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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沉没(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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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夏天,河面比冬天时高出许多,父亲说那是因为潮汐的缘故。眼前没有高楼大厦阻隔,视野可以这样开阔;耳旁没有过往车辆喧闹,天地原来如此沉默。在田间奔跑,耳边只有风的低吟;伸手去够河边的芦苇,只听风吹芦叶的沙沙声。河边的淤泥地上,小螃蟹从这个洞钻出来,横着爬进另一个洞,偶尔一只呆着一动不动,原来只是蜕下的空壳。手伸进黑黑的洞里,不知抓出来的是螃蟹还是蛇,有时被钳子夹住,怎么甩也甩不掉。吃着螃蟹肉和奶奶种的朝天椒,辣得直跳脚,红肿的手指头也不觉得痛了。和邻家的孩子沿着河走去江边,生起一小堆篝火“烧野饭”。穿过高高的芦苇丛,沙滩上无数只蓝色小螃蟹横行霸道。插在沙里的芦苇杆一会儿功夫就只露出尖尖的头,潮水淹没了身后的脚印,追赶着奔跑的小脚丫。森哥哥喜欢蹲在河边的石头上摸螺蛳,捉龙虾和田鸡的本领十分了得,只看他抓着长长的鱼枪屏息凝视,瞄准后猛地向水下扎去,几乎百发百中。
到了夜晚,搬条凳子坐在门外,吹着江风,抬头是满眼忽闪着亮晶晶的星星,近得抓起蒲扇轻轻一扇,全都落在地上。兴冲冲拿来瓶子一颗颗捡起,在灯下一看,原来是一只只打着灯笼的萤火虫,屁股尖忽明忽暗地闪着。还有一条两眼放光的毛毛虫趴在瓶底,差点把瓶子扔了。蚱蜢在河边草丛里大合唱,娅娅姐用麦秆编了个金字塔形的小笼子。绿色的大蚱蜢被塞了进去,享受埃及法老式的待遇,只不过这个金字塔偏小了些,还是用麦秆扎的,透着缝儿,从正方形底座升起的四个三角斜面旋转着扭向顶端的一点。吃着丝瓜花的蚱蜢就在这个艺术品里滋润地唱着歌。
夏天的河面上挤满了一棵棵嫩绿的菱,叶子呈放射状平整地摊开浮在水面,根伸向水下。小河提着一个编织细密的竹篮,蹲在紧贴河面的石阶上,默蹲在邻近的石阶上。一颗颗螺蛳贴在石头上缓缓地爬,露出两根长长的触须,一条条一群群小鱼在水下游动。小河将竹篮缓缓沉下水面,只露出一段圆弧的手柄。白色米粒一颗颗向下沉,小鱼儿纷纷游向竹篮上方的水域……
那年夏天,九岁的默站在河岸边好久好久——灰暗的双眼,下沉的嘴角。
“奶奶,你怕死吗?”
“你在河里看见什么了?怎么会突然想到死?”河面满是翘起的菱叶和白色的小花,一丝丝纠结着恐惧的血丝编织成网,布满小河浑浊的双眼。
“没有什么。我……只是……”默的声音发着抖,“只是随便问问。”她没有说出口,她最怕的是失去爷爷奶奶。
凉爽的初秋,小河坐在红色的木盆里,翻起一棵棵菱,采下绿色的菱角。雪林拎着一篮菱角送到南京,看了眼默,又回到小河边。河面上的菱叶枯萎了,黑色的老菱从根部脱落,在水下无声地旋转着,沉入河底的淤泥。第二年春天,绿色的芽从坚硬的壳里顶出,伸向水面,一条条茎蔓延开,漂浮着。夏天,河面上便又铺满绿色的叶,白色小花点缀在其间。
泉的家被拆了,祖祖辈辈生在河边死在河边的人们被迫离开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一条条小河被抽干了流动的血液,代以泥土填平。
那年冬天,默和父母在去外婆家的路上,父亲指着远方说:“能认得外婆家在哪吗?大概原来就在那儿吧!”可是一路过来没有看到一个下坡路口,路边的树也被砍了,一眼望去一片凄凉——河消失了,房子不见了。默看着被推平的大片土地,不知哪里才是曾经的外婆家。
在简易棚里过年,倒是很有新鲜感,默拉着森哥哥到处跑。在棚后面的小池塘边,默一脚踩在水面上不怎么结实的薄冰上,棉裤湿了一截。森从家里偷了盒火柴,默一看见枯草就手一指叫森点火,听着哔剥声地上留下一块块黑。
“喂!看到上面的字了吗?在这儿放火,会爆炸的!”烧到离棚不远的油库外,突然有人大声喝道,从铁门里冲出来。默一看吓得撒腿就跑。过了会儿,森回家挨了骂,默躲在墙角不敢出声。
第二年搬了新房,一套三层的中套,一套二层的小套。在中套客厅办的酒席上,默特别开心,喝了一大碗米酒,两个小脸蛋通红,站起来走路都有点晃。
雪林不知听谁说,过不了半年就要拆到他们村了。于是一回家就张罗起屋的事儿。不到半年,平房升了一层,屋前浇了水泥,后院又栽了好几棵树。村里家家户户都闻风起屋装修起来,听说拆迁时都算建筑面积给补偿金的。夏天,默回来都快不认得了,原来的尖屋顶掀了,曾经爬着梯子上去的阁楼消失在二层的楼板间,那个生锈的铡刀和一堆堆稻草不知还在不在。
可是一年多过去了,拆迁的事儿似乎被遗忘在河底。江边围起了一圈围墙,到处堆着沙子、石块、水泥,大卡车一趟趟进进出出。黄昏时分,进宝和沉默向江边走去。一艘破旧的渔船停靠在港沿上,一群黑色的鱼鹰拍动着翅膀围绕在渔夫身边,一天的劳碌只换来傍晚几条小鱼。原来那片曾印下无数只狗爪印的沙地上,竖起几个高高的粗烟筒,停滞的传送带上是一堆堆煤渣。江边架起了铁架,堆起了土坡,芦苇林横着躺在湿湿的滩地上。默回头看着从烟筒里冒出的黑烟,进宝说,那是发电厂,以后村里就一直有电供应,不会再突然断电了。
江面上夕阳低低地沉了下去。默一步一步向前走,脚陷进泥里。冰凉的一道划过脚踝,低下头,芦苇根上镰刀留下的锋利的截面上,一抹淡淡的血染红了干枯的茎。
一年后,雪林将一层东西两间屋租给了在东海粮油码头搬运的外地人。又是一年春节,进宝一家回来住在二层西屋,雪林小河住东屋。两间房吊了顶,铺了地砖,置了新床新橱,一楼厨房后还盖了间卫生间。住在一楼的两个外地人直到年三十前一天才回安徽老家。吃完年夜饭,门外响起了烟花礼炮的轰鸣声。西边天空被烟花的火光映红,那是江边渔船上用火炮筒射向空中的。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人们大抵都忘了有拆迁这么一回事了,又开始平静地生活。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大家手足无措,忙着核算这个那个的。一些人还私自请村里的干部吃饭,想怎样才能多得点拆房补偿。
进宝为此回了几趟老家处理搬迁事宜。忙了半年多,总算在离五节桥不远的地方租了两间房安顿下来。不到半年,原来小河所在的地方穿过一条笔直宽阔的马路,自北向南贯通整座城市。保税区就在五节桥与小河之间。长江沿岸兴起了一座座化工厂,阴霾的烟雾笼罩着上空。
两千年,民被抓了,保税区里好几幢楼都是他造的。同时进去的有市里什么领导的侄子和一些仗着政府这个后台发达起来的大老板。原本他们可以继续沆瀣一气下去,可恶的死尸让他们曝了光。据说有人从阴井盖下拖出一具已浸泡了多日的尸体。公安局立了案,查出那晚一辆小汽车开过,根据车牌号找到了民。民又供出车上其余几人,那晚喝了酒,开车的是那领导的侄子,见压了人,干脆将奄奄一息的活人丢进阴沟,盖上阴井盖。这种解决方法倒是干净利索,也算让被撞的人少受点罪,一刻钟便上了西天,皈依佛祖。最终于双方都有利,你升了天,我积了德。于国家,也算节约了一笔可观的医疗开支,空出一张病床给退了休的领导吧,既省了物力又省了人力,论功也该给个奖赏。完事后,吓出一屁股屎尿来的几位只当什么也没发生,钻进车里一溜烟儿跑了。谁知这样也被查了出来。审问时,那领导的侄子浑身直抖,问他于何时压死人,他居然吓得问是哪一次。这可好,一具尸体让一连几个冤魂重见天日,为他们报了仇雪了恨。
民和进娣是同村的,他年轻时还曾追求过进娣,一直以来对进娣都不错。每次到南京都请她吃饭,一次吃海鲜,一次在金陵饭店。巧了,每次他来,正赶上进宝出差,所以都是进娣带着默赴宴。九七年的夏天,民的儿子斌认识了默,似乎对她一见钟情。默的二姨清劝她不要和斌走得太近,和这样家庭的人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确实,似乎中兴的所有人都认得斌,难道他家真的像谣言传得那么有钱吗?默还太小,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对斌的追求没法回绝,但她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她不喜欢和这样一个花钱大手大脚惯了的人做朋友,父母有钱并不是他的,真才实学才是最重要的,就像父亲。九九年夏天,默冷冷地离开斌。
2001年,民出来了,他虽然没犯法,但没了靠山,也没有脸面呆在保税区了,只身到苏北投资建了两幢居民楼。
听中兴新村的人说,自从修了那条穿过保税区的笔直的大马路后,交通事故不断,常见一只胳膊挂在树枝上,一条大腿甩在路边泥沟里。
2001年七月的一天中午,默一个人在家,突然电话铃响起。
“进宝在吗?”那边用老家话问,似乎有什么急事。
“他在办公室,有什么事吗?”默担心地问,难道是爷爷奶奶出什么事了?
“雪林今天早上被摩托车撞了,已经送到医院,现在还昏迷没醒。让进宝赶紧回来……”那人说得很急。
默只觉那是一个灰色的夏日午后,沉浸在泪水中看不清眼前的世界。父亲匆匆赶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默也收拾好东西准备和父亲一起回去。
“我先回去,等妈妈下班了,明天你再和她一起回来!”进宝说完关上门,脚步声随着阶梯一级级下沉。
第二天中午,默一进港区医院病房,一股陈年的异味使人后退三步。墙上的空调积了厚厚一层尘土,从管子里漏下的水在墙上刻下道道曾经流过的痕迹。闷热的小屋子里,爷爷躺在病床上,眼睛半睁半闭,额头和耳朵附近有几块淤血映在皮下,床上吊着个玻璃瓶,奶奶在枕边喂爷爷吃西瓜。父亲刚从走廊对面的水房进来,拿着一块毛巾,和一个同村人用力将爷爷翻了个身,擦拭着粘粘的皮肤和草席,在红肿的背和腿上抹了红花油,按摩了一会儿又将爷爷翻转过来。
“默默回来啦……”爷爷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又闭上眼。
“嗯,公公,啊要吃香蕉,我喂你!”默掰了根香蕉,剥开皮递到爷爷嘴边。
“老头子啊,孙女儿喂你吃香蕉,张嘴!”奶奶在爷爷耳边大声喊道。过了会儿,爷爷眼睛睁开一条缝,微张着嘴咬了一小口。
父亲、母亲、奶奶和村里的几个人轮流给爷爷守夜,谁知过了十来天没见清醒反而更加昏迷得不省人事。默看着没有眼神的爷爷,哭着喊:“公公,认得我吗?”
“你是……赵月澜!”爷爷仍重复着那个陌生的人名,看见谁都只说那三个字,可谁也不记得有个叫赵月澜的人。
转到杨舍医院,医生给爷爷打针时,爷爷便乱舞着双手,挣扎着双腿,抓破了奶奶和父亲的手,甚至抓破了自己。挂水时,比血管还粗的针头扎进去又拔出来,再扎进去,圆圆的针眼沾满了鲜血。手脚被捆在床栏上,爷爷拼命挣脱,整个床都在颤动,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冲出房门,迂回在走廊上。那双坚实的手掌抓不起任何东西,只紧握着手心的空洞。手背肿得似乎一戳就会泄气,一个个圆孔是针眼留下的疤,血块在皮下凝固。
“她是你的女儿吗?”同病房一个五十来岁的男的问小河,指着正在给雪林收拾床铺的进娣。
“不是,她是我的儿媳妇!”小河说。
“啊?我以为是你们的女儿呢!这个儿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那人躺在床上侧着脑袋说。
一个多月,爷爷躺着不能动,背部的皮肤溃烂化脓。同病房的那人刚做完脑部手术,躺在床上与妻子儿子开心地闲谈。
“你什么时候出院啊?过不了几天我就要回家了,不能陪你了。”他转过头向雪林喊道。他以为自己脑中的瘤已经摘除,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家了。晚上,他的妻子在门外哭着对进宝说:“其实医生告诉我,切除手术失败了,肿瘤已不在脑子里,扩散了……不能让他知道,他只剩几十天了……”
药物维持着他即将消逝的生命,融化着雪林脑中的淤血。就在雪林出院前的那个夜晚,同病房的另一张床空了。
雪林回到家,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慢慢恢复体力。刚下床,双脚软弱无力,一下跌在地上。小河扶着他,像教新生婴儿学步一样,一步步挪动着。不到半年,雪林又像从前一样精神,整天到处逛。但大脑有些萎缩,不再像从前那么灵光,烧菜也似乎欠缺了点。
那个骑摩托的手膀子跌骨折了,家里人居然上门来讨医药费。交警大队做的分析得出结果——“对等责任”。当时摩托车疾驰而过,雪林过马路没有走人行横道,两人都没看见对方。摩托车从雪林身边擦过,钩住了他的衣服,摩托来不及刹车,把雪林拽着甩了出去,摩托也翻了。
于是医药费双方各付一半。但那摩托车一家人对此判决不服,告到了法院。进宝只好丢开工作,硬着头皮对付,整日忙着向律师咨询,写诉状,准备法庭辩论。那条大马路上最易发生事故的路段居然连一个交警都没有,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也只是摆设,风驰电掣般呼啸而过的卡车轿车,对红灯和行人视而不见。进宝去交警大队察看资料时,那里又在处理一起交通事故,每日忙得到处赶。最终,进宝打赢了,得到了应有的赔偿。
斌的父亲几年没回家了,听说是由于建的楼房卖不出去,背着一屁股债款。斌也离开家,独自在外谋生。成了孤家寡人,他想起默,当初他对他们的未来充满信心,而现在,自己都漂泊不定,又怎么能给默带来幸福呢?等自己在上海找到工作,安定下来以后,再去找默吧,斌想着。
萍喜欢上一个武警,常带着默和他出去玩。但因为他不是本地人,萍家里极度反对。默看着整日无精打采、脾气暴躁的萍,心里难受极了,为什么清姨不让萍自由地漂浮在水面上?后来,萍嫁给一个在舟山群岛当兵的,生了一个女儿。
“我就是喜欢军人!”萍对默说,“也不知怎么回事,也许因为我爸年轻时当过兵。不过……下辈子可不再嫁给军人了,不想像现在这样两地分居……”黑暗中,萍与默边走边说。
“哎呀!都忘了!赶紧回去喂奶!”萍突然止住脚步,回头向家奔去,“总想不起家里还有个孩子,还以为自己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呢!”萍笑着说。
默看着抱着孩子的萍,想着身边的哥哥姐姐都结婚生了小孩,只剩下孤单的自己陪着自己。
“今天看报纸上说鱼鳞病传女不传男,看来以后文汐腿上的皮肤也会像我一样。真是恨自己啊!”萍叹了口气。
2002年,进宝的亲生母亲英去世了,直径15公分的褥疮导致了败血症。三哥士涌脑淤血猝死,半年内,进宝去了两趟江阴。大哥士洪带着他那个有些痴呆的儿子来南京做手术,脑瘤一天天恶化,他像几个月大的婴儿一样失去自理能力,神志更是处于混沌状。手术后回家没多久,他就死了。
同年,泉被心脏病、糖尿病、高血压等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夜,灵魂从干瘪的躯壳里悄无声息地蒸发了。
又是一年春节,小河拿着几张泛黄的缺了角的老照片给默,也许是拆迁时从哪个抽屉底层翻出来的。
“认得照片上的人是谁吗?”小河笑着问。
“谁啊?不认得……”默看着退了色的照片,上面是一个孩子的脑袋,嘴笑得咧成一个弯弯的菱角。
“这是你一百天的时候你爸抱着你照的!”小河笑着说,弯弯的眼里闪着血与泪。
还有几张是彩色的,小河抱着默站在长江大桥上,身后是高高的桥头堡,风把头发吹向一边;玄武湖畔,凤和小河的腿上坐着森和默;中华门城楼前,抱着森的凤和抱着默的小河笑得像孩子一样……如今,凤已走不动,小河也满头银发。
过完年,进宝一家又回到南京,雪林和小河似乎已经习惯,唯一的盼头就是早点搬进新房。听说四月就能拿到钥匙,雪林早早就到处奔波买好了木板、瓷砖等装修材料。雪林自年轻时开始抽烟就经常咳嗽,虽说戒了烟,但年纪不断爬升,咳嗽也一年年变本加厉地严重起来。小河见雪林近来咳嗽常吐出带着血丝的痰,一直劝他去看看医生,可每次都被他天生的倔脾气给挡了回去。雪林成天忙忙碌碌,却对自己日渐衰弱的身体不闻不问。
“去医院拍个片子,老头子,不要强!”小河看着雪林吐出的一口口血,担心地说,“有病早点治,没病那么最好!”
“我不!浪费那个钱干吗?我不好拿来装修新房啊!?”
“听我一句吧,老头子啊!我是为你好!”
“你这个老太婆,就是被你说霉掉的!” 雪林这一句冲得小河不敢说话。
四月底,房子领到了,进宝和进娣为了搬家装修的事儿在南京和老家间频繁地奔走。默从北京的学校回到南京,但是因为非典,一个人被困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雪林买了几箱水果等孙女回来,最后一个也没吃,都烂在墙角。
忙完搬家,进娣的大姐夫又住进医院。眼看着不到一个月,又高又壮的一个人缩得都认不出来。癌细胞从肝脏扩散到淋巴,不久就操办起丧事。
天很快热起来,雪林的双腿渐渐走不动了,走几步就累得要歇一会儿。这跟从前徒步走到上海的他简直不相称。小河逼着他去附近的小医院拍了张X光片,但一根根肋骨后黑黑的,看不清肺部到底有什么异常。医生只叫他每天去挂一次水,也说不出什么毛病。大热的天,小河搀着雪林一步一歇地走去医院,挂完水又扶着他从医院一点点挪回家。有时小河要去村里开妇女大会,不能陪雪林去医院,走到岔路口,雪林便一个人向医院去。小河不住地回头,看着雪林每迈一小步就就扶着墙或树歇一歇,手轻飘飘地抬起来招了招,可从身边飞驰而过的车没有一辆停下来。小河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再坚持一点,如果那时还没这么严重就去看了医生,他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小河不忍心回头看老头子,每看一眼,心口就像被镰刀削去一块肉。
默回学校上课了。九月二十二号晚上,突然收到父亲发来的短信:“我们正赶回老家,公公咳嗽吐血,被怀疑是肺癌。”
进宝和进娣半夜赶到家,叫了出租车,连夜赶去杨舍的大医院。雪林已站都站不稳了,上车时要几个人扶着,一条腿一条腿搬上车,差点跌一跤。凌晨到了医院,拍完CT片,医生一看便摇摇头,单独与进宝说:“你们回去吧……住院也是浪费钱,还是回家自己养养吧!”医生指着一张张片子,“看,右半边的肺只剩这么一小块了,左边被这个大肿瘤和这么多小的也蚕食了一半……我们也不敢收啊……”
昏迷的雪林坐在走廊的凳子上,医院的病房已人满为患,许多病人都躺在走廊的长条凳上,或睡在临时铺的折叠床上,走廊里被挤得水泄不通。一个病房里的病人把自己的床让给了雪林,自己坐在凳子上。
过了几天,雪林稍稍恢复了些体力,便配了些药回家了。
“已确症肺癌晚期,胸腔积水,大概只剩三个月了。”默看着手机屏幕上几行灰色的字,眼泪不断地从眼眶默默流出。电话中,小河嗯嗯啊啊了半天才听出是孙女的声音。雪林躺在床上接过电话,依稀辨认出孙女呜咽的声音,哭着喊:“不要哭!默默啊,不要哭哇……”
“公公,等我回去啊……”
十一月的北京,狂风卷起地面的沙尘在半空打着旋。晚上十点半,默拎着书包从自习教室走出,一阵风袭来,瑟缩着身子快步走回宿舍。推开门,她低着头径直向自己的床走去,拉上床帏,独自躲在狭小阴暗的空间。
“干吗呢,默默?回来也不说话……”奇掀起床帏,脸色骤然煞白。“快把刀给我!你想干嘛?”奇扑向默手中的水果刀。默把手背向身后,脸色阴沉得恐怖,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泪水麻木地从眼底涌出,滴在身上床上。
“你干吗把眼睛和嘴都涂成绿色?你想拿刀割自己吗?你再这样下去太可怕了,都有自虐倾向!你为什么总是胡思乱想?能不能不要钻牛角尖?”奇坐在床边看着默,无论说什么,默只是摇着头不说话,眼泪不住地流,而嘴角却露出淡淡的笑。
“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很恐怖……我看了都……”奇摘下眼镜揉着双眼,声音颤抖起来,“伤心……”默递过去一卷手纸。
“答应我,不要伤害自己,把刀给我,你就放在枕边我很不放心。”过了好一会儿,奇抬起头说。
“我不会伤害自己的!”默仍摇着头,眼泪止不住。
“告诉我,你为什么把眼睛和嘴都涂成绿色?”
“你不觉得绿色很漂亮吗?”
“不觉得,像鬼一样。”
“你觉得血美吗?鲜红的带着体温的血。”默又露出那让人发寒的笑。
“不觉得,你怎么会突然觉得血美?我一看见血就头晕恶心!”
“我现在特别想看自己的血,最好有个针管,随时可以抽出来慢慢欣赏,真的很美!血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为什么人们都没有勇气看自己的血呢?”
“你想自杀啊?!快把刀给我,太可怕了!”奇趁默不注意一把抢住刀,一番争夺后,刀仍被默紧紧攥在手中。
“放心,我不会用刀割自己,那血溅得到处都是,还会留下疤。我不想别人看见我身上的疤。针管最好,不会留疤,血也可以收集起来放在玻璃瓶里拿着看。”
“你怎么会有这种思想?你以为针可以随便扎的吗?你知道扎下去能不能抽出血?会感染的!你想得太简单了!”
“我就是想看自己的血,特别想!看着血从身上一滴一滴地流光,最后眼睛和嘴就成绿色了!”
十二月七号,默挤在校医院义务献血的队伍里。
“你的血管太细。”抽血验肝功的医生捏了捏默的左手臂说。针头扎进皮下,在里面挑了挑拔出来,再戳下去,能看见针头在皮下的突起,没吸出血,又拔了出来,第三次终于刺破血管壁,抽出一小管粘黑的液体。
阴暗的走道里,默排在队伍的末尾。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进前面一扇敞着的门里。身后又排了许多人,默一点点向前挪动。经过一个关卡——三个医生站在一张桌子后,让经过的人露出两只胳膊,涂上黄黄的液体,放过去四五个人便堵上道口。默正好赶上闭关前最后一个,坐在长条凳尾巴上。过了一会儿,坐在前面的几个人进到门里去了,默跟着往前挪了挪屁股,坐在矮矮的沙发上。门里的光洒在昏暗的走道上。
默睡在躺椅上,看着屋子里其他三个同学,每个人脸上没有可以称之为表情的表情,只是静静地躺着,像僵尸一样。医生用一根粗粗的皮管绕在左手臂肘关节偏上,扎紧,用手指捏了捏被涂成黄色的皮肤。“血管太细,换右手吗?”医生问。默摇摇头。于是医生拆开一个新的血袋和输血管,插上针头,用棉签擦了擦那块黄皮肤。向针眼里望可以一直看到白色橡胶管。粗短的针头一下刺破表皮,以为也要在皮下搅动几下,没想到这一扎,医生捏了捏输血管和血袋,深红的接近黑色的血就一点点从静脉被吸进针头,黑色沿着弯弯的白色皮管逐渐向透明的血袋蔓延。
靠窗的躺椅上切换了三张不同的脸,但默这里的时间似乎冰冻了。医生拔下针头,用两根棉签紧紧按住手臂。默接过棉棒,看医生把一袋鼓鼓的黑色血包丢进一个铁皮箱,与其它贴着标签的血袋混在一起。原来血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美,不是鲜红的,而是死一般的黑。自己的血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堆在一袋袋来自不同身体的200cc血中,自己都辨认不出哪一袋才是自己的了。唯一的区别只有贴着的写有编码的标签。
“现在南京上空又响起低沉的警报声。”十二月十三日上午十点,默收到高中同学的短信。每年的这一天,班里两个男生都会逃了课去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不知现在的他们是否依旧。
十四日晚上十一点多,前面的宿舍楼沸腾了。默和室友挤在阳台上仰头望着深蓝的天空。对面楼里的女生一声声尖叫,室友们什么也没看见,急得跑下楼。默凝望着夜空,一颗流星划过,细细的尾巴转瞬即逝,来不及许愿。默也跑下楼,楼前挤满了一个个抬着头的女生。十一点半,阿姨把女生赶回宿舍关上楼门。
无数颗流星划过头顶的天空,默默用眼睛捕捉了三颗。流星真的能实现愿望吗?世上真的有奇迹吗?
学校花坛边,每天傍晚都能看见一对母子。母亲带着眼神痴呆的儿子散步,累了就坐在花坛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2004年一月,一放寒假默就赶回老家。走在一幢幢新建的高楼间,迷了路。一扇扇相同的窗对着沉默,不知哪一扇才是开向自己的。好在有父亲在前面领路,才没有在这座森林里迷失方向。
一进门,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刺激着嗅觉细胞。默冲进爷爷的房间,看着躺在床上闭着双眼的爷爷,强忍住在眼底汹涌的泪水。爷爷睁开疲惫的双眼,眼球陷进深深的眼窝,嘴角向下一沉,脸颊上露出两道凹陷的沟。
“默默回家啦……”雪林的声音从嘴唇间细细的逢里飘出来,眼眶里的眼泪顺着眼角流过耳朵根,滴在枕巾上。
“嗯!公公!现在哪里不舒服吗?”
雪林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默看见爷爷两个鼻孔被堵住了,顺手撕了床边的卷纸擦了擦。小河奔进房里把默拽了出去。
“你怎么凑那么近?公公呼出来的细菌都吸进去了!以后进去要戴口罩!”
“没关系!”默看奶奶紧锁的眉头,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可是没有听说肺癌也会传染的。
默躲进厕所,用毛巾捂住脸,双肩剧烈地颤抖。雪林已经几个月无法下床走动了,每日躺在床上,仰面看着天花板,侧身望着窗外别人家的窗。搬迁时买的大彩电趴在橱上沉默无语。现在的雪林已没有看电视的心情,喜欢安静地躺着,看着眼前这个原本沉默的世界,回想着自己曾经走过的路、趟过的河……
“老太婆……老太婆啊……”雪林有气无力地喊。
“唉,来了!”小河从进宝的房里跑过去。
“口渴……”雪林眼望着窗台上的碗,动了动干裂的双唇。小河转身从厨房拿来一壶新灌的开水。
“奶奶,公公要喝水啊?我来喂!”默抢过小河手里的水壶,往碗里倒了点,端着碗走到雪林枕边。
“拿这个吸管喂。”小河给默递去。默把吸管扎进碗里,弯曲的一头凑到雪林唇边。
“拿长的一头塞嘴里。”小河见吸管总是翘出水面,便上前把吸管调了个儿。雪林稍稍抬起头用力吸了两三口,又落回枕上。
“我要吃雪梨。”过了会儿,雪林轻声说。默忙削了个梨片成小块装在盘里。雪林张开嘴,慢慢咀嚼咽下,张开嘴又吃下一块。三四块后便闭眼睡了。
“怎么才吃几块就不吃了?还没吃完呢!”默急着说。
“你回来了,他已经算吃得多了!他现在就这样,吃一点就吃不下,等会儿他还会喊的!”小河说。默把盘子放在窗台上,看雪林睡着了,便轻轻走出去。
回去的那天是一月十五,沉默的二十一周岁生日。她不记得已经多少年没在老家过生日了,随着年轮的增长,对于过生日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热心那样企盼了。记得小时候爷爷给自己买的大蛋糕,妈妈给一桌的小朋友烧的美味的菜,还有收到的许多小礼物,而自己却从不曾想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生日。也许因为爷爷奶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爸爸妈妈的身份证上填的出生日期也是自己捏造的。曾问过他们,爷爷奶奶只记得出生的年份。爸爸说,他江阴的大姐只记得他出生时,天已经暖和了,所以就添了个五月一日,生在伟大的劳动节。妈妈说,外婆生了四个孩子,哪记得每个人的生日,还是她的二姐记得,说是九月多少号,不过那时她还小,后来谁都忘了,她就填了十月一,新中国诞生日。
默拿着一块从南京带回来的生日蛋糕走进爷爷的房间。爷爷听见脚步声缓缓撑开眼睑。
“公公,我来喂你吃蛋糕,今天是我的生日!”
“不想吃……”雪林摇摇头,话语像吹出的气一样轻。
“不!一定要吃!这可是我的生日蛋糕,从南京带回来的!”默像个孩子似的在爷爷面前耍嗲。
雪林咬了两小口,便闭上嘴不再吃了。默拿纸擦了擦爷爷的嘴,几块奶油掉在脖子上围着的毛巾上,她拾起扔进床边的垃圾桶。
“默默啊,公公没本事……没出息……什么都没给你留下……”雪林突然睁开红红的眼睛,扭曲着双唇发出颤抖的声音。
默低下头,撕了卷纸擦拭着爷爷的双眼和鼻子。“怎么什么都没留?这房子不就是爷爷的嘛……”默说完这两句,便没有气力说话,眼泪堵在眼底,闷在喉咙口。
“公公没有用……公公对不起你……”雪林只是不停地重复着。
“公公不是还要享孙女儿的福嘛,我还有一年半就要毕业了,我赚了钱,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买!”
“公公没有福气……看不到那天了……”
“瞎说!公公身体一直这么好!能活到一百多呢!睡吧,我不打扰了!”默掖了掖被子。
雪林闭上眼,脸上渐渐恢复了平静,残留的泪痕闪着光。
熬过了腊月就是新年。客厅里,小河、进宝、进娣、沉默围坐在方桌前。默闷头吃着年夜饭,眼泪模糊了双眼,落进碗里。惨白的灯光下,四张苍白的脸,窗外炮竹烟花在嬉闹,门里雪林静静地躺在床上。默夹了一只虾走进雪林的房间,雪林摇着头,嘴紧闭。一树烟花在窗外绽放,刹那间的绚烂——默看见雪林眼中的泪光——随即泯灭。默转过身,用手背揉了揉眼。
“默默,来……”,雪林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在枕头下摸索,“公公的钞票都用掉了,没有钱了啊……”,雪林呜咽着说,“这个是公公几个月的工资,我偷偷藏着没有给奶奶,就是想等你回来给你的……”
“老太婆啊,我的钞票呢?”
“我来拿!自己放的都忘记了,你放在衬衣口袋里的。”雪林刚喊,小河就走进来,“家里没钱买菜了,我问他要钞票,他都不给。还拿凳子要砸我呢!这个老头子生病了力气还那么大,举起床边的凳子扔过来,还好我跑得快,凳子砸在床上。”小河从衣架上挂着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塞到雪林手里。
“公公没出息,就只有两千块,你去北京上学用用……”雪林数了数,抬起头,五官纠结在一起。悬在半空的手在地上投下颤抖的黑影。
“我不要!公公自己留着买点吃的吧,我有钱花……”默眼前一片模糊。
“拿着吧,公公叫你拿就拿!”小河拿过来塞进默手里。
年初一,一些亲戚朋友陆陆续续来家里看雪林。一看到有人走到床前,雪林的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张开的双唇抖动着说不出话。
“叫太太,快!太太——叫啊!”大人抱着一个两岁的小孩,那是彩霞的孩子。
雪林看着自己的晚辈,新生的小生命充满着难以抵挡的活力和朝气,而自己的□□正逐渐暗淡直到熄灭。
“不要!我不要打!不要……死了拉倒!”房间里传来雪林倔强的吼声。
“老头子啊,不要强了!不打针你吃不消的,你的肺里有细菌,咬得你胸口痛啦,到时痛得喊救命都来不及!”小河无奈地说。
“我不要!浪费钞票!我又不得好了……还不如省点你用用……”雪林哭着喊。
“老头子,针还是要打的,不要乱动啊!”范医生从医药箱里拿出针头。
“不要!我都打了半年了怎么还不好?!现在都瘫掉了,连下床走路都走不动,就是被你打瘫掉的!”雪林使劲推开范医生。
“怎么啦?”进宝从客厅进屋来。
“他不情愿打针,还骂医生呢!你们没回来的时候,还把范医生打走呢!”小河见劝不动,对进宝说。
“阿爹,范医生是为你好啊,你怎么好骂人家啊!人家大老远赶来给你打针,还是年初一,为什么啊?他不好呆在家里歇歇,跑来受你的罪!”进宝对雪林说,“范医生啊,还是打!不好听老头子的,他自己又不懂,还强。”
雪林默默流着泪。范医生打完针,进宝留他吃饭,他只笑笑推辞了,还要赶到别人家打针。
“还是告诉他自己的病情吧……你看他现在都不肯打针!”客厅里小河对进宝说。
“嗯,今天晚上我就和他说。现在也应该告诉他了……”进宝皱着眉,低头思考着。
睡觉前,小河倒了开水喂雪林吃药,被雪林一把推开,水泼在床上。默走进来,看着小河和雪林,“奶奶,我来喂!”
“没用的,公公脾气强!我喂都不吃,不要说你了!”小河说,正低着头擦被子。
“公公,啊要吃什么?我来喂。”默问。雪林只摇摇头。
“吃点哈密瓜吧,昨天你说想要吃,爸才买了一个,怎么吃了几块就不吃了?!我去切一点。”默说着,进厨房切了一片,又切成小块放在小碟里,插上牙签端进屋。默将一块瓜递到雪林嘴边,雪林撇过头。默又将瓜贴在雪林嘴唇上,可他就是不张嘴。
第二天,进宝和进娣回娘家拜年了。默留在家里。
“昨天我一夜都没睡,公公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撒尿,起来几十八趟!”小河叹着气,撑着额头闭上眼。
“啊?那你白天多睡会儿!”默难受地看着疲惫的奶奶。
“有什么办法啊?!我不弄哪个弄!你爸请了几个保姆都被公公赶走了。昨天夜里一点多钟,公公跟我说‘老太婆啊,我对不起你啊,让你吃苦了!我走了以后你一个人怎么办啊……’
我说,你个老头子嘛就是会瞎想!
他说:‘我刚才看见五个人站在床边,一个男的对我说,今天早上七点要来把我带走。老太婆啊,我要走了……’
我问他看见哪五个人,男的女的。
他说三个男的两个女的,穿着黑的和白的衣服,看得吓死人!
我看看周围,没有人啊,说:‘老头子,我不怕他们。我属老虎的,今天我不睡觉了,就坐在这里,他们就不敢来了!’
‘老太婆啊,快点睡觉,没有用的,他们不怕你。’
我听他说话不像在做梦,一下坐起来,看他还睁着眼,给他把被子塞塞紧,自己裹了棉被靠在床上,和他说说话。他说他后悔当初没听我早点去看医生,现在恨啊,怕了,哭着说‘我不想死……’
我和他说着说着,后来他就睡着了。我一夜没睡,害怕啊……过一会儿就看一看他,看他脚还在动,手摸摸鼻子还有呼吸,就闭眼休息会儿。早上五点多钟,我看他脸色不对,煞白,呼吸也没有,睡着一动不动,像个死人,我害怕啊,他说七点他们要来抓他。我就拼命摇他,晃他,想把他打醒。
‘老头子啊,醒一醒!老头子!……’我喊他,一边拍他的脸一边喊。过了一会儿,我手伸过去,有了点呼吸,脸上也有了丝血色。我就一直看着他,快七点了,怕真有什么发生。等到早上八点多,看他睡得挺香,脸色红润润的,也就放心了……”
“真的吗?公公真看见五个人要带他走?太可怕了……”
傍晚,二姨亲自登门来喊默去吃饭。
“现在不得了了嘛,架子大了!还要阿姨来请你!两桌人都在等你一个!”二姨拉着默匆匆下楼。
“咦,去哪儿?怎么走这条路?”默走在陌生的路上,抬头看着一幢幢贴着同样白色瓷砖的楼。
“我们搬到小套住了,中套现在森住。去年非典开始装修,十月份装修完的,哦,你还没去看过呢!”
“啊?他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还有他的女朋友,两人要结婚了。”二姨笑着说。
“啊?这么快!”默感到十分惊讶,不知是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快,还是自己一直被冰封在内心阴暗的角落。
走进陌生的客厅,默坐下来,大家已经开始动筷了。
“你现在吃的是哪顿饭啊?”姐夫问默。
“现在见到我也不高兴了嘛!以前总是‘姐姐姐姐’地喊,还是小时候可爱!”姐夫身旁的萍又笑又生气地说。
“你都有老公和文汐了,还想得起我?!”默笑着说,她从进门以后一直都阴着脸。
“你怎么搞的?还要阿姨去喊你!这么多人在这儿等你,真是越大越不懂事!”进宝有些生气。
“我在家里包馄饨给公公吃的,奶奶出去开什么会,下午我一个人在家伺候公公,我怎么走?”默反驳道,提着筷子什么也吃不下。
“噢,那还情有可原。不过你总是这样黑白颠倒,怎么得了!”进宝一直对默这种状态十分担忧,单位同事曾建议他带默去脑科医院看看心理医生,可默每次都发火不去。
“我睡不着怎么办?!”
“那你也不能影响我们啊,晚上你开着电脑放音乐,搞得我们都睡不好。我们起了你都还没睡,身体要搞垮的!”
“默默啊,你怎么睡不着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二姨坐在默身旁,凑近了问。
“阿姨,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附身了!我可不信!”默一说,一桌人都笑了。
“我知道你不信,我不是关心你问问嘛!有个瞎子算命特准,什么时候把你的生辰八字给我,我叫她算算!”二姨说得神神秘秘,倒把默逗乐了。
“唉!不过现在的你啊,真的不能让我有一点点喜欢之情,想想怎么就找不到一点你小时候的影子呢?”进宝叹着气说。
“自从我到北京后就死了,我也没觉得现在的我和从前的自己有任何关系!以前的我早死了!”默激动地说完,放下碗筷推开椅子走开了。
“她说的死不是真的死,是比喻!”姐夫笑着向大家解释道。
默一个人跑到黑黑的阳台,对着窗外黑黑的夜无声地哭泣。
“刚才爸爸是开玩笑,怎么好和爸爸憋气啊?”二姨推开阳台的门找到默,搂着她说。默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黑暗深处。
凤独自在房间里,左手握着筷子,吃力地夹着小碗里光溜溜的蚕豆,默看着她夹了几次都没夹起来,最后眼看着绿色的豆子从嘴边滚落到地上。凤低头寻找着,进娣端着一个小碗从客厅进来。
“随它去,妈!我夹了几块你喜欢吃的羊肉。”进娣拿毛巾擦了擦凤的嘴角和前襟。凤莫名地笑起来。进娣淡淡地笑了笑,拿起碗筷喂凤。收拾完桌子,进娣给凤剪起手指甲脚趾甲。平日家里只有二姐和姐夫照顾老人,自己离得远,只有过年才能回来尽尽孝。
默从阳台进屋来,见母亲正帮外婆脱裤子。外婆坐在马桶上,一看见默就咯咯地笑,眼泪笑了出来,腰也直不起。
“快出去!臭!”二姨把默赶到客厅。
默在门外看着母亲一件件脱去外婆身上的棉袄和毛衣,脱掉鞋和袜子,把外婆扶上床盖好被子。外婆半边身子都动不了,只有左手左腿稍稍配合着母亲。
“妈,我走了哦!你困觉,明天我再来看你!”进娣在凤耳旁说。
“什么?”凤问道。
“你困觉——我走了——明天来看你!”进娣又在凤耳边大声喊。明年,就是凤九十大寿。
又是个寒冷潮湿的春节,雨和雪的混合物在空中飘着。今年七十八岁的小河,头上又莫名地疼痛难忍。手摸着一块块头皮,曾经鼓起的大包早已消退,残留下一个个坑。而表皮上,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雪林又不肯打针吃药了,半夜胸口疼得喘不过气,在床上滚来滚去,嘴里嘟囔着:“老太婆,快叫范医生来……”睡在床那头的小河翻身下来,倒上开水喂雪林吃了几片止痛药。整整一夜,小河端着茶碗,抹着雪林的胸口,听着时起时伏的呻吟。
进宝掀开被子抬起雪林,小河将裤子、垫着的纸和床单收拾干净,铺上干净的床单。进宝端来一盆温水给雪林擦净换上干净裤子,垫了刚从超市买来的“嘘嘘乐”。
默拿着DV走进房间,拍着地板,窗台,窗台上的花,窗外静静的黑夜,床边的垃圾桶,一双黑布鞋,拱起的被子,露出的脑袋,塞着的毛巾,长长的灰白胡茬,干裂的嘴唇,塌陷的面颊,半睁的眼睛,屋顶吊着的灯,从门口走近的一张沟壑纵横苍老的脸。
小河掀起厚厚的两层被子的一角,双手捧起两条麻木瘦弱的小腿,曾经粗壮有力,而今皮肤灰暗,不再紧绷,松垮地坠下。
“明年回来,就看不到公公了……”小河坐在默床上叹着气说,眼睛里红红的血丝突出来。
“不会啊,还能看到公公!”默蹲下,从床底的箱子里拿出DV,举着说,“在电视上!”她没有抬起头,泪水滴在地上。
不完整的团圆,凄清的年夜饭,残缺的新年……
“1991年原港区镇党委书记唐德生为了发展工业经济,广招人才,而冯德武同志是属于人才引进,时任港区镇的工业社长。在任职期间,引进外商前来港区镇投资,为港区镇的经济发展作出了一点贡献。同时在当年的十月份,为了避免夫妻分居,冯德武的爱人陶等娣,也落户港区镇。在1992年,为了配合市委市政府的改革开放政策,要成立保税区,原来的家被拆迁了,一家人由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在这种情况之下,陶等娣的年龄偏大而未能参加工作,现在只拿每月生活费160元。但根据上面的政策,像陶等娣这样情况的人年满50周岁后就可以享受每月生活费258元。但是她年满50后一直没有享受到这个权利,不知是何原因,特向上级作此反映。”
这是进娣的三姐夫在年前写给政府的信。
年后,他收到了这样的答复:
等娣同志来信反映情况的答复
陶等娣 女 1951年12月生 原住中兴村5组 现住金港镇8组
根据来信反映的情况,我们走访了金港镇主任,现任总支书记卢雷英、主办会计陈六妹、原中兴村妇女主任余玉英。1991年因其丈夫冯德武在港区镇工作,(通过关系),陶等娣的户口于1991年迁入港区镇8组,因相关项目建设需要,8组撤队转户,陶等娣的户口同时转为非农户,在享受安置待遇时按规定外迁户不应享受,但经原镇领导同意后享受160元/月生活费。8组同时有34名人员发生活费160元/月。经费由镇财政拨付按月发放。
因保税区建设撤组转户时陶等娣的户口已在原港区镇8组转为非农,不属保税区同类型人员发生活费对象。为此只能仍按原(规定)发放的待遇享受160元/月。
金港镇劳动和社会保障所
二00四年五月九日
德吉镇许多人因拆迁没了工作,原来家里的几亩田也充了公,而土地补偿费一直没有个明确的说法。从去年年底开始,“德吉五壮士”“六闯□□”,直到今年第六次北上,终于闯了进去。他们只想问个明白,土地补偿费到底是多少?一个电话,市领导立马连夜赶到北京,把人领了回去。回去后,当然什么也没解决。
冯德武92年拆的迁,直到03年才按最低标准拿了土地补偿费,还只拿了30%,上面说分三年付清,还说要扣掉30%。“你扣钱要拿出个凭据来啊!还有等娣的生活费问题,不能光凭你说走访了谁谁谁就完了,我要看法律规定,白纸黑字的条文!”他不服,又四处走访。今年三月,大新镇有人到北京国土资源部请愿。虽说中兴与港区合并为金港镇,中兴实际上已不存在了,但搬迁后的人们仍习惯性地称自己是中兴的,也商量着准备进京。
保税区引来外资,让落后的城镇发达了,全国各地掀起“争做文明城”的浪潮。齐齐哈尔的晶、大庆的林、佳木斯的娜都激动地对沉默说,她们家到处挂着大红横幅。她们知道在遥远的南方,有个不算大的城市,她们没有去过,甚至不知它到底在哪儿,然而她们都向往着这么一个干净美丽的地方,想象着那里勤劳淳朴的人们。但没有人知道在整洁文明的城市地下,流淌着的污水冲刷出多少沟沟壑壑,腐烂的味道逐渐蔓延向地表。
2月14日晚上九点,默乘上开往北京的火车。雪林不再吐血了,然而垫着的床单每天都被染成鲜红色。
2月24日晚,八点零五分,雪林不再呼吸。默想起那几张黑色的CT片——从不同角度拍摄的残缺的肺,透明的肿瘤一点点膨胀,肺的阴影逐渐缩小。
默看着酸奶上印着黑色的铅字:“2004年3月14”。似乎这是半年前的日期,又或是半年后的,总之,肯定的一点是,不是最近的日期。但是超市不该会卖过期的酸奶,更不会卖超前的还未生产出的酸奶。默弯着腰在酸奶前停留了好一阵儿,清理一下脑子的内存,似乎系统由于存储了过多的垃圾,而运行越来越慢。更糟的是,中了不知从哪里侵入大脑皮层的病毒,扰乱了记忆程序,使之处于瘫痪状态也说不定。清理完系统又杀了毒后,渐渐才恢复清醒,大脑开始处理关于现实的一些数据,最后得出结论:现在的准确时间是2004年3月20日中午十二点十分,完毕。如此简短,让默更怀疑眼前的日期的真实性,怀疑系统得出的结论,怀疑自己这个曾经真切的存在,怀疑眼前所谓真实的现实……默迷茫在超市里一排排货架间,迷失在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包装袋上那极不引人注意的每一个不同的生产日期。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呢?今天是三月十七,还是十月二十?默失去了感知现实世界的能力,甚至连自己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个世上都不能断定。日期?日期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每一天无非是前一天的重复,昨天与今天又有什么区别呢?每个人可以随意把大脑系统的日期延迟或超前,活在自己喜欢的任何一天。不受拘束,不循规律。某些试用期仅十天的程序也不用担心会过期而不能运行了。甚至使用终生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把日期设在过期的前一天,就万无一失了!
每次打开笔记本电脑,显示的日期总是从2000年1月1日00:00开始一秒一分地跳动。默又莫名地摸不着头脑,怎么也查不出原因何在。要是真能回到2000年1月1日那该多好!
时间过期,程序错乱,系统故障,一切都崩溃。现实毕竟是现实,真真切切的现实,实实在在的存在,不是幻想,不是虚无,不是缥缈的不可求。
4月1日,农历二月十二,花朝,百花的生日。玉渊潭的早樱开始凋零。樱花从开放到凋谢,只有短短七天。天桥上,坐着的老农面前摆着一篮紫黑色的小果子,默早已将桑果这种水果遗忘。看着桥下来往的车辆,想起去年冬天在公车上遇见的一个很像无羽的人,她从默身边走向车尾,不知在哪一站下了车。傍晚,北展前的广场上空,一只只风筝高高地飞着,却看不见那只默亲手放飞的黑色鲸鱼风筝。天色渐渐暗下来,路边小摊上飘来臭豆腐、羊肉串、麻辣烫的香味。煤炉上的铁锅里噼里啪啦地煎着一个个圆圆的蛋,老板说这叫“毛蛋”,是还没孵出小鸡的鸡蛋。默想起南京夜市的烤全羊、鱿鱼串,还有身旁一只傻傻的熊猫。
今年五月一日是爸妈二十二周年结婚纪念,二十一岁的默在火车站买了回家的车票,又退了。爸是否还经常感冒发烧?他生病住院挂水,总是瞒着女儿,只有妈一个人在医院照顾。妈的胃病又犯了吗?今年回家看见憔悴消瘦的母亲,才知道半年来她吃不下饭,差点胃萎缩。而自己还总是惹他们生气,整个寒假昼伏夜出,几乎见不着父母的面,虽然与他们只相隔一扇门……
默对着镜中的自己,曾为之感到骄傲的唇痣消失了。
看着水平线从眼前漫过头顶,默抓着白色栏杆缓缓下沉,稍一松手便浮上水面。一串串气泡随着划动的手臂从水下浮上来,亲吻着默的脸,消失在水与空气的交界。默沉在池底,蜷起双腿瑟缩在角落,看着白色瓷砖上闪动的光影,头上晃动扭曲的屋顶,耳边是浑沌的水声。默感觉自己似乎躲在母体中一样安全舒逸。站在池边的人只有脖子以下的身体,像无头尸一样恐怖。被一颗颗白色水泡簇拥着的女孩从面前游过,沉下戴着黑色泳镜的脸对默笑了笑,挥挥手游开了,身后拖着一长串气泡。默记得小时候父亲教自己游泳,说后悔没有在她刚出生时把她闷在水里,要不现在潜泳肯定特别榜。
默在水下难以呼吸,猛地吐出憋在嘴里的一大口气,松开紧紧抓着池底的手,冲向水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水里泡了七个小时,离开水面的一瞬间,身后突然有股强大的引力死死纠缠,身体沉沉地向下坠落,默挣扎了一番起身上岸。
那天晚上,默梦见自己一直在水里游啊游啊,好累好累。
小腿皮肤下的斑斑血点隐去了,终于不再缺少血小板。
小手指上一道半圆弧伤口不断流出鲜血,自己却感觉不到痛。
在没有人的水底,心向下沉,向下沉,原来自己逃不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