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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默契 ...

  •   白鸣喧加入影月阁之前,已有大部分杀手跟他较量过了,而未与之比试的新手也在前辈的话语里了解一二,自然不会上前寻没趣。所以他没有像我当初那样遭遇刁难。
      我很清晰的记得这是陆媚莲死后的第六年,也是我做杀手的第八年。
      时过境迁,当初的我因报谢秦励的恩情的心境,在这茫茫岁月中全然被磨尽,以至于再次面对他,我除了深入骨髓的使命感外,多余的幻想不再有。
      往后不知多少个相同的时日,与我一起配合执行任务的变成了白鸣喧。他并不将形色露于言表,可杀起人来迅速而麻利。
      有时未见着他如何出招,对手便倒下毙命;有时是林中草木窸窣,四周暗处晃过雪刃与剑光的影子,在呼吸未平静时,已有多个黑影血流不止的倒在地上;有时是在月黑风高的夜,几点刀光剑影,又是一条人命。说不清一起执行过多少任务,却从未对彼此说过太多无关的话,多在是静默与相视之间明白下一步怎样配合……
      结束任务以后,我偶尔在门槛上兀自发呆,庭院幽深,茂竹修林,鱼池碧波,水面上尤有枯叶婉转打着旋,空旷中,耳边似乎回荡起亘古久远的箫声。
      箫声如空谷幽兰般在天地里荡漾起,风光霁月,天地山河,故人似变未变,说不清多少岁月流转,究竟是谁在原地徘徊,又是谁在尽头等待?
      我看不透那段过往,更不懂得看清这世间始终,索性忘掉曾经,任手上的鲜血愈来愈重,而后又是满心的疲惫,有时觉得自己悟了几分,有时又越来越迷惘。
      又不知辗转了几度秋,空闲时就在便在庭院里览卷,忽然薄冷的空气中我感到背脊一凉,抬眼朝上瞧去,只见白鸣喧无声无息地靠在树上,目光淡漠,双手环抱在胸前。
      我又听得“咚”地一声,鱼池上水纹荡开。
      “有事?”
      这深院里孤男寡女,他出现在我的住处总归不太自在。
      他暼了我屋里一眼,口吻好似幸灾乐祸,“住处有点寒酸,天寒地冻的,是怎么过活的?”
      “又关你什么事?”
      我怒怼,说不出的什么理由,他这番话更感觉像是挖苦。
      白鸣喧深深地望了我几眼,手上把玩着叶片,“有任务了。”
      我已经习惯了,也没特别惊讶的感觉,或许是麻木了。
      “准备一下,后天出发,这次还是阿寐随我们一起。”他面无表情的叙述道。
      我淡淡的点头,这三年来,我,白鸣喧,阿寐几乎成了秦励一把战无不胜的武器,在我们三人中,阿寐的实力也在与日俱增,当初心浮气躁的少年变得更加稳重。
      如此我很少再去想跟陆媚莲一起执行任务的岁月,路终究要靠自己走下去,走到现在,又是另一番岁月。
      除了影月阁里成员的那些变化外,天下大局也在随之改变。
      自古王朝更易都有一定的气数,锦翀国也没摆脱这样的命运,这些年的外忧加内患,使得国势逐渐走向衰败。
      纵使秦励颇想力挽狂澜,奈何黎民受苦,前不久爆发了一场蝗虫灾,使得一年的粮食均被啃噬干净,天灾人祸频繁透支着这片土地,百官费心去除害消灾,但效果甚微,再有边境几方势力煽风点火,妄想自立门户。
      对于这些势力,多是赫连珏下令某个武将去讨伐,长此一来锦翀国也走上内乱的情形,随着战乱开始,民众的赋税也渐渐繁重了,天下四处征战,民不聊生。
      有次他破天荒地来我住处的庭院中,坐在阶上凝望着檐下的风铃。
      我恰好执行任务回来,见着他挺直的脊背在绿荫处显得有几分冷寂,心里有些情恸,开口,“主公,今日怎么来我这了?”
      他望着满园春色,紫眸里潋滟着几许暗光,眉眼间的刀霜更深,声音低稳而沉重,“嗯,昨日付将军来报,江北之地的战乱得到平定,可是南野部那边的情势却不容乐观。”
      “主公又是何故为赫连氏的江山所忧虑?”我漠然地问。
      他的声音如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我的心上,“这些年,你是如何看我的?”
      我望到他的眼里有团挥抹不去的悲戚,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股难受,别开他的目光,“秦励,我一直都没看透过你,如果你真的恨这个王朝,完全可以任其自生自灭,当初你把赫连珏变成你的傀儡,却又尽心尽力打理这个国家,原本你可以废了赫连珏自己夺得政权,或者大不了自己组织势力来让锦翀亡国,但怕的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而且朝中的几位亲王各自的实力定然不容小觑,因此才留着赫连珏周旋在那几位亲王之间,可却没想过造就今天这种局面,是吗?”
      我几乎在残忍地凌虐自己说出这番话,若当初秦励真的颠覆了这个王朝,我会恨吗?
      他幽深的紫眸里起了一层浅笑,嘴角的细纹如水波荡开,脸上却在诉说着一切悲桑,“你真的以为我没那样做,是怕那几位亲王?那些都是不成气候的东西,你和白鸣喧应该没少与他们对过吧,即使我避着他们,不意味着他们会容我。”
      他水沉沉的眸子浸入我的心底,诸多往事在眼前浮现,此刻微风拂过,我想起那时与六位亲王影卫交手的情形。
      那其中是赫连珏堂叔宁王府中的影卫,曾经都是阶下囚,后来被宁王偷偷地带走,训练成了影卫。
      宁王一直联合着另外几位亲王要除去秦励,他们没少对我们使阴招。
      有次惊心动魄的是,六位亲王稳操胜券认为可除去秦励,而那时我和白鸣喧远在昕午,按秦励的吩咐杀掉天下第一侠客墨殇,在回府时遭到六位亲王手下的伏击。
      他们在山崖边堵着我们,齐齐立着十四人,手中的兵刃闪烁着寒光,天上是月色醉心,地上则是血流绽放。
      其中一个蒙面的杀手提着把巨刀指着白鸣喧,“早就听闻秦励的两个手下都是杀手榜上的翘楚,我们倒想见识见识,究竟是谁的实力更利害?”
      “你们十四个对付我们两个,是否有些不要脸了?”白鸣喧手中的雪刃聚成刃风斩,在月光下粼粼闪着。
      另外一个拿着蛇鞭的杀手则嗤笑着,“秦励用卑劣的手段控制大半个锦翀国,你们反倒跟我们讲脸面?”
      “说什么废话,速战速决。”隐在暗处的杀手不耐烦地说道。
      霎时寒光冲霄汉,月色退去,似是不忍瞧着这昏黑血腥的情景。
      十四个杀手,配合得倒是天衣无缝。拦,堵,截可谓是滴水不漏,想把我们困在杀机里,无处逃走。
      我们相互厮杀百余招后,白鸣喧跃起,手中的刃风斩凭空劈向他们,有三人齐齐使出屏障抵住,但那刃风斩劲力极大,三把剑齐数折断,刃风斩在空中打了个旋又转了回来,白鸣喧接住,话语轻蔑,“怎么,三个连我一招都接不住么?”
      “别太得意忘形。”
      另一冰凉的声音从血腥里飘来,眨眼间就在白鸣喧身后,他嘴角一勾,身子侧过去,避开那双鹰钩子,风里“咻咻”划过,实在有惊无险。
      “早年就听过林大前辈的名号,倒要会会,有多少能耐。”
      在我面前闪现出五六个少年,他们冷漠而稍有些稚嫩的面孔,看起来跟阿寐差不多的岁数。
      我接过尚且淌着温热的血的剑,紧盯着他们手中的动作。
      几个少年杀手齐齐包绕在我身旁,手中的利剑迅猛地朝我劈来,我纵身一跃,借力踩在他们的剑上,身体往空中腾起,那几个少年杀手死咬着不放,跃起,剑势在空中越发密不透风,我拆解着他们的招式,尽量使自己避开他们的杀招,又顺势使出快影,风卷枯叶,杀得他们措手不及,纷纷倒退。
      我挥使着剑势,谑笑着,“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对前辈这么不尊重么?”
      “他们奈何不了你,我们就来会会林大小姐了。”
      一声惊喝自后而来,听闻空中“呼”地袭来,我微闪避开,那节鞭子从我的面前窜过。
      两个人一前一后堵着我,一个持鞭,一个握刀。
      我反手握剑,唇角微翘,“呵,多的是要我命的,就看你们是否有那个本事!”
      两人倏地闪过,身影变幻不定,刀与鞭子一起袭向我。
      我双足登地腾起,手中的利剑若灵蛇盘腾,疾速而凌厉,那条鞭子在空中蜿蜒盘旋,刚柔相济,既避开我的剑,又朝我未防守之处攻来,我不仅要注意那神出鬼没的鞭子,又要抵住那刀的锋锐。
      待过招不下百次,晨阳初起,那两人并未有放弃之意,招招致命。而白鸣喧依然与那七人相战,刃风斩激起层层灰土,他雪色的身影绕在他们的围攻里,却丝毫不见落败。
      我收回目光,稳定心神,借着躲开软鞭之势取过崖边一条柳枝,一手握剑与刀相拼,一手执柳枝与软鞭周转。刀剑若猛兽相杀,鞭与柳枝若两条蛇在相缠撕咬。
      心高易骄,心慌易躁,高手过招,虚实难料。我的剑与柳枝的攻势愈见游刃有余,刀在空中划过一阵利风,我以剑刃相抵,运足平生内力,生生削断了那边弯刀,软鞭刷来,我甩过柳枝,相互缠绕,持软鞭那人腕力一收,势要将我提起,我狠足了劲,拽住柳枝不动,虽然我的体型比不得那人,可毕竟在刀山火海里摸爬打滚过,这点气力还是有的。
      那人双足一登,将朝我踹来,我的力道一紧,重重甩开与软鞭缠绕着的柳枝,那人身形不稳,变换身法落在地上,他手中的软鞭便到我手里。
      “林姑娘果然好功法,能一心二用拆解我俩不同的招数,在下心悦诚服。”
      那剩下几个杀手灰头土脸地回去,其中有四五个被我们解决掉了的杀手,很快会被风土埋没。
      白鸣喧手中的刃风斩寒光朔朔,血迹鲜艳夺目,正是饮足了血而欢畅着。
      他伫立在崖边,雪衫扬起,银护腕上沾染了血色,面向朝阳,浅色的眸光起了一层波涛,紧抿着嘴唇,未发一言。
      “他们认得你?”
      他大概指的是那两个杀手晓得我女儿身的身份。
      “林昼本是我的原名,他们是六位亲王的人,知道我的过去又不是什么秘密。”
      我收起剑,理了理身上凌乱的衣衫,身上已是汗水淋漓,望着逶迤绵延的高山,晨阳将天地映得映衬得极其壮丽,迎着风,莫名地感到些许轻松。
      “这些权势之间的争锋纷扰,可谓是几百年不变过。”他冷着脸说道,“原来大锦翀的是非险恶不比曲蘅国少。”
      我轻笑一声,“世间江湖里的快意恩仇,又藏着多少刀剑风霜?所谓与人过招,便是笑里藏刀,看开点。”
      他转身看向我,鬓边扬起一缕发丝,“你倒是坦荡。”
      我未瞧他,“回京吧,主公被宁王困住,不知如何了?”
      赶路几天路,回到京城,街头都在传秦励遭受宁王的毒手,我心乱之下奔往南逍侯府,果然听到几阵厮杀,瞧去,满府尸首横躺,宁王用剑指向秦励,冷笑的说:“昨日十四个杀手出动,你的两个杀手怕是死无葬身之地,而你少了两个臂膀,拿什么跟我们赫连氏斗?”
      秦励眸光毫无波澜,气势未减,“你也只能是这么个程度,难怪只能当个亲王。”
      宁王眼中一沉,手中的剑法狠招不绝,疯狂刺向他,秦励未用箫,以空拳与宁王相斗。
      我见此行景,急忙冲上前去,以一马平川之势劈向宁王,双剑相撞,顿时擦出一条弧形火花。
      “你没死?”宁王眼中大为惊骇。
      我执剑挡在秦励身前,指向他,微微一笑,“宁王的手下,尽是些无能之辈,想取我性命,还得看能耐。”
      “宁王,何必如此冲动,你如今也是过了茂华之年,府中两位小公子还年幼,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怕是宁王一支要绝后。”秦励一如既往地淡然,伸手拨开我的剑,与宁王相立,“凡事得三思后行。”
      宁王似乎想到什么,脸色难看起来,盯着秦励,“你什么意思?”
      秦励若无其事地说:“两位小公子自从在宫里走失,在本侯府中歇了几日,若是眼下这副情景被他们瞧到,谁死都会惊吓到他们吧,再有,宁王可知祸起萧墙么?”
      宁王的脸色更是惨烈,手中的剑逐渐垂下来,秦励颇有欣赏他这副模样,继续说道:“你不会以为杀了我便能动赫连珏了?想的太天真了,其余五位亲王可是坐观成败,你却当出头鸟,而赫连珏对那五位亲王早就熟络,这次不过是挖个陷阱让你跳。”
      宁王倒退几步,浑身颤抖,“不可能,赫连珏我一向清楚,没这个胆量,否则他怎甘心受你牵制?”
      秦励温沉地笑了,“如若他真是草包,当初我便不会舍弃赫连璧而扶持他,你们叔侄关系不见得多好嘛,连这点都不知晓。”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惊慌错乱的哭叫声,“王爷,不好了,皇上已派人抄宁王府了。”
      “哈哈哈,南逍侯不愧是击退过燕煦的人,我怎么忘了你会没有这点城府呢?”宁王狂笑不停,捂着心口退后,却在刹那间扬剑自刎……
      六位亲王里,宁王自杀,好在赫连珏念在叔侄的情分上放过他的两个儿子,并且让长子承袭他的爵位。
      后来我才明白,六位亲王想秘密对他发难,赫连珏多半是想睁只眼闭只眼,秦励死了,他应对六位亲王要简单多,然而秦励早就未雨绸缪,先奔往皇宫去,以剑胁迫赫连珏,让他想方设法跟五位亲王交涉,除掉不听话的宁王。

       他的脸隐在斑驳的虚影中,紫衣上抖落一身细碎的阳光,却是沉默不语。
      我有一瞬间看懂他心间的孤独,当初的春风得意,到如今的有心无力,随着岁月流去,人终究算不过天。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愿奢求什么。

      再说说齐焰和曲蘅国分裂出去后,齐肃派朝中另一名武将出征讨伐齐焰。
      曲蘅国另一后起之秀叫楚夔,此人与燕煦拜在同一名士门下,在燕煦叱咤风云的时日,楚夔还初出茅庐。
      话说他的从军道路还是燕煦引见的,最先开始从一都尉做起,屡次立功而多次被提拔,最后成为燕煦的左右手。
      燕煦死后,曲蘅国失去一员虎将,楚夔便接替大将军的位子,应齐肃的命令攻打浚王爷。
      浚王爷在遊毳多年,早已勘察过那里的地形,暗地里没少练兵,利用遊毳四处沼泽泥泞地段,操练军队水上作战。
      楚夔跟燕煦相比,还是要差些。
      据说曲蘅国跟遊毳一战中,楚夔带二十万兵力出征,在渡江时忽然起了狂风大雨,曲蘅国士兵习惯山陵荒岭作战,从未乘船过江,此时手忙脚乱。
      而齐焰早派多名熟悉水性的士兵潜入江底,待时机成熟后,将他们主将的船拆掉后生擒了楚夔后,其余士兵见主将被擒,一时群龙无首自乱阵脚,大部分沉入江底。
      这件事传至曲蘅国后,齐肃重病一场,本是风烛残年的垂暮老人,自知时日无多,就下诏立齐照缚为下任皇帝,不到三日后便气绝身亡。
      这个新任的曲蘅国皇帝知道如此下去浚王爷势必分割出去,一改昔日敌对的态度,派使臣备黄金十万,珠宝几车到遊毳,言辞里透露着对过往的懊悔,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弄得如此势不两立云云。
      齐焰倒是不客气地收下这些黄金珠宝,然后上诏书一封让使臣送回去,内容无非是遊毳依旧归于曲蘅国,但浚王爷有自己的军队与决策,就是说他与锦翀国依然存在交情,若齐照缚想对锦翀国不利,齐焰就不讲昔日手足之情。
      秦励的心血并未付诸东流,齐焰还是留了几分面子。
      这段时日,面对外面风云莫测的局势,我没有太多感想,倒是街头不少百姓议论纷纷,经过城西茶楼旁,总会见到聚着一群人围在一块讲滨州的水灾,或是南野部那里的动乱,这样东扯西扯,难免牵到秦励身上。
      市井街头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功过是非均没个统一的界线。
      午后阳光正好,翠色的竹屋倚靠在山坡下,斑驳的竹影映在院中,门前的鱼池浅荡着波纹,风铃声轻灵地摇动,近日无聊便在长廊上制作了个秋千悬挂在檐下,这秋千的材料就地取材,眼见山坡上的藤蔓正茂盛,扯了几把回来编了。
      我不擅长编织这精细活,唯一对秋千是例外,闺中时期,我和大哥经常到后院小杉原上瞎逛,作秋千的时日多不胜数,我那时天真烂漫的时刻,往玫瑰丛里打滚,身上起了好多疱疹,再之后回家挨不了母亲的责骂。
      这秋千做的有几分模样,选在屋檐下,长条上缠绕其间的绿叶野花顺势而上,使得冷清的竹屋更多几分翠丽。
      近日我闲来无事,在秋千上阖眼打诨,朦胧间,感到身体一空,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反倒手臂有点麻,一睁眼原是秦励过来了,碰巧拽住我的手臂,才没摔在地上。
      “怎么在这睡着了?”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温和,却透着几分寒凉。
      我缓了缓有些昏沉的睡意,态度正然,“出什么事了吗?”
      “确实是大事。”
      他背过身对我,平日挺拔的背影如今竟多了几分伤怀,靠在身后的手骨骼微微紧握,指节处在泛白。
      微风薰面,竹影撒开,点点余光落在他的身上,紫色的衣袍浅扬,这一刻,我忽然感到他的背影如此模糊与遥远,仿佛在下一瞬间会是一场虚幻的梦。
      许久,他干涩的说出,“浚王爷死了。”
      我的心木讷不已,此时阳光变得愈是冰冷,而之前飘渺无踪的记忆又活了起来。
      跟了秦励这么久,我从未见他如此把一个人惦记在心里过,在他的背影里,我仿佛看到当初醉月阁煮酒看花,看的是大势乾坤,沧海离别赠随身宝剑,赠的是昔日故人情。
      “具体是什么原因?”我问道。
      他的紫眸湛亮,望着前方的竹林,口吻藏着隐隐的肃杀,“查到了,是虞夫人,她果然是出手了,就是不明白她为何看中齐焰。”
      玄阳家的虞夫人,具体是何来历不甚清楚。
      “阿昼,这次任务,你可以选择退出。”他复杂地凝视着我的脸。
      我有点怔,“为何?”
      “上回你和……陆媚莲去玄阳家,真的没见过谁?”
      我的脑海里快速旋转,最后定在一个紫色的身影,与眼前秦励的身影相叠,我不由打了个冷战,“当时我让陆媚莲先离开,而我则留下来跟蝶影对战,是有这么个人,一身紫袍,但她并没有杀我……”
      “那应该是虞夫人了,我听闻与之对立的是梦魂……近日我大致参透上回你和媚莲取回来的地宫图,玄阳家的机关暗器太过霸道狠劲,不过有个通道引起我的注意……你知道元鹚国?”
      我摇摇头。
      他继续说道:“如今距离这个古国的灭亡有五百年了,漠北在分裂数十个小国之前,元鹚国是统领着整个漠北的,这种状况持续了有四百年,狼图腾便是由这个古国首创……我在地宫图里发现一处连往元鹚国旧都的通道。而且玄阳家最早也是元鹚国皇族的祭司,元鹚国灭亡后,这个家族便迁到锦翀境内的南野部。五百年来天下一直不得太平,诸多怪事跟这个家族有些渊源。阿昼,这次任务,就是毁掉通道。”
      “毁掉通道的话,势必会跟其他几大长老交战,并且虞夫人对你有某种别的意味,所以……”
      “我不会退出。”我直盯着他说道,坚定的说着。
      他透过我的脸庞,眼神似乎陷入某种沉思中,过后别开目光,转而头也不回地离去,只落下一个字,“好。”
      这声“好”里我不知里面参杂了多少不忍与悲凉,但我只想与从前一样,依旧怀着那份使命感完成任务。
      匆忙准备些银两和衣物后,我便应命出发。
      这次任务阿寐并未参与,秦励换了烈赟随我和白鸣喧去南野部。
      南野部,并非在南边,它就堵在锦翀国,曲蘅国以及漠北之间,偏偏不凑巧,与靠近锦翀国的五十里范围内是片泥沼,挨着曲蘅国是片峡谷,玄阳家就在峡谷内。上回我和陆媚莲便是过曲蘅国后再到那峡谷的,那时并未真正看到南野部的混乱与颓丧,在锦翀国与曲蘅国交战之后的几年里,曲蘅国对锦翀国人士多少带着敌意,为了不引起更多事端,这次我们不得不涉险。这里时年雨雾弥漫,毒虫隐没。
      白鸣喧擅长控制风,风起之时,他便漫步于空中,雪衫蹁跹,为我和烈赟指路。这里地势凶险诡异,由于雨雾缭绕,人深陷其中便容易迷路,有白鸣喧指路,我们倒也有惊无险。
      过了泥沼后,便是南野部了。一路上,白鸣喧始终漠然地环抱着双臂漂浮于风里,那身白衫从未沾过片叶,肩膀上的银扣闪着冷光。
      我和烈赟快马加鞭追赶,说起来此次还是与烈赟第一次执行任务,刚入影月阁时,这个大块头对我一度的不屑与嘲讽,过后时常被秦励委派执行秘密任务,算是秦励手上的底牌。
      这个大块头一路沉默不语,待赶到锦翀南野部,已过去七八天。
      “林兄弟,还有白兄弟,现在天色不早了,今晚先到一家客栈歇脚,明日再赶路。”
      我是女儿身的身份除了阿寐和白鸣喧知道外,其余人一无所知,毕竟乱世之中,以男人的身份活着再好不过。
      白鸣喧从空中落地,雪白的衣衫不着一丝灰尘,双臂垂下,淡淡地说道:“随意。”
      我也赞同,我们三人便到城中的一家客栈准备歇下,然而沿路所见却是一片颓废与荒蛮。
      这里聚集着众多目光呆滞,身骨削瘦的人,这些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街道上躺着七七八八烂泥一样的人,与难民窟无异。
      我们尽量小心别踩到这些难民,到一家客栈时,眼前又是另一番天地。
      只见旁边的酒桌椅榻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群人,手里举着一支长管,只见里面冒出缕缕白烟,屋里乌烟瘴气,十几个这样的人甚是享受长管里的烟,个个眼神飘忽,极其迷醉。
      “小二,给我们准备三间房,今晚我们三个来此地歇脚。”
      烈赟目光扫过眼前的场面,眉头紧皱,对这家店怠慢的态度隐着一丝不耐与厌烦。
      “诶~稍等。”
      我见到里屋出来一个削瘦得几乎立不稳的身影,屋里点着煤油灯,晃悠悠地将那个人的影子投到墙上,仿佛是一个幽灵,说真的,我确实被吓了一跳。
      “三位,三间房的话,一共五两银子。”那小二的眼窝深陷,导致他看我们的时候,总会有一种被恶鬼凝视的错觉。
      “五两?你当我们人傻钱多是不是?你这的客栈就这样的条件,最多三两。”
      烈赟凶神恶煞地将刀劈向案桌,提着那个小二的衣领,怒喝道。
      那小二鼻涕眼泪一齐流了出来,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点头如捣蒜,“大哥,就行行好吧,那烟我有三日没闻过了,没银子买烟膏,小的会死的,哥啊,行行好……”
      我难以想象有生之年会瞧见当下的一幕,这里的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鬼。
      烈赟被他缠得没办法,取出五两银子放在案桌上,不耐烦地吼道:“行,赶紧给我们准备三间客房。”
      那店小二欣喜若狂地将多出来的二两银子塞进袖口,领着我们到楼上的客房里安顿下。
      这时我突然听到街道上传来一阵喧闹与推搡声,到窗口望去时,有数以百计的人奔到这客栈不远处聚集着,中间燃着一堆篝火,围聚的人显得兴奋过度,口里喊着一堆不知名的话语。
      夜幕降临,篝火势头依旧不减,众人狂欢过后,夜幕凭空降下一个身披黄纱衣裙的女子,她头戴花环,手挽黄绫,身肢柔韧软劲,舞动起来如水蛇般灵动,脚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戴着面纱,眼角下是朵蔷薇花在缓缓绽开,美目流转,尽是风情。
      我却是遭雷劈般呆在那,那双眼睛,弧度勾勒恰到好处,即便是换个神情,依旧抹不掉深处的血腥与残忍。
      是蝶影,我的血液几乎凝固,回忆起当年与陆媚莲一起执行任务时,与她交手时,那种拳脚被束缚而任人摆布的感觉至今挥之不去,倘若那时的决斗仅仅是场梦,未免太真切。
      在篝火的映照下,她那张脸愈加容光焕发,轻盈的舞步带着活泼与奔放,身旁环绕着翩翩蝴蝶,围观的人群齐声唱到: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待歌休舞罢,蝶影将别在腰间的香囊取下,顷刻间香便弥散在篝火边上,众人目光带着无尽的狂醉,神魂颠倒,飘飘欲仙。
      “真是天女……”
      众人面带无尽感激,纷纷跪地叩拜。
      白鸣喧瞧了我一眼,眉头一皱,“那个香,有点古怪。”
      “确实。”我说道,“玄阳家的蝶影,老熟人了,这一带由于长久的疏忽防守,怕到时候不受控制,前次的暴乱或许跟玄阳家有关。”
      他先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而后又是一派的冷漠,并没有回话,待我收回视线转头时,才发现身后一片空荡荡的。
      于是我回房歇下,静谧中,隐隐听得木窗被风吹开,即使如此轻微,我的心还是砰砰直跳。
      头不知为何昏沉起来,眼前出现了记忆中从未有过的阴暗情景,仿佛是坠入一个从未有过的梦魇里。
      冥冥之中,有些被尘封已久的事被挖出来,是了,我想起来一件颇为诡秘的事,那是我七八岁的时候,有次祖父带我和大哥来南野部这片峡谷里采草药,那年祖父被景帝派往这平定暴乱,当时军队里不少士兵中了当地不知名的毒,听说只有这峡谷深处的草株能够解,当天我祖父带了几个士兵潜入峡谷,我和大哥贪玩便偷偷跟着进去。
      峡谷雨雾弥漫,草株几乎覆盖了我们整个身体,我和大哥拉紧了手,怕走丢了。
      突然我的耳边轻悠地听到一张幽怨凄异的声音,这声音忽远忽近,令人心悸。
      “哥哥,你听到奇怪的声音吗?”我颤抖地问道。
      大哥紧攥着我的手,安慰道:“别怕,有大哥在。”
      我的心安稳了不少,然而那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仿佛后面有双幽怨凄异的眼睛紧盯着我,我的心一哆嗦,忍不住扭头往身后望去,却是空空如也。
      更要命的是待我回过神时,迷雾里只有我一个人,四周寂静如斯。
      耳边是呼呼风声,阴沉沉的树林不见人影,泥泞不堪的草丛中时不时传来翅膀扑腾的声音。秋风夹着露水打在脸上,我既茫然又恐惧。
      “大哥~”
      我带着哭腔一遍遍地喊叫着,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是迷路了。
      “来,到这里来。”
      一阵重重叠叠颤悠悠的声音飘过来,我的心猛地悸恸起来,腿脚无力,这迷雾重重的峡谷深处,是谁?
      “别怕,到我这里来。”
      心不知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步步朝迷雾更深处走去,渐渐地雾气散开,圆月悬空,前方是一条河,河边立着一个身着乌紫色行云锦纹道袍的人,两袖宽敞,随风舞动,如瀑的乌发用银丝花簪松松的挽着,月光流淌在皓雪般的手腕上,看不清她的眼眸,只见她的脚边匍匐着许多蟾蜍,顺着往上看去,她的肩膀上还立着一只,正咕咕地叫着。
      “你是谁?”我无意识地出声。
      她幽幽地飘到我身前,冰凉的手碰到我的脸庞,嘴角意味深长地笑着:“姐姐要在你身上留下一个东西,等你长大,我们再次相见的时候……是了,我们还会再见面,所以,要好好看看你呢,不错……”
      她的话令我毛骨悚然,然而我的意识越来越混沌,之后回忆起的是祖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以及跪在地上的大哥。
      我那时回忆不起先前的事,如今突然苏醒,心里隐隐起了一层恐惧,屋里静得出奇,木窗被风吹得更开,那股不详的预感愈来愈重,果然,我瞟到就在我眼前出现了记忆中那个乌紫色的身影,她竟然出现在我床边。
      我看到她了,但是身体动弹不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我下意识地想喊白鸣喧,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渐渐靠近我,我挣扎着沉重的眼皮,害怕下一秒继续坠入那无边的梦魇里,借着月光,我终于看清她的容貌,有半边脸已毁,另外一边脸却无比绝色,模糊而诡谜的笑容衬得那张脸愈是恐怖。
      “醒了?”她的笑容逐渐扩大,手里拿着一个人样的木偶,那木偶的脸庞木然诡异,眼角下刻着一朵蔷薇。
      我听到风在呜咽,夜晚黑鸦掠过窗外,今晚正是月圆时分,一幕幕地在眼前呈现,这是死亡的味道。
      她的手抚上我的胸口,我清晰地感到一阵刺痛钻进心里,清醒,快点清醒,我狠命地甩甩头,剑就在床边。
      果然那股沉重感消失后,我下意识地拔过床边的剑迅速朝她砍去。
      突然我的手腕一痛,待拼命刺杀时,头晕目眩不已,身形不稳向后栽去。等清醒过来时却发觉自己滚到地上,面前站着的竟是白鸣喧。
      “你怎么进来的?”
      我疲惫地起身,刚刚那一摔,不巧扭到脚踝,一动就牵起一阵痛。
      “这门本来就没关……店小二弄错了,只有两间房,那个大块头打呼太大,只能委屈和你一处,不巧刚刚差点要了我的命。”他抱着双臂靠在窗边,嘲弄着。
      我理不清刚刚那一场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伴随心里更深的恐惧吞噬着我,难得不回怼,在杀手的路上多年,从未感到如此窒息和忌惮。
      “原来你也会恐惧,从来见到的都是你那股不信邪的狠劲……”
      我浑身无力,倒在床上,不计较他的风凉话,作了个请的手势指着长榻那边,“请便,明早赶路要紧。”
      “在怕什么?”他不依不饶深究到底。
      我翻个身背对他,太阳穴胀痛得厉害,莫名其妙地说了通,“一场噩梦罢了,也许是……”
      我说不清理由,但无故的恐惧总会令人心浮气躁,便不再理他。
      许是知晓房间里有人陪着我,接下来歇息倒是安心。
      清晨醒来,白鸣喧早已洗漱完毕,烈赟还睡眼惺忪,匆忙起来胡乱洗漱一番。
      我暂时忘掉昨晚的恐惧与疲惫,由于昨晚摔了一跤,脚踝虽无任何大碍,但还隐隐作痛。
      “小二,向你打听一件事儿?”
      烈赟笑容可掬,脸上蜘蛛刺青愈是狰狞,那店小二颤崴崴地到他身旁,躬身问道:“什么事儿啊,客官?”
      “就打听个事儿。”烈赟笑容神秘莫测,拍拍店小二的肩膀,“你们这的烟膏,平常在哪儿买?”
      “客官也闻?”那店小二将信将疑,但瞧着烈赟脸色不善,连忙回道,“这烟膏一直被玄阳家垄断,由那六大长老中的梦魂君秘制。要买的话,还得托熟人去要,一般人真进不了铎宜峡内,刚好小的有熟人,要不我带你们……”
      “免了。”烈赟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说往铎宜峡的路怎么走就行。”
      那店小二激动得差点摔了个趔趄,“看到那边的山吗?就是那,从这往西北方向过去,几位,现在是天亮时分,若夜幕到来,那峡谷内会有猛兽出没,前几日有一外乡人骑马过峡谷要去曲蘅国的,谁知山崖的草丛里伏着一只大虫,直接一口把那人的头给咬断了……”
      “走吧。”
      我们三人前往铎宜峡。
      行至晌午,终于到离峡谷二里外,远远望去,只见层峦叠翠,烟渺四散,藤生崖壁,瀑流直下千尺,山是好山,却隐着祸害。
      世人常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目睹南野部的民众丧颓之势后,玄阳家便是一隐患。
      峡谷境内寒意滋生,太阳似是照透不进来,雾气腾腾,草木幽深,草堆里时常听到窸窸窣窣的伏动声,再就看到一条花白的蛇出没,不待我反应过来,白鸣喧眼疾手快,风声乍动,那条蛇便被斩成两段,尾巴竟然还在挣扎,稍后又隐入草丛里。
      我下意识瞧向白鸣喧,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并未出声。
      我记得这里,当初与陆媚莲来的时候,那时真是秋天,草枯叶落,倒没见到这些毒蛇,此时正值盛夏,草木茂盛,反倒相当棘手。
      “主公说要我们炸毁的密道玄阳家,你们两个有什么办法没?”烈赟突然开口。
      白鸣喧冷然眼相视,淡漠地说:“我对玄阳家了解不多,到时按着你们两位的意思来。”
      烈赟又看向我,我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取出这几日画的地图,说道:“关于玄阳家的地形,我大致了解一些,那六大长老,除了虞夫人和梦魂是我未见过的外,江秋,君楛,蝶影,鬼澈平日在六个阁楼来回巡视,再有玄阳家的地形复杂的很,地下是虞夫人作灵事的祭坛,这个通往元鹚国的秘道也在那里,我们难免会跟梦魂对上,再有一点秘道贯穿了那整座山,如果毁掉秘道,势必会有伤亡……”
      那几日秦励将他参悟的地宫图所教授于我,我简陋地作了个概要,虽不能全部理解,但大致了解一二,跟上回莽撞不同,此次作了比较周密的计划。
      “说到底,最后就是谁送死的问题。”烈赟毫不掩饰说出自己的心思,“我们来商量商量,到时候谁去毁掉秘道?你,我,还是他。”
      白鸣喧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无视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最后能不能毁掉地宫我不知道,别忘了,还有那四大长老等着我们。烈赟,如果我们没成功,你觉得自己能活着出来?”
      同时我也在警告白鸣喧,这次任务别想着歪门邪道。他听着我这番言论,眼里登时起了丝讽刺的意味。
      烈赟终于悻悻地闭嘴,太阳渐渐西斜,峡谷瞬间静谧无比。
      落日余晖,只见恢宏大气的楼阁嵌入间峭壁间,云遮雾绕,祥气蒸腾,崖壁紫藤萝花架交错,百鸟纷飞,瀑流涌进峡谷内的一条河里,清潭石影,鱼游浅戏。
      白鸣喧凝气御风,使我和烈赟腾空而起,只见万叶聚成一只飞鸟,托着我和烈赟飞向前方的楼阁。
      楼阁雕梁画栋,空无一人,屋檐下悬着的鼎钟齐鸣,与这空寂的风相互映衬。
      那其中的四大长老飘转在六个阁楼之间,阁楼里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祭台,周围围着一圈锁链,上面寒气逼人,墙上挂着烛台,千只蜡烛燃烧着,把这阴暗的阁楼照得金碧辉煌。
      我们小心地避开那四大长老,阁楼里机关无数,然而白鸣喧那个家伙又爱漂在空中袖手旁观,谁知触碰到梁上的机关,顿时前方苍鹰的雕像突然“活了”起来,只见它翅膀张开,宝石红的眼睛精光四溢,利爪如钩,一阵狂风铺卷,烛台翻倒,火花蔓延到堂中央的纱帐。
      “白鸣喧,你是想害死我们吗?”烈赟气急败坏地吼叫着。
      白鸣喧不予理睬,飞出薄刃直进“鹰”的喉咙,听的“咯崩”一声,那鹰如木偶般僵硬,头和身体分离,翅膀也被卸掉,那颗红宝石眼睛滚在地上。
      “你喊的那么大声,想把那四个长老引过来?”白鸣喧落在地上,身姿傲挺。
      还没等我们闪躲,又是几道机关等着我们,经过一番折腾,终于平静了下来。突然阁楼天摇地晃起来,灰土飘扬,直接沉陷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烈赟问道。
      “等等,听到水声了吗?”我问道。
      “白鸣喧,你又触动了什么机关?”烈赟的眼神恨不得想掐死他。
      白鸣喧不理他,眉眼正色,“只怕这是秘道通口。”
      我深信不疑,地宫图上并未有确切的秘道位置,不过这阁楼莫名其妙地下沉,定然是谁方才触动了什么机关,只听着乌乌声过,接着又像空洞里的回声,不知多久才停下来。
      可这时,玄阳家的蝶影与鬼澈出现,上次和陆媚莲恰好跟这两个人交手,当时鬼澈的身体出乎诡异的僵硬,再之后蝶影带着他消失,我和陆媚莲才有机会找到地宫图的位置。
      鬼澈是个目光呆滞木然的少年,看起来与蝶影年纪相当,系着一件深灰色的披风,里面是葛纱短衫,鹿皮短靴,腰间是把小巧玲珑的匕首,他的脸色灰白,嘴角下垂,年纪约莫十七八岁。
      “你又来了。”那两个人看着我,齐声说道。
      说着鬼澈神出鬼没般,闪到我跟前,伸出一双锋利的利爪朝我抓来。还不待我抽剑,白鸣喧轻飘飘地出手抵住他的利爪,鬼澈致命的招数在他的手指,那双手由钢打造,可伸可屈。
      白鸣喧灵巧地变化着拳法躲过钢爪的攻击,待三五个回合后,反手握住他的腕部,“嘎吱”一声,我看到鬼澈的手腕连旋十余遍,关节半脱臼。
      鬼澈的脸上无任何痛苦之色,那张木然空洞的神色未变,自个把那半脱臼的手腕接上去,又回旋几遍后,依旧如初。
      “你的实力确实很强,够资格做我的对手。”
      鬼澈的目光移到白鸣喧的身上,嘴角浅扬出一个怪异而可怖的笑容。
      只见他举步生风,风驰电掣般袭过去,白鸣喧疾步转身便躲开他的攻势。这样两人一来一回地比斗,不分胜负。
      蝶影的长发轻舞,黄衣浅扬,她无神的眸子起了一层异样,瞬间漫天蝴蝶飞向我们。
      烈赟抢先一步飞出弯刀,刀势迅猛,竟凭空起了火花,那火花顺着弯刀去向飞向那团蝴蝶,蝶影在空中比了个手势,那团蝴蝶很快分散开。
      弯刀扑了个空,又很快折回来,烈赟跃身接过刀,又脚一点台柱借力快速朝蝶影砍去。
      蝶影身形悬起,周围突然起了道密不透风的水波,我想起来,上回便是这道水波让我拳脚受缚,甚至一度感到窒息。
      果然烈赟脸色突变,只见他胸口起伏不定,那团蝴蝶也越逼越近,若不然,定会中陆媚莲那样的毒。
      我当机立断拔剑出鞘,剑势如虹,长驱直入朝蝶影的心脏刺去,她急忙闪躲,仅这出神的瞬间,空中的蝴蝶尽数消失。
      她的眼里起了一层怨毒的神色,脆响悚然的声音飘荡着,“上回,你差点死在我的手里,如果不是她要留着你……”
      “她是虞夫人?”我猜测着。
      她未出声,脸上的笑容越发怪异,手上很快凝结着一道符文劈向我,我挥剑相击,那道符文比上次更霸道些,我的气力使不出,剑身弯起,几欲折断。
      烈赟摸过刀一股作气,趁蝶影与我对战分神时未察觉的功夫,运功使弯刀从侧身迅猛地直穿进蝶影的心脏,那一瞬间,蝶影呆滞的眼里死灰般沉缓,仿佛生死在她眼中不知为何物。
      鬼澈似乎感觉到什么,朝这边望过来,眼中似乎涌现出泪光,他轻颤着嘴唇,想说什么可终究没说。连带着对付白鸣喧的动作也僵硬了几分。
      又是“砰”地一声闷响,白鸣喧手中的薄刃直插他的心口,继而穿膛破肚,鬼澈的手臂被打断,身体四分五裂,唯有头还完好无损,面对着蝶影那里,眼里淌下血丝。嘴角似乎悄然蠕动些什么。
      很快蝶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原先鲜活娇嫩的皮肤最后变成了木偶,脸上的笑容依旧,只是愈发的诡异,鬼澈的衣服在逐渐干瘪下去,身体最后成了一张皮,脸上的神情变得模糊可憎。
      “原来是两个傀儡,玄阳家可真是怪,拿傀儡当长老。”烈赟吐了口痰,毫不客气地踩了木偶几脚,而后踹开,“真是晦气,林兄弟,我倒要怀疑你的实力了,当初跟我打成平手,竟然会被蝶影这种不入流的木偶所伤,害得陆媚莲死了。”
      这番冷嘲热讽是烈赟一贯的作风,此人在影月阁是出了名的自负,当初我与他打成平手,如今找到奚落我的机会自然不放过。
      “刚才你被蝶影的水波困住的时候,是林……兄弟出手使蝶影分神才让你有可乘之机,如今你不感激他,反倒是讥讽,这样不好吧?”
      白鸣喧不知为何与烈赟对上,口气透着一丝不悦。这也难得替我说话。
      烈赟脸色青白交加,重重地哼了一声,收起刀后,转了个话题,“现在找秘道要紧,刚才这么大的动静,只怕这的弟子要发现这里,不过说来也奇怪,玄阳家不收弟子么?”
      我说道:“玄阳家弟子总共就五位,其中三个已下山多年,另外两个平日跟着梦魂打杂,极少来这阁内。”
      “往这走吧,这么大的动静,怕是早就惊动了其他人。”白鸣喧说道。
      我们朝左边的通道口奔去,里面漆黑幽暗,脚下是潮湿的泥潭,头顶还滴着黏糊糊的水。
      “来吧,到这来。”
      忽然,四周回荡着一个重重叠叠的声音,带着温柔的笑意传入我的耳中,我的心顿时坠入冰窖,猛地想起昨晚那个半面人的身影,伴着久远的回忆,我的胸口莫名地疼了起来,深入骨髓。
      “怎么了?”
      尽管我极力忍耐着心脏处的痛楚,谁知他竟还是察觉到了。
      “没事,就是有点冷。”我尽力敷衍。
      可是一阵更剧烈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到肩膀,手差点握不住剑。
      那个声音如梦中那般莫测,只听得颤悠悠地回荡过来。
      “不要害怕我,过来吧~摆脱你心里的克制,到我身边……”
      我的身体开始发颤,头痛欲裂,渐渐地我便失去知觉,很久很久,我一直徘徊在梦与现实之间。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母亲、大哥的面孔在眼前尽数放大,林府没有倒台,一切悲剧都没有发生。
      大哥屡次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锦翀国的战神。而我则安心地过了十八岁的生辰,如母亲所愿嫁给了九皇子赫连珏。而不是如现实中蹉跎岁月。
      我看到自己红妆玉面,肌肤如雪,明眸皓齿,浅笑嫣然,镜前是我的丫鬟小柳为我梳洗打扮,一边跟我叨念着女儿家的琐事。
      近日来的母亲莫名变得比以往要多愁善感了,初秋时分,大雁南飞,后院的那棵樱花树下,母亲在掩面哭泣。
      我也变得难过起来,那十八年的岁月中,我做过让人不省心的事数不胜数,眨眼间待我出嫁,于母亲而言,更是骨肉分离。
      但我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心着,在上轿的那刻,泪水还是夺眶而出。
      再之后便是洞房花烛夜,夜色深沉,风光旖旎。可至始至终,我并不接受这段婚事。
      两年后,赫连珏纳了几房妾,我苦闷无言,终日深居府内消磨光阴,有时,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个紫色的身影与眼眸,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
      转而眼前又是那金碧辉煌的宫殿,斗檐如翅,威严壮观。
      “大胆林氏,汝兄竟肆意出兵胆敢谋害朕,实在罪不可赦,朕下令废掉林氏皇后之位,将林氏一族满门抄斩。”
      依然是熟悉而陌生的面孔,那番字字诛心的话语落在我的耳际,我无喜无悲,木然地接过赫连珏手上的金帛,行礼道:“臣妾接旨。”
      黄粱一梦,荒诞不经,说到辛酸事,应笑何人痴?
      不管当初是否风平浪静,逃不过的宿命终究还是逃不过,谁知上苍会如何清算。
      我挣扎着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被绑在一个黑暗潮湿的祭台上,身上套着重重的锁链,有个雕刻好的木偶压在我的胸口上,四周弥漫着浓郁的熏香,我的头昏胀不已,一度觉得自己要飘起来。
      我蓦然想起南野部的那些人,个个神魂不宁,心智涣散,是的,这是那些烟膏。而我眼前似乎立着一个人影
      “你,你给我闻的是什么?”我费力地出声。
      那个人影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道袍,腰间扎着丝绦带,墨发用蓝色簪子束起,鬓边几缕碎发衬得那张脸如刀削般凌厉,眸子浅笑,可深处是抹血腥与疯狂。
      “意志不错,竟然没有被我的噬心香迷住,这么快就醒了。”他的声音如绸缎般丝滑顺畅,在这寒凉的祭台上总有些瘆人。
      “白鸣喧他们呢?”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是闻了这毒香了,只怕日后要上瘾,而眼前这个人便是六大长老之一的梦魂。
      那人表情有点异样,抚了抚下巴,“跟虞夫人对着了,本来她在你身上下了咒,是想日后将你与她融为一体,近日她让我极其不爽,你说我若是把她多年来苦心养着的肉身毁了,她会不会抓狂?”
      原来那真的不是梦,所谓的终有一日会再见,就是让我成为她的身体?
      “所以你说她会怎么做?”我无畏地反问。
      他仔细地瞧着我,过后又摇摇头,“自然是寻下一个肉身,看你如此迷惑,不妨告诉你一个事儿,虞夫人真身早已死了五百年,玄阳家初代长老是她的老相好,那也是我的老师祖。当年元鹚国灭亡后,那虞夫人作为亡国公主选择自尽,初代长老痛苦难耐下保住她的尸身,再寻得一个少女的肉身,从小在她体内下了咒,等着那个少女长大,再将虞夫人神志引到那少女身上,这一切都是以下咒人的血为引子。可肉身的期限不过百年,作为初代长老的徒弟,凭什么让师父抛弃性命,甚至将玄阳家的大权交给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她本来就不该活,如今也过了五百年,玄阳家的大长老位置该换人了……”
      说到最后,他眼里的躁动与血腥越来越重,连着给我灌了几大口洒着噬心散的水,“把你毁了,她应该会心痛,会心痛死……”
      我动弹不得,连着呛了几大口,噬心散苦涩怪异,甚至夹着一股腐臭与腥臊。
      “哐嘡”一声,山谷轰然作响,只听到霹雳如雷,万马奔腾似的炸裂声击穿而来。
      梦魂茫然几下,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时,峭壁裂开,乱石四下,灰土密码中,那里出来一个乌紫色的身影,她的脸一半绝色,一半腐烂,直接冲进来与梦魂拼杀着。
      “原来你早就包藏祸心想暗害我。”那张扭曲而可憎的脸变得凹凸不平,喉咙里仿佛堵着痰,发出呼哧呼哧声。
      梦魂躲开她的利爪,“祖师爷对你一往情深,你现在倒去勾引曲蘅国齐肃那老东西,呵,你大他几百岁,想想真是吐了。”
      这两个人相互掐架,势必要致对方于死地。
      我苦苦要挣开铁索的束缚,脚腕被勒出了血痕,手臂间全是一片乌紫,在我筋疲力尽时,“唰”地一声,铁索被斩断,是白鸣喧。
      原来他早跟着虞夫人,趁那两人打得热火朝天,悄无声息地闪到我身旁来扶我起来,我整个身体绵软无力,仿佛身在云里。
      “你好点了没?”
      他抓住我的手臂,指间的劲道令我痛得清醒不少,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向他示意我没事。
      “别走。”
      虞夫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扯着嗓子吼道,同时另外那两大长老君楛与江秋也参与进来,看起来是和梦魂同一条战线的,再看神情与动作,这两大长老只怕也是傀儡。我算是知道虞夫人与梦魂一直是对峙状态,所以两人都制造了傀儡。
      随着三对一,虞夫人很明显处于下风,她借机喘气时间召出两条金色巨蟒吐着信子向我们袭来,一条帮助虞夫人对付梦魂三人,一条来堵住我和白鸣喧的去路。
      “她走不了,她现在离不开我的迷香汤。”梦魂挑衅地看着虞夫人,“这个肉身已经毁了,就算你用了,到时候你就是我的傀儡。你也有五十年没换肉身了,这张脸就毁了半边……”
      “我要杀了你。”虞夫人火冒三丈,手中的拂尘舞动得愈发咄咄逼人,不给梦魂留一丝退路。
      “毁掉秘道要紧,你自己先走,我留下。”我甩开白鸣喧的手,使出浑身的力去推他,奈何噬心散药效发作,整个人如被刀剐般痛苦,仿佛被抽皮剥筋了难受,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而他反倒紧紧攥住我的手,我无法松开半分。
      那条大蟒蛇直扑过来,他迅速拉着我避开,我喘着气继续说道:“你没听见我的话吗?”
      “小心。”
      白鸣喧直接打横抱起我,腾起,那条巨蟒甩着长尾横扫而来,白鸣喧从尾巴下翻跳而过,稳稳站在峭壁之上,雪衫上沾了大蟒蛇的唾液。
      “闭上眼睛,这蛇的唾液有毒。”
      我看着他紧绷的下颚线,心里涌出不曾有过的暖意,他的话无缘由地让我感到安心,我闭上眼,黑暗中,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拼尽全力,翻身,跃起,点地,都是尽力躲开巨蟒的攻击,有时感觉自己悬在空中,又或者是浮在水里,但总是有双臂弯搂着我,使我不致沉溺与迷失。
      “嘶”一声闷响,那蟒蛇像是被惹恼了,眼睛闪着清幽的光,张着血盆大口,直窜上来,白鸣喧飞出刃片划过它的眼睛,只听得那蛇呜咽似的惨叫着,直接倒在地上。
      而白鸣喧狂奔出去,前方是无尽的隧道,顶上积水越来越多,腥臭味也越来越重。
      “烈赟呢?刚刚你们在哪?”我平定下来,可也伴随着更多疑问,“秘道毁了吗?”
      他脸色阴沉,最终说道:“死了。”
      我忡怔住,“怎么死的?”
      “想让我过去毁掉秘道,他好从中得利,谁知君楛的出现让他被挖心,嗯,死前恰好触碰到那的秘道机关,谁知这机关猛烈威震无比,直接将连着的两排座山崩毁,看到了吗?就是那边。”
      前方黑洞洞的一片,看不出所以然来。
      “刚才那边是个洞口,秘道毁了以后,便被填住了。”
      我头一次听到他这样多话,竟感觉很是可亲,然而体内的毒瘾上头,泪水与鼻涕一起涌出。
      “为何哭了?”
      我别过头,但愿昏暗的地道里他看不到我这副不受控制的窘态,“劫后余生嘛。”
      他浅浅地笑容,即使衣衫破烂,也依旧傲挺不屈,眉眼晕开,若和风细雨般润物细无声,沁入心脾。
      “玄阳家百年基业,算是一夜间被毁,不知那两位长老目前斗得如何?”他忍不住调侃。
      虞夫人,辗转多个肉身,历经百世轮回;梦魂,百年执念,修得大道只为承师门大权。可叹,也可悲。孰是孰非,谁知对错。
      前方迎来一片光明,此刻旭日东升,烟霭遮绕,空谷传响,草木莺啼。
      出来铎宜峡,我和白鸣喧便来到最初的城里,我感到涕泪横流,知道是毒瘾再次发作,望着城中闻烟膏的人,我尽力不去想闻烟膏的事。对白鸣喧说道:“现在任务结束了,我在南野部还有个人的事要去处理,你先回去向主公复命吧,过几日我便回去。”
      他注视着我的脸庞,我捂着鼻子,害怕鼻涕会流出,眼泪忍不住在眼里打转。
      他问道:“具体是什么事?”
      我不好多言,鼻音愈重,“城南那里有片将士墓,当年是我祖父曾经手下的将士所埋葬的地方,我去那边看看,替我祖父慰问下。”
      他貌似没有怀疑,我低着头匆匆离去。
      我撑着身体一路大步离开,在离城有三十里的地方,身体那股剔骨抽筋的痛楚越深,我的眼眶越来越红肿,整个人既无力又无助。
      我蜷缩在地上,只想快点结束这折磨,想摆脱这折磨有什么难的,只要再闻上几口烟膏就无事,可下次发作又是更猛烈的痛苦。如此周而复始,我不愿意成为终日吞云吐雾的人,更不想成为一具行尸走肉,如此我便成了废人,对秦励怕是也失去的价值。
      与其毫无尊严的苟延残喘,不如就在这了结自己。
      我抽出剑,剑上寒光朔朔,无情而锋利,剑身上未被洗掉的血迹重重叠叠,这全是死在我剑下的亡魂,现如今它们仿佛在嘲弄我。
      我抚着剑身,泪水模糊了双眼,下定狠心,闭上双眼,将剑横挥向颈部。
      “你就这么想结束自己?”
      冷然而不留情面的声音传来,我的手腕被紧紧握住,挣开眼睛望去,只见一个雪衫人影站在我面前,我看不清他的面容,整个人绵软无力,他这抓住我手腕的力道使得我不住向他靠近。
      剑落在地上,我别过头不让他见到我这张脸,淡漠地说道:“你回去吧,告诉主公,说我为了完成任务葬身秘道。”
      “如果不是我刚刚感觉出不对劲,才跟着你出来,晚了一步,你当真自刎了么?”白鸣喧的口气带着些火气。
      “我已经失去了对他的价值,在我初入杀手这条路的时候,他跟我说过,直到我失去利用价值,他便可以放弃我,这些年我杀过不少人,最后也算是报应,白鸣喧,你走吧,告诉阿寐,我死了。”鼻涕流到下巴上,我的身体禁不住发抖,现在变成有千只蚂蚁在啃咬我,怕下一秒要崩溃得在烂泥里打滚,这副模样不愿再被谁看到。
      然而不等我反应,整个身体被裹在一个温暖舒适的怀抱,听得他柔声轻语,“林昼,坚持十五天就好,那噬心散的毒瘾过了十五天便会好转,有我陪着你。”
      他的话使我安心不少,许多年来的疲惫全然烟消云散。
      “他这些年,心疼过你?”
      我不言不语,奢望秦励的柔情,只会如陆媚莲那样死得更惨,一直努力变得更强,让他别那么轻易放弃我。
      我的眼前浮现出他来我家那段时光,再之后是我成为杀手的岁月,他未曾给过我一个明确的答案过,蹉跎年华多年,等的究竟是什么?
      这毒瘾折磨得我数日不得安宁,白鸣喧寻得一个山洞,里面青苔遍地,光线暗淡,还算舒适惬意。
      他在地上铺了些干草,我整个人匍匐在草堆上,腿脚开始抽搐,之前在客栈碰到那个许多天没闻烟膏的店小二,那时他那恶鬼般的面孔还历历在目,现如今,怕我也是那般。
      “我这个样子,很难看?”
      待毒瘾折磨变得轻点的时候,我有气无力被他揽入怀里,他的身上有股清凉的味道,像是盛夏里的裹着清甜的风,又像秋天阳光照在枯草上的暖意,虽然不如秦励的怀抱让我心跳加快,却使得我更放松与安心。
      他捋捋我鬓角的发丝,不似平日与我那般针锋相对的模样,下巴抵着我的额角,“不会。”
      “想起我们四年前是敌对的状态,你帮着燕煦,我帮着主公,又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现如今却是你陪在我身边,想想还挺讽刺。不过,我想不明白,你管我这死活做什么?”
      “跟着燕煦的岁月,我所见过的瘾君子,即使之前意志再坚定,最终也会被摧残在这烟膏下,而我,并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
      他不再是平日里僵着一张脸与傲视的姿态,眼里多了别的我不曾见过的关怀。
      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闷痛,一股恶心的感觉蔓延至喉咙,忍不住干呕起来。
      待我吐完,只觉得五脏六腑全被翻搅了个遍。
      “还能忍忍吗?”
      我点点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白鸣喧,你有后悔过什么嘛?”
      白鸣喧半仰着头,雪衫洁净,肩膀上的银扣闪着冷光,手臂抱着膝盖,“杀手之路本就无法回头,谈何悔过?”
      我扯出一个笑容,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这几天我感觉到自己在慢慢地依赖他,对于他的气息比平常更容易捕捉到。
      这天我又从梦中惊醒,不过这次不同的是,我的眼前望不到任何东西,周围漆黑幽暗,甚至也感觉不到他在我身边。
      “白鸣喧?”
      我犹疑地喊了句,可四周无人回应,心里不免有些不妙,起身时头不巧撞到石块,身形又跌倒在地上。
      “醒了吗?刚刚给你找了些吃的。”
      他的声音在我面前传来,我朝前望去,却是黑洞洞的一片,我笑着问道:“天这么黑出去,遇到猛兽怎么办?”
      谁知良久未有回应,我心里的那股不详的预感逐渐凝重,颤声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他的口吻藏着一丝震惊与难过,嗓音变得嘶哑而凌乱,“现在是清晨。”
      我的心坠入谷底,手脚冰凉一片,一股莫大的恐惧包围着我,我不知所措,如何面对这突发的变故。
      “听我说,要好好活着。”白鸣喧抓住我的肩膀,“南野部的有一医术高明的神医,我这就带你去。”
      我甩开他的手,胸口漫过丝丝苍凉与难过,“不用,那个神医是我早些年把他得罪太狠了,现如今要我去求他,全是报应。”
      南野部有一神医名叫徐宴,江湖都称他为“妙手回春”,只因经他手所诊治,均能从鬼门关救出。
      很多年前我、烈赟、陆媚莲、丹岩,影月阁顶尖杀手出动到南野部来对付一江湖剑士。
      那名剑士曾经助燕煦夺得邬都,甚至将锦翀国的传国宝物夺走,当时我们追到南野部。他的江湖势力不输秦励,天下名门,皆有他的旧友,而南野部最富盛名的江湖神医徐宴便是他的好友。
      我们在南野部的磐石岭对上,那名剑士剑法大气磅礴,有万夫莫开之勇,当时还有曲蘅第一侠客墨殇助场,即使我们密不透风地攻击,依旧近不了那装着宝物的马车半步。
      后来烈赟想出让我们先劫持徐宴,再去要挟那两个人。
      这件事是我和陆媚莲去办的,当时神医馆内来往看病的人不少,徐宴正摇头晃脑地为病人把脉,行针灸,开药方等,我犹豫着去挟持徐宴太不厚道,陆媚莲反倒顾忌不了那么多,径直踹门而入后,冲到堂里,手腕一动,针飞线起,那些汤药全被打翻,人群顿时作鸟雀散去。
      徐宴连连咒骂,陆媚莲揪着他的耳朵,破口大骂,又踹了他一脚,“给本姑娘老实点。”
      这时那两个人突然闯进来,面色阴沉,“你们这些人太卑鄙了,打不过就挟持我朋友,看你是个女孩家这么无礼,就不揍你,还不快滚。”
      “你们还真是好厚的脸皮,将我大锦翀国的宝物夺走,还不让我们玩阴招。”陆媚莲直接出动手腕上的红线飞过去,那两人一闪躲,陆媚莲迅速提着徐宴就不见人影,我也随之赶去。
      那两人穷追不舍的,陆媚莲把徐宴扔给我,自己与那两人周旋。
      徐宴对我胡乱骂一通,祖宗十八代全被骂了个遍,突然山石滚滚,他一把将我推开,撒腿就跑,谁知一块巨石朝他砸下去,我正要赶过去拉住他,陆媚莲瞧见他还想逃跑,飞出一枚针去刺穿他的腿,徐宴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正巧那山石砸中他的腿,徐宴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仇视着我,“若有一天你落到我手里,我要你生不如死……”
      回忆便到这里戛然而止,那句“若有一天……要你生不如死”的话使我头痛许久,不曾想过在七八年以后真得去求他。
      我无所谓地拍着身上,摸着山壁缓缓前去,“白鸣喧,真的不用再管我,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已经累了,你自己回去吧,沧海桑田,原来是说变就变,好了,你走吧。”
      白鸣喧干涩的嗓音在黑暗里荡开,“我不管你,你又能去哪儿?不回去是因为害怕再面对他,不想让他看到你这个模样?”
      我摇摇头,一点点往前挪去,都是,所以想保留最后的尊严,与其等着被秦励所放弃,不如任我自生自灭,面对死亡,任何生的执念竟不堪一击。
      这时毒瘾再次发作,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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