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色起意》山并

3、出逃

　　莫少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并不知道此时的关琪，也几乎是九死一生。白面书生折扇轻忽，另一只手却操着九环大刀，直往他脸上劈。关琪躲了几下，实在是不想再与他纠缠。他的呼吸早就乱了章法，胸口火辣辣的疼，憋着股腥气直冲喉头。白面书生像是看出了关琪的长短，忽然撤身，将九环刀抛给了髯须大汉。大汉扬手就是一刀，刀刃擦着关琪的鼻尖划了过去。关琪这下不躲了，整个人顺着刀锋走势，直接顶向髯须大汉胸腹。薄刃刀被他反手拿住，自下而上猛地刺向大汉拿刀的手。这一招极险，白面书生笑着从旁道：“大哥小心，这家伙急了。”

　　关琪是急了，缠斗越久，对他越不利。他身上没有内力，招式也总有用老的时候。髯须大汉略一侧身，以刀柄撞开了关琪的刀。他大概以为关琪会退，横刀在前，朝关琪背后挥将出去。不曾想关琪不退反进，迎着对方的刀锋，把自己送了上去。那刀从他肋下划过，关琪登时便如游鱼般，从刀锋底下钻了出来。他手中薄刃刀不见了，髯须大汉咦了一声，才发觉自己腋下钉着把刀柄。刀刃入肉极深，已然刺入了肺腑。髯须大汉像是心有不甘，回手又是一刀。就在这时血水从他口鼻中一齐涌出，壮大的身躯，几乎立马便倒在了地上。白面书生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喝道：“大哥！我，我杀了你！”

　　他要杀的自然是关琪，那人生挨了一刀，正忙不迭地去捂身上的伤口。九环刀沾上身便是皮开肉绽，关琪使了个巧，顺着刀势化去了一些刀劲。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疼入骨髓。血流的又快又多，一只手根本捂不过来。白面书生杀到，折扇上弹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关琪被匕首上的光晃花了眼，躬着身子侧过脸，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他越是这样，白面书生反而越忌惮。匕首在半空中掉转方向，长虹一般飞向关琪后脑。使匕首的人与关琪错身而过，忽然间觉得脸上一凉。他还没反应过来，视野当中便多了一抹灿烂的红。关琪抓了一把血朝他甩过来，血花溅了白面书生一脸。他本能地收招回撤，却感觉自己的脚步突然软了下来。关琪淌着血发着笑，得逞一般道：“怎么样，我的血滋味不错吧？”

　　两年前被抓住的时候，关琪曾让人喂了一身的毒。他勉勉强强活了下来，自此血液里便带上了毒性。他把自己的血甩在地上，原本青绿的花花草草，不消一刻便枯黄颓败。白面书生惊恐地看着他，感觉自己满头满脸，到处都是灼烧的痛楚。关琪倒也不急着杀他，实在站不住了，他便蹲在地上道：“你们说上山来找人，要找的真的是我吗？”白面书生摇头，嗓子也哑了，说：“原本找的不是你，听说莫家庄的少主在这山上，从他身上，可以得到莫家的七十二路剑。”关琪点头道：“果然。”提刀在手最后说：“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认出我的。”

　　一年又七个月以来，这是关琪受伤最重的一次。他躺在院子里，一直躺到伤口不再流血。然后他爬起来，喝了那碗为莫少泱准备的伤药。药已经凉透了，苦味顺着喉咙，滑落到关琪空空如也的胃里。他突然一下想起了莫少泱炖的那锅汤，手脚并用爬进厨房，就着锅沿灌下去一大口。这之后他才恢复了一点气力，把身上的血衣扯下来，塞进了炉膛里。此时的关琪顾不得去看莫少泱，先抓了一把锅底灰，抹在绽开的伤口上。锅底灰尚有余热，关琪喟叹一声，慢慢地滑坐在地上。他接着喝锅里的汤，其间还吃了两块肉。等到这一天将要过去的时候，关琪才从地上站起来。他的自愈能力一向很好，估摸着有个一两天，伤口便能结痂。不知道莫少泱这会儿醒没醒，关琪挺犯难地想，自己该怎么跟他解释眼下的状况。他边想边找了件衣服穿上，又再煎了一碗药汤。

　　关琪端着碗进了屋，莫少泱竟还在昏迷。关琪于是坐在床边看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靠在了那人胸口。这么些年来关琪好像从未有过依靠，他也想试试，伤重时靠在人身上是种什么感觉。可惜被他依靠的人伤得比他还重，呼吸沉沉，像是再也醒不过来似的。关琪靠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天下之大，何处才是安身立命的所在？”说完这一句，莫少泱的手动了动。他的眼随后睁开，带着几分犹疑问：“我晕过去了？”关琪点头，想找个舒服的姿势，喂那人喝药。莫少泱却还在问：“刚才，是不是有打斗的声音？”

　　“没有啊，你做梦了吧。你晕了很久，现在天都快黑了。”关琪不经意地说着，把药一勺一勺喂给莫少泱喝。那张嘴微微张开的时候，能看见一排整齐的牙。莫少泱处处都长得好，牙齿也都干净匀称。关琪觉得这样的人就应该过舒坦日子，而不是躺在他的破床上，烧的满面通红。他无来由的叹了口气，莫少泱问：“怎么了？”关琪想说没什么，又一想，道：“我这儿可能待不下去了。今天在镇子上，我看见一队骑马的人。他们个个都带了兵器，腰带上还配着一枚金环！”莫少泱说：“那是巴蜀一带、马帮出身的刀客。”关琪这才想起来，为首那汉子应该是姓谢！他接着又说：“可你伤得这么重，如果我这待不下去，你又能去哪儿呢？”

　　关琪问得莫少泱一愣，随即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他重复关琪的话说道：“是啊，我又能去哪儿呢……”药碗空了，关琪把它搁在一边，说：“如果方便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些人为什么找你？他们和林子里被你杀了的人，是不是同一伙？”类似的话关琪曾经问过，只不过这次，莫少泱没有回避。他说：“我身上有一本剑谱，那些人找我，多半是为了它。”

　　剑谱刀谱内功心法，诸如此类的东西，在江湖上层出不穷。关琪不明白为何会有人为这东西争斗，歪了歪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莫少泱。他听莫少泱解释道：“莫家七十二路剑，原本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武功秘籍。只不过我父亲死前曾告诉他最好的朋友，莫家剑谱中，有一式乃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季如全所创。季氏剑法仅有这一式流传下来，据说只要参透这一式，便能找到季氏所创的藏剑山庄。来找我的人并不想继承我家的剑法，而只是想，去往传说中藏有天下名剑的所在。”莫少泱说到这顿了顿，眼神显得有些飘忽。关琪猜他定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果然，莫少泱接下去说：“为了逼我家交出剑谱，我父亲最好的朋友，杀死了我所有的亲人。我侥幸逃出，便一直像现在这样，惶惶如丧家之犬。你问我可有地方去，天下之大，已无我安身立命之所了……”

　　“仅因为一句话，你父亲的朋友，如何断定你家的剑法中确有季氏真传？再说了你家的剑招有七十二路，他们即便是得到了剑谱，又怎么知道哪一招才是季如全所创？”关琪越听越摸不着头脑，总觉得江湖人行事，简直跟胡闹似的。莫少泱叹了口气，说：“原本，谁也没有把我父亲的话当真。可就在父亲出殡当日，季氏后人突然出现。他仅用了一招，便破了我父亲苦苦斟酌打磨了一辈子的招式。而他所用那招，和我家的剑法，确是系出同源……”

　　之后的话莫少泱没有说出来，关琪只能靠猜的，想象如此一来，便坐实了莫少泱父亲生前所言。他被人追索剑谱，一直到遇上自己。关琪自己也曾被人相逼，很能体会那种怀璧其罪的感受。他陪着莫少泱叹了口气，嘲笑道：“这世上，俗人可真多啊！你家的剑法在世不止一两年，你父亲怀揣着这个秘密，也不是三年五载的事。他若真能凭借剑招找到藏剑山庄，那他自己为何不去。非要在弥留之际透露给他人，引得全家遭此横祸。你父亲要是泉下有知，这会儿不知道作何感想？”莫少泱蜷起身子，满头青丝，水一样铺在床单上。他把表情通通藏住了，但从语气判断，像是欲哭无泪：“父亲其实知道他会引来大祸，他只是，答应了一个人一件事。”

　　话说到这，关琪想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他总觉得自己身上有血腥味，低下脑袋闻了闻，说：“这么看来，你是真没有地方可去了。”莫少泱闷闷地嗯了一声，说：“明天我就离开。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不能再因为我，连累你为人所害。”他说他要走，关琪愣了愣，像要抓住什么似的握了握拳。他自知自己保不住莫少泱，可却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放任他一个人面对人心险恶。好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关琪说：“要不然，我们换个地方？我之前在湘西待过，有个地方，外人很难找到那儿。”莫少泱抬起头，眼神幽幽的，说：“我俩萍水相逢，你不必如此。”关琪很赞同地点了点头，也说：“萍水相逢，确实不至于此。但刚才我撒了谎，镇子里的马队，跟着我上了山。我把来人杀了个干净，恐怕，和你已经不是萍水相逢的事了。”

　　关琪一说一笑，面白如纸，唇红胜血。莫少泱这才觉察到异样，伸手扣住了关琪的脉搏。对方脉象虚弱，是负伤的征兆。他说他杀了谢家的刀客，可莫少泱从他身上，却探不出一丝一毫的内力。这下轮到莫少泱发问，道：“你究竟是谁？”关琪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说：“我也不大记得了……大概一年半以前，我从之前待的地方逃到这儿。我只知道有人在找我，找到了，便会抓我回去。我不想回去，只想像现在这样，当个猎户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如果不是你在这儿，我根本不会杀那些人。可是杀都杀了，我想，这地方我应该也待不下去了。”关琪突然反手扣住了莫少泱，一脸真诚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莫少侠，不如我们一起逃吧，多多少少，也算有个照应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