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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邪祟不登山 ...

  •   过了牌坊,通幽小径便到了尽头,借着稀薄月色望去,山间唯有松树的枝干影影绰绰,好像守在此地的卫士,将头埋在阴影里,打量着不善的来客。

      月黑风高夜,人间闹鬼时。

      但身为堂堂厄难之神本尊,沈辞月没有在怕的。

      况且此座仙山多载未有妖邪侵扰,她只是平日里倒霉惯了,惯有些不祥的预感而已。

      沈辞月数百年跋山涉水,登过闹鬼的峰岭不说一万也有八千,而如此仙气缭绕的仙山,她还是头一回登临。按理说她要找的东西不该与仙字沾边,可那黑烟指路,她又必须得去看看。好在此山并不凶险,若是走空便当做游历人间了,难得风雅,不亏不亏。

      做好一番心理建设,沈辞月仍不放心,顺手折了一段树枝当拐杖,这才朝山顶爬去。

      登仙山山壁陡峭,好几段须得手脚并用才能通过,叫人实在想不出夏日里那些凡人是怎么登上山顶祈福的。或许到了夏日便有仙人开道?抑或她选错了方向也说不定。

      一个时辰后,沈辞月第十九次树枝脱手脚下踩空,滑落到半山腰的泥水坑里,她缓了半天才将自己从污泥中拔出来,痛下决心道:实在不行,明日便绕路东坡再爬吧!按经验,东坡总是会缓一些。

      可十九回都摔了,二十回岂有不试之理呢?凑个整数乃人之常情,神也是不能免俗的!

      她懒得整理仪容,如同一个山间的泥人野怪,艰难地朝山上踱步。这步子没迈出三尺呢,忽听一丈开外一声哀鸣。山间月色被松枝当了七七八八,但神明的慧眼依然能助她判断出来这是谁,这不就是跟在她屁股后面追债的结巴小道嘛!

      他居然能追到这里。

      “阴魂不散!”沈辞月原地驻足,考虑着要不要去看看他瞎叫唤什么。秦孺常跌坐在地上,指着她的方向,脸色惨白,白中还隐约透着一缕黑气,看来是被她吓个不清。可他不正是追她而来么,她有什么可怕的?

      再瞧见自己这一身泥人打扮,沈辞月心中顿时有些了然。她无奈道:“我摔进了泥坑,无妨无妨。你——”

      “你后面!”秦孺常大吼一声,手忙脚乱地抽出腰间佩剑,一路跌跌撞撞朝她冲来。

      沈辞月闻言第一反应不是回头,而是闭眼。她就知道她这一身倒霉劲儿又上来了!甭管是仙山鬼山,她若是不遇上点倒霉事儿,那便不是她沈辞月!不看不看乌龟下蛋,她索性摸黑朝秦孺常奔去,两人迎面撞个正着,秦孺常一把将她拽至身后,毫不嫌弃她那一身泥浆。

      沈辞月揪着他的道袍,快速问道:“什么东西?吓不吓人?我们还不快跑?”

      “跑……跑……”

      “跑啊!”沈辞月把心一横,睁开眼,方理解了秦孺常没说完的话——跑,是跑不掉了。

      四周伫立的松树在惨淡的月色下投出阴影,凝神望去,竟然密密麻麻于半空组成了数百张人面,林中遥不可见黑暗里,仿佛还有更多面孔正在拥挤而来。那人面双目漆黑空洞,本无眼珠,却令二人无比准确地感觉到它们的目光正阴森地湿冷地黏在他们身上。

      沈辞月只消一眼便头皮发麻,细细再看,居然发现人面在动。它们统统朝一个方向挤去,迅速融合,眨眼工夫便化成了三分之一的人脸,这张脸五官俱全生动得很,刚刚拼出的嘴角似乎还有上
      扬的痕迹。

      “快走!”沈辞月伸手去拖秦孺常,“不能等它化形,往山上跑!”

      她此时恶心大于恐惧,方才她爬山的时候,因知自己天生倒霉,眼睛时刻盯着脚下,生怕不慎摔倒,却没有观察过四周。想来,这些东西应当从她进山起就一直盯着她了,只是被忽然冒出的秦孺常发现,便不再隐匿,全部涌现了出来。

      “山上?”秦孺常惊道,“可若是——”

      “听我的,跑!”沈辞月心中隐隐有个感觉,她这一路可谓摸爬滚打,但行至积雪处便怎么也上不去,回回跌落到半山腰。秦孺常出现的方向在她之上,身上干干净净,不似行道艰难,或许有的地方她去不了,而他可以。

      秦孺常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个头比她高不出多少,长得白白嫩嫩,但身上那股修道之人先身士卒的劲儿却丝毫不输任一同门。他此时虽怕的牙齿打颤,却还是听从了沈辞月的指令,甚至落后她一步,替她挡住漫山追来的人脸。两人不费多时,便来到了积雪与泥土相接之处。此处往上树木稀疏,已能望见顶端的巨松。沈辞月指给秦孺常看:“到那里,到那里就安全了。”

      这次她留了个心眼,指挥秦孺常先向上攀,果然,积雪虽湿滑,但秦孺常很快便能定住身形,毫无要摔倒的迹象。沈辞月抓住他伸来的手掌,稳步上前,眼见就要踏上莹莹白雪了。倏而,只听身后“唰”地一响,竟有一根小臂粗细的树根从泥土中探出,直取沈辞月腰间。她甚至来不及尖叫,直接被甩向空中数米,朝半山腰的泥水坑重重落去。

      幸而最后关头灵光一闪,她指着水面喊了声“定”,否则这个力度砸进泥里,估计得明年才能爬得出来。泥坑边上巨幅人面尚未组合完毕,但已能窥其真容。沈辞月摔得不轻,且得缓缓,认命地躺在地上观察起这副尊容。

      这张脸和组成它的人面完全不同,至少是个人的模样,非要形容的话,甚至可以称得上慈眉善目吧。周遭的小黑脸统统去拼凑这张人面了,松林反而不再那么漆黑,月光也透得进来,照在人面上——不知为何,看上去并非那么可怕。

      没等沈辞月再细看究竟,忽然一只人手盖住了她的额头。这回她可算尖叫出来了!

      “你……你……”

      “你要吓死人啊!”沈辞月看清这只手的主人,被小结巴秦孺常气得不轻,“飞下来的吗?那么快?”

      “好像……”秦孺常嗫嚅道,“不……不和你走在一起,路会……会比较短。”

      沈辞月无语望天,她就知道,果然是她太倒霉的问题。

      秦孺常又道:“这人脸并无鬼气,会……会不会是,山上的那位仙人啊?”

      沈辞月也是这么想的。她思忖道反正她注定要上山,又注定要摔下来,不如就在这里等等看,这张人面要做什么。

      秦孺常将沈辞月扶起来,两人离开暂时被定住、宛如一碗龟苓膏的泥潭。秦孺常对着沈辞月打量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姑娘,你……你要不要紧啊?”

      沈辞月自然明白他问得何事。此时在秦孺常眼里她不仅一身泥污,还浑身是血,看上去的确是活不了很久的样子。但实则她身上的上早就好的七七八八了。这点小问题,还难不倒厄难娘娘!

      沈辞月故意虚弱道:“我可能要死了。”

      闻言,秦孺常迅速给她搭了搭脉搏,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八分,“姑……姑娘,你怎么没有……没有心跳?”

      “因为我是鬼呀。”

      “鬼……鬼……”秦孺常定睛看了看,沈辞月身上确实沾染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鬼气,但又不像她自身发出的,他奇怪道,“鬼为何有影子?”

      “你可知世上最凶的厉鬼,便是在临死前活活以肉身化鬼,既然肉身仍在,怎会没有影子呢?”

      “但……但是……”

      “请不要但是了。”沈辞月道,“我是有心跳的,只是你脉搏搭错了地方,学艺不精能不胡乱行医吗?”

      秦孺常瞬间红透了脸,他的确只是见人通过搭脉确定身体情况,方才情况紧急便想一试,谁知闹了个大笑话。沈辞月教他将双指搭在大拇指下方,手腕外侧,这次透过皮肉传来的跳动终于让秦孺常放下了悬着的小心脏。

      沈辞月观察到那张“仙人面”就快拼完了,示意秦孺常噤声。二人屏息等待着,一刻功夫,人面组合完毕,月光毫不吝啬地撒下来,竟亮出了圆月的气势。“仙人面”眸子转了转,望向二人,加深了脸上的笑容。

      “老者有幸,得见仙友与高人。”

      沈辞月与秦孺常面面相觑,没分清自己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

      秦孺常虽结巴,却极有礼貌地起身朝“仙人面”躬身作揖道:“晚……晚辈……无意叨扰,无闯贵地,望……望仙人前辈见谅。”

      “仙人面”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仙人了,只是山间生灵曾与我作伴,我便留下一缕执念,护佑它们平安。”

      “山中什么生灵?”沈辞月挑眉问道。她在山上耽误这么久,光从半山腰上下就有二十回,可从未见到什么活物。

      “仙人面”道:“山中生灵正是你们所见的这些鬼面。”

      “鬼面又是何物?”

      “面如其名。”

      秦孺常听懂了,吃惊道:“是……是鬼所化的?可没有……没有鬼气啊?”

      “仙人面”在空中摇了摇头,可他只有薄薄一张人面,场景着实有些诡异,“仙友只知其一,却不知鬼之所以化鬼,便是生魂执念未了,鬼气实则是鬼魂的戾气、怨气,是执念中的恶念。而我林中好友早已改过自新重新做鬼,自然没有鬼气,只是有些鬼魂天然的阴冷潮湿罢了。”

      这回终于分得清楚,原来秦孺常是仙友,那她便是高人了?沈辞月有些好笑,多半这位散仙此生也不敢肖想自己得见神明,于是见她与凡人不同,又无仙气,不知她究竟为何物,就将她统称为高人。

      秦孺常道:“传……传言,前辈您曾在此驱……驱鬼,怎会……”

      “哈哈哈。”“仙人面”发出一串苍老的笑声,恍如随时会背过气去,他笑咳道,“我仅区区一介散仙,没有那么大本事啊。当年路过这座无名山,山上怨气满溢,行人皆不敢从此地路过,我也只是前来查看一番。没想到山间聚集的竟是数千位将士的残魂。改朝换代之时,新国君因听信谗言,担忧这支忠君为国的军队功高震主,会起异心,连夜命人至营中赐酒,酒中暗藏鸠毒。死去的将士们深埋于此,他们心有不甘化作鬼魂留在人间,为的也不过是能再为国一战,见亲人一面。”

      “仙人面”长叹一声,组成它的人面也纷纷震动起来,那张面孔隐有散架的趋势。阴风平地乍起,沈辞月与秦孺常皆是后背一凉,仿佛在风中听见了冤魂的哭嚎,对它们的悲恸感同身受。

      “将士们并不残害无辜之人,我入山后告知他们故国已经不在人间,他们的亲人更是早早投入轮回。他们在此地逗留数年,被那口散不掉的怨气折磨地痛苦万分。好在他们愿听我一言,我便于山顶设法为他们超度。”

      听到这里,沈辞月心中明白了大概,鬼魂逗留人间过久便不可再入轮回,超度不成就只有魂飞魄散了。这位散仙本不该管这桩闲事,无论是怨气反噬还是执念打消,此地的鬼魂都会渐渐消散,不复存在。而他选择了最逆天而行的一种方法,用仙骨入法阵,强行定住了这座山的气运,从此这里灵气不会消长,鬼魂自然也不会散去。

      果然“仙人面”后来的说法与她所想一致,可沈辞月不解道:“如果是指萍水相逢,就算他们死的再冤,生前再伟大,又何至于让你一个仙人埋骨于此?”

      “仙人面”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明显的泪痕,需要联想一下才能理解这是它的眼泪。它道:“我便是他们故国的最后一任君王啊。生不可庇护我的子民,成仙后却一人逍遥自在,我有何颜面——罢了,何不抛我仙骨,留下这些英魂?”

      秦孺常听故事听入了神,本许久没有动静。可听见最后一句,不知怎的,竟然也跟着落下一滴泪来。

      沈辞月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她常年在人间跋涉,多少染上了一些人间恶习,好奇心便是其中最难戒掉的那一类。凡人的情感总是过于丰沛,远大于他们自身能力所及,于是常常庸人自扰之。沈辞月耐心听完“仙人面”的故事,还想再听秦孺常继续讲,可转念想到他是个小结巴,要讲完一个故事,不见得比人间神话中的精卫填海容易。也罢,她还是别自讨苦吃了。

      “可我尚有一事不明。”沈辞月想起自己一身狼狈,不由生出几分怒意,质问道,“你们的事与我有何干呢?为何频频阻碍我登顶?”

      “多有冒犯,请高人海涵。”“仙人面”的脸迅速变化着,生出了一张不苟言笑的面孔,“只是登仙山的阵法在此,容不得邪祟登山。”

      秦孺常听见“邪祟”二字,终于恢复清明,惊道:“邪祟在……在何处?”

      “仙人面”道:“就在这位高人怀中。”

      秦孺常寻沈辞月望去,先是面露迷茫,而后猛然一怔,反应过来自己在看哪里,又迅速别过头去。沈辞月清楚听见他的脖颈发出了清脆的“咯哒”声响,心道,这傻小子不会想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吧!

      由于画面过于血腥,沈辞月不得不仔细看了活着的秦孺常两眼,洗洗脑子。她对“仙人面”道:“我此行必须要上山,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仙人面”再次像蒲扇一样摇了摇它的脸表示不认同,“高人自有高明之处,您可随意登临,但邪祟不得登山,吾辈不可让路。”

      “哦,那我且把它寄存一下,如此——”沈辞月从怀中掏出小红猪存钱罐,这次她尚未念咒,便有一股黑烟,如同漆黑的火苗一般蹿了出来。不待她反应,火势冲天直上,竟将空中残月吞噬殆尽。半空,那张仙人面空孔瞬间扭曲成无数阴森空洞的鬼面,齐齐发出了惨烈的万鬼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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