沙漠路费都凑不齐的小矿工，今天归来时就已经是个身穿华丽黑色披风独自拥有黑色大马坐骑的体面人了。

　　身边还有一群相同装束的神官——这群人在认她当神使之后把她拉到一边，跟她说神使的装束不能像平民那么破烂，专门从储物戒指中拿出一套价值连城的神官制服给她换上，免除了她购买戏服需要的花费。

　　据说是神殿提供的换洗衣物。

　　然后这群人又当场施展了一次召唤魔法，给她召唤出了一匹黑色大马。

　　他们不仅是眨眼间完成了从敌人到同伙的转换，还方方面面都给她服务周全了。

　　唯独新月挂饰没给她，据说那是康迪勒男神的标志，只有他们神殿的神官才能佩戴。

　　这一切物资都是在城门口完成交接。周围的平民看表情也跟她一样懵，但大概是这个世界的人对神灵的信仰深入骨髓，神官们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别管什么情况，总之欢呼就对了。

　　此起彼伏的塑料欢呼差点让顾承风以为自己在参加国王的加冕典礼，尽管她还不清楚这个神权至上的世界是否有国王这种职业。

　　当时的感受无限接近于她记忆里穿越前去某个著名火锅店过的那个生日。

　　尴尬得要死在那一瞬间大过了真实的生死。

　　她当时就意识到自己接不了这个戏，赶紧把错误的角色往外推：“圣火是别人栽赃陷害的，我一点都不知情，我怎么可能是神使？我真的只是一具什么特点都没有的亡灵，你们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她说完就觉得这个场面有毒。哪有亡灵跟正经圣职者反复强调自己身份的？这怕不是嫌永生太漫长，自己手动削短。

　　但神殿的反应表明他们才是毒性最强的。

　　祭司策马与她并驾齐驱：“您是那位神祗在人世间的至高代表。那位神祗没有神殿，祂使用亡灵作为代表无可厚非。”

　　也就是说她从非法亡灵变成合法亡灵了。

　　就是不太明白那位连神殿都没有的神祗为什么会得到这么大的尊崇。

　　顾承风试探道：“那我可以直接以亡灵身份去法师塔参加入塔考试吗？”

　　之前她是准备隐藏身份参加考试的。法师塔对亡灵的审查没那么严格，但不管怎么说亡灵都是整个世界种族歧视的最底层，能让她以真实面目进塔才怪了。

　　“入塔考试？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顾承风心一沉，又开始盘算增强伪装效果的材料去哪里的黑市买比较好。

　　却又听祭司道：“法师塔敬拜的是无尽的魔法奥义之神。你是祂的神使，他们应该用对待神明的礼节对待你。”

　　顾承风：“……居然可以免试入塔？”

　　“是，但要尽快。那位神祗喜怒不定，上一个蒙受祂恩宠的家族，最后举族上下都被祂诅咒死了。”

　　顾承风无所谓道：“我都是亡灵了……”

　　“祂留下的诅咒之城遗址在提拉矿区。随着岁月流逝，诅咒的力量会渐渐还原成神力，滋养周围的土地，最终形成珍贵的魔晶矿藏。你看一看提拉矿区每年的出产便可知道下方掩埋的诅咒有多可怖。最可怕的是，我的神灵推测，当下形成魔晶矿的神力，不到下方掩埋力量的百万分之一。”

　　顾承风悚然。

　　祭司打出最后一击：“那个家族的姓氏是阿塔尔，是祂亲自赐予的姓氏。”

　　顾承风表情空白了一刹那，许久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恐吓完毕，祭司又安慰道：“那位神祗把你安放到这里，一定有祂的理由。而我的神灵认为，这是由于下方的诅咒因为某些缘故快要失控造成的。我们的职责，就算在诅咒彻底失控蔓延向整个世界之前将它控制住。你是带领我们去往诅咒之城的神使。只要完成了神使的职责，哪怕你的身份被神明收回，法师塔仍会接纳你。”

　　顾承风强颜欢笑。她是担心法师塔不接纳她吗？她现在是担心那位跟乌涅斯之间横着灭门之仇的神祗连同她一起诅咒了。

　　等他们骑马走到矿工聚集成的小镇，已经接近晚饭时间了。

　　顾承风已经习惯了一到这个小镇就要假装自己是正常人。她让马停在小酒馆前。

　　祭司莫名地看着她：“这里有哪里不妥吗？”

　　顾承风：“不是应该吃饭了吗？”

　　祭司嫌弃的目光落在酒店陈旧、脏污的门扉上：“你的意思是，这里是吃饭的地方？这种地方比坟头还脏，你怎么下得去口？”

　　顾承风觉得那个坟头一定是每天都在用八四消毒液保养的高档坟头。

　　她推门：“来都来了……”

　　坐在门边玩牌的矿工们一看到她，赶紧站了起来，神色惊慌。

　　顾承风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没当回事，朝酒馆深处的吧台走了过去。

　　谁知平时跟她关系还行的酒保一看到她，也下意识哆嗦了几下。

　　顾承风伸出手指敲了敲柜台台面：“矿上出了什么事？”

　　今天她跟冒牌神官都不在，没人保护下矿的工人，的确很危险。

　　酒保：“没、没事。”

　　顾承风皱眉，还要继续问，就听到店门口的矿工问道：“你是亡灵吗？”

　　她转过头，看到的是一个年轻的工人。工人似乎刚刚从井里出来，头发有些凌乱，整体而言十分狼狈。

　　她记得他。发薪水那天，他跟她打过招呼。当时他满脸都是害羞和喜悦，而现在他的脸上只有恐惧。

　　就好像她不是在矿下救了许多人的英雄，而是传闻中会夜晚出来生吃人血肉的怪物。

　　对普通人来说，亡灵的确是一种怪物。

　　顾承风抱手，靠在柜台上，微微仰头：“我是合法的。”

　　这句话却像是一句精神魔咒，或许她现在不论怎么说都像是精神魔咒，刺激得矿工们把凳子举起来抛向她。

　　顾承风快速念了一句咒语，她跟矿工之间的空间稍微切断了一瞬间，凳子就像是撞到了无形的墙，掉到了地面上。

　　外面很不愿意进酒馆的神官们听到动静，推了个资质最浅的神官进去。

　　这神官捏着鼻子站在门口，问道：“怎么回事？”

　　矿工们看了看神官的灰白花纹黑底制服，又看了看换了同款衣服的顾承风，这才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寻常。

　　之前他们看到顾承风就开始激动，都没注意到她跟平时不太一样。

　　顾承风摊手：“我是亡灵的身份被揭露了。”

　　矿工们看到神官表情不太好，赶紧道：“这是两位法师塔来的大人说的！他们说这里有亡灵的气息，帮我们炸掉了亡灵的巢穴。那个亡灵的巢穴就是……她的房子啊！我们只是不会魔法的矿工，怎么可能认出混在人群里的亡灵。”

　　神官道：“放尊重点，别一口一个亡灵，这是神使。”

　　矿工们仿佛集体被噤声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

　　他们想问是不是真的，但很多矿工都是从隔壁地区来的，康迪勒神殿的神官制服他们还是熟悉的。

　　神官不可能欺骗他们。

　　于是越发不知所措。

　　神官看着顾承风：“还吃饭吗？”

　　顾承风叹了口气，拉上斗篷后的帽子，头也不回离开了小酒馆。

　　就好像把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丢在这里了一样。

　　出了酒馆，下午明艳的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将她的皮肤与眼瞳都照得晶莹剔透，仿佛她只是一个投影在世间的虚影。

　　黑衣的神官们依旧骑在马上，看样子始终没有下来。

　　他们没问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许，他们已经通过酒馆里传出的声音猜到了。

　　等顾承风爬上了自己的马，祭司便道：“介意带我们去你家吗？我们需要一块地方扎营。”

　　顾承风点头，念了句之前神官教过她的咒语，黑色大马便自己沿着道路跑了起来。

　　她的身后，黑袍的神官们纷纷跟上。

　　黑袍在晚风里飞扬。

　　他们在太阳半沉在远处大山山腰时到达了顾承风之前的住处。

　　顾承风看着房屋被彻底焚毁后焦黑色的灰烬，闭上了眼睛。

　　她曾有一座栅栏稀疏的小园。那是她准备报名去矿上打工之前亲手修筑的。

　　每一块木板，每一根铁钉，都是她一锤一锤敲下的。

　　庭院中间有座漏秋风的小屋，屋前有棵半死不活的病树。

　　所有的一切都跟院子的主人一样看起来有那么个样子，实际上残破不堪。

　　而那些都变成了一捧余烬，包括病树。黑色灰烬涂在泥土上，看起来无尽长空无边密林下小小的一块染了色的地方。

　　何等不起眼。

　　正如蝼蚁之于整个世界。

　　黑袍神官们各自下了马，绕开她曾经的住处，另外寻了个地方在地上画上魔法阵，丢了张纸条进去。片刻后，便有冒着热气的食物被送了过来。

　　一位神官把热腾腾的汤端给顾承风：“你的晚餐。”

　　“我是亡灵。”

　　亡灵本就不需要食物。

　　而她在这个世界上伪装成人的理由，就在刚刚完全消失了。

　　神官道：“这是我们神殿专为祭司大人们做饭的厨子出自亲手熬制的浓汤。是特地为神使大人做的。”

　　顾承风抿了抿正在变透明的嘴唇，把汤碗接了过来。

　　当她捧起汤碗要喝的时候，血肉正好消失。

　　再喝就漏了。

　　她停了下来，把碗放下了。

　　天边，月亮刚刚升起来，不比树梢更高，没能将长夜照透。

　　阻拦过老魔法师的符咒接二连三从顾承风骨头上浮现出来，如同水波一样粼粼闪光。

　　顾承风背对神官们坐在她平时坐的石头上，从挎包里取出昨天买的《神语魔法》翻看了起来。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她是个什么？

　　某一位喜怒无常神明的神使？欠恶魔人情的亡灵？得到神官们信任的骗子？被法师深恶痛绝的囚犯？

　　这样的她，不论是面对神明的诅咒还是面对恶魔的捉弄，亦或是等到神官发现真相，再要么是被法师塔那些神明的信徒拆穿，都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她要学会自己强大起来。

　　《神语魔法》的书页被用力捏紧。洁白厚实的纸页上出现细小的皱纹。

　　万顷树林中，暗红眼瞳的青年轻飘飘躺在树叶尖上，完全没有掩饰自己。他已经脱下了神官制服，新换上的衣服比夜色更加暗沉。

　　明明隔着不断的距离，他却像是把康迪勒的神官们做的事情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微笑：“真是奇怪，我在这些所谓诸神和凡人眼中，到底是什么？”

　　他说话的同时转动了眼珠。就在这一刻，所有高坐各自神殿中的神灵都产生了一种被人窥视的感受。

　　一只巨大的飞鸟落在他身旁。鸟背上的人道：“原来你也是亡灵。”

　　乌涅斯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我说过，我的姓氏是阿塔尔。”

　　按照人族的思路，不论是在怎样的传说里，阿塔尔一族都尽数覆灭在了神明的怒火之中。

　　老魔法师一噎，决定进入正题：“魔晶矿的力量处于被激发的边缘。那是创世神的神力，一旦被引爆，除非祂愿意垂怜世人，否则没有人能够阻挡。我，法师塔特许在外行走的大魔法师，看不懂矿石上的咒文。对诅咒之城动手脚的是你吧，神官大人。阿塔尔一族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你还在为了什么而怨恨？难道你想拉整个世界陪葬吗？”

　　乌涅斯觉得很有意思：“竟然有人会指望创世神垂怜世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族一样失去了信仰。”老魔法师越说越愤怒，抬手就瞬发了两个魔法。

　　乌涅斯一动不动。

　　而魔法触碰到他，就像是沉入了无法测量的深渊一般，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眯起了眼睛，瞳孔深处的光影不知照映的是旧日还是当下：“这就是你们信仰神祗的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