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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沉没(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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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生的婴儿,如果经常沉在水里闷气,长大后水性会很好。在母亲腹中,胎盘里的幼儿是不呼吸的,所以刚生下来在水下闷气也不会憋死。
“孩子屁股上长了块息肉。”医生对刚出生的婴儿作了检查,对孩子的母亲说。
“那,有什么影响?”进娣躺在病床上,浑身虚弱无力。
“就是多了块肉,倒没什么大事。”
“那,现在能割了吗?”
“现在孩子太小,等长大一点再做手术吧。”
“生了个千金!”电话里,小河告诉儿子,“千万别不高兴啊!”
“怎么会不高兴!?”进宝一听说,兴奋得跳起来,马上请了假,从南京赶回老家。一路上,满脑子都是“我当爸爸了”!“责任”二字突然显现,并在眼前不断膨胀,直到大得看不清……
进宝大学毕业后,便工作了。“挣钱养家”,他脑中只有一个信念。
几年后,与进娣结了婚。两人在老家就订了亲。
进宝在校时入了党,在单位里把团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局里的领导看上他工作有头脑,为人又正派,想把他调到局里搞团工作。可单位领导硬是不放,说是“想培养培养他”。进宝只知道在哪里不都是工作,对于上调的事也不热心。他本人都不热心,局里的领导说了几次也就不提了。
过了几年,进宝当了办公室主任,搞行政工作。这差事可不好当,他又心直口快,事儿是办了不少,可上上下下也得罪了不少人。毕竟不管什么事,只要一涉及到每个人切身利益时,什么“大公无私”、“舍己为他”,就都统统抛到长江里去了。个个翻脸不认人,变得自私自利。进宝自己没捞着好,反被这些小人记恨在心。局里领导很赏识他的工作作风,又一次提出调他进局里。在这个小单位里,进宝的才华似乎无法尽施,颇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之嫌,略显“大材小用”了点。可结果呢?他仍被单位掐住不放。
搞市场经济后,国家提倡事业单位企业化管理。单位不再吃皇粮,而逐步放开手纳入市场的轨道。进宝带头搞起了对外经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人们对于这种营利性业务不太适应,毕竟习惯了拿死工资,突然没了铁饭碗,要自己走出去挣钱,许多人成了一无是处的傻蛋。
进宝对于新开拓的业务本来一窍不通,所学非所用,只好从头一点点学起。亏了天生脑子灵光,很快他就成了个专业人士,对什么都了如指掌,比那些本专业出身的人干得好得多。几年下来,眼看着整个单位就靠他联系的项目支撑。“工资和工作量挂钩”,最初提出这个概念时,遭到了上上下下一片骂声,根本没几个人赞同。那些只想浑水摸鱼的懒虫们害怕暴露自己的无能,便扯破了嗓子,憋红了脸,跟进宝唱对台戏。进宝迫于舆论压力,只好暂时废除新政。吃大锅饭的“好处”就是,不论你做多做少,拿的和别人一样多。进宝没日没夜加班加点赶出的工作量,被那些仓鼠一抢而空。
“别这么拼命啦!到头来一场空不说,别把身子搞垮了,可不划算啊!”进娣常劝进宝。
就是这样,吃得肥油油的老鼠们还背地里说,进宝肯定偷着拿了不少,要不干吗那么拼死拼活地干?到处散播谣言,整天吵着闹着加工资。殊不知自己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还和别人拿的一样多?就算进宝多得了些钱,那也是他应该的。更何况他行得正坐得直,什么都摆在明处。对于那些暗地里的闲言碎语,一概充耳不闻,只埋头干自己的。新政逐步全面展开。
单位初步转型了,然而进宝撑不下去了,他对这个单位失去了信心,他彻底失望了。当他明白,凭着个人微薄的力量是不可能改变现状时,他提交了辞退“负责人”的申请。院长和他谈了话,劝他不要辞职。进宝很坚决,他不想再顶着沉重的压力,处在中间尴尬的境地。他向院长推荐了接替他的人选,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自由人”。
梁替代了进宝。此时,领导、职工才发现,没有了进宝这个一把手,整个业务瘫痪了。有谁能取代进宝?!
进宝提拔梁,是看他当初为人还算正直,工作也干得不赖。梁上台后,对统筹全局完全乱了方阵,私底下常和进宝套近乎。进宝把他当成知交.自己多年来积累的经验一点不剩地都告诉他,从零开始逐渐打拼来的关系网也毫不吝啬地让他接触、熟悉。
毕竟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单位关门大吉。进宝卸下了“负责人”的包袱,顿悟“无官一身轻”。没有了完成年终指标的紧迫压力,桌上不再有一堆堆要审批的文件,办公室也不再进进出出找他签字报销的人的身影,总之一切繁事琐事像按了一下“Del”键般,一秒钟内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管联系项目,拉客户,只要合同一签,账一到户,百分之二的信息费便到手了,其它的一概不用烦神。本来应该和别人一样拿百分之六的,可就有那么些人眼红,认为那些老客户以和进宝的交情,肯定会把项目给他,他拿那么多太不公平,所以维持原来的提成百分比。实际上,以进宝的老脾气,他肯定不会就此清闲,在家翘个二郎腿。他是个很讲信誉的人,既然接了任务,不会撒手不管。以单位里那些好吃懒做的脾性,不出几个月,进宝辛辛苦苦树立的良好信誉就会毁于一旦。
“进宝负责的项目,我放心!他检查过的工作不用复查,没一点错!”就算是和进宝第一次合作的客户,都如此赞不绝口。
为了维护单位的口碑,按时完成任务,进宝成天督促他们工作,只要稍不留神,一个个要么赖在家里打盹儿,要么四处瞎逛跑得没影儿了。就是这样,绘出的图、写出的资料都是错误百出。进宝只得靠自己一个人一遍遍检查,错误多得差不多都全部返工了。他拼了命才勉强顶着,而自己得不到一丝回报。
那些趋炎附势的“绿头苍蝇”、“红头苍蝇”,一阵风过,没头没脑地相互挤着撞着飞散了,只留下一具蚕食完的森森白骨。黑压压的一大片哄一声从眼前一掠而过,扑向散发着恶臭的新猎物——躺在阴沟边,肚子上烂了一个脓疮的老鼠。若不是胸部缓慢的一起一伏,谁会认为它还活着!脓疮一天天溃烂,在肚子上开了个洞,洞里黑黑的,隐隐看见里面红黑色的内脏。洞口周围的健康皮肤渐渐陷入黑洞,似乎被一股无法抵挡的魔力吸引,由不得反抗。黑暗势力以成等比数列递增的速度腐蚀着全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异味。却诱来数十只大头苍蝇,嗡嗡翁地在耳边哼哼。上百只长满黑茸毛的纤足在身上搔来挠去,那个黑洞似乎成了苍蝇们的娱乐中心,被闪着红绿荧光爬来爬去密密麻麻的黑影堵得严严实实。洞口流出的黄脓里,蠕动着一只只刚诞生不久的白色幼虫。一代又一代不停吮吸着黑色毒汁,如此繁衍着,悄无声息。害了疮的老鼠感染了苍蝇身上带来的病菌,加剧了毒疮的扩散。待到血被吸尽,肉被啃光,只剩下一堆烧焦般的黑骨。毒已侵入骨髓。
梁利用了进宝的关系网,笼络了单位上下的领导和职工。他和进宝两人常常同时接到项目。不论进宝的项目多大,利润多丰,梁的多小、多微,单位全部人马都被梁差遣光了,只留下一个空壳儿,进宝无奈,只得把到嘴边的肥肉拱手让人。几个省内的大任务就是这样白白流走的。北京的一宗大项目要是接下来,十几年都不用愁了。可眼光短浅的人们尽找什么“不愿离开家”喽,“北京太远”之类鸡毛蒜皮无关痛痒的借口。实际上,不就是看进宝拿那么多信息费眼红嘛,宁可干些小项目,自己少挣点,也不能让进宝得到哪怕只有百分之二的提成。
小项目一个接一个不断,表面上看,单位似乎比以往都要繁荣,然而黑洞正逐渐蔓延溃烂。不到半年,梁和单位里一些领导、职工整整胖出来两圈。整天看着梁和一帮“肥老鼠”一下班就往外面走,今儿嘴里还吃着,脑子就寻思着明儿到哪儿叉了。吃完记个账,拍拍屁股走人。过几天逮到一个机会,开张葫芦票,鱼目混珠地一气儿都给报了。
没几年,院里领导也意识到长此以往,总不是个事儿。原院长调到局里了,副院长升了正。院里人人觊觎着副院长这个肥缺。不久就要举行公选了。局里的意思是让进宝当二把手。梁琢磨着自己再一次替代进宝,四处游走打探小道消息,拉拢选票。
投票选举结果出来了,进宝出人意料地当选了。
“哎……好不容易清闲了阵儿,这下……”进宝叹气道,“压力大啊!处在这个位置上,你说是不说?说,肯定得罪人,不说,别人又说你没尽职。推行新政策,可你又不是一把手,凭什么?你把一把手放在眼里了吗?哎……难啊!有时真不想当,有什么意思呢?”人到中年,确实少了些年轻气盛时的冲动,进宝的急性子、倔脾气也磨平了不少。明知院长和梁私底下常拿着公款吃喝,有时进宝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过去的就不要总是和自己和别人过不去了。
现如今,梁成天跟在新任院长屁股后面。说白了,那一把手就是个幌子,什么能力都没。真正要作什么决定,拍板定音,进宝不说话,可没人敢枉作主张。
进宝把业务范围从市内扩展到全省,又走出本省,南到浙江,北到黄河流域的洛阳、西安等地。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连独自思考问题的闲暇都没有。
去年,46岁的进娣内退了,专心在家伺候进宝。早上六点多起来烧早饭,八点进宝上班了,她便去菜场买菜,九点到家择择洗洗,十二点进宝下班回家,便可坐在餐桌前享用现成的美食了。进娣刚调来南京时,还是个什么都不会做,皮肤白嫩,说着一口上海话的姑娘。在家里排行老小,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做过家务。有了自己的家后,便不得不什么都学着做。烧饭、炒菜、洗衣、拖地,刚开始都笨手笨脚,做得多了,也渐渐变得麻利起来。夫妻俩操持起一个小小的家,开始各自分担做些家务,到后来进娣抢着一手全部揽下了。
“你休息休息吧,我来!”进娣总是抢过进宝手里的活儿,把他推到沙发上去。渐渐的,进宝习惯了不做家务,而进娣则默默承担了家里大大小小的杂务。似乎这已经成为家中无须宣明的规则,进宝理所当然地回到家就翘着腿,多年来进娣一直毫无怨言地营造一个整洁温馨的家。
他们有了一个女儿,沉默。普普通通的三口之家就这样平淡地生活着。
“爸爸,我是从哪里来的?”幼稚的女儿坐在自行车后问父亲。
“啊,我是从河边把你捡回来的。”父亲答道。
“那妈妈怎么会嫁给爸爸的?”女儿又问。
“是你爷爷奶奶给爸爸订的亲。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妈呢!”进宝笑着说,看着身后憋红了脸的进娣。
“如果爸爸找个漂亮的妈妈,那我是不是会更漂亮?”
“哈哈哈……是是是!”进宝乐得合不拢嘴。
“那爸爸赶紧和妈妈离婚!和幼儿园的李老师结婚!”
“好,明天就和妈妈离婚!”
“越说越离谱啦!都怎么和孩子说话啊!”进娣在后面气呼呼地喊。
“那你长大以后要嫁给谁啊?”进宝稍稍转头问女儿。
“嫁给爸爸!”响亮的回答干脆利落,回荡在进香河路上空。
“妈妈,这是什么药?”女儿拿着在父母床头柜上的一板药。进娣一把抢过药,满脸尴尬地笑笑。
“妈妈,你生病了吗?”女儿又问。
“没有……没什么……”进娣吞吐着,忙把女儿打发走了。
“也许是胃药吧,妈妈有一抽屉胃药,常看她吃。”女儿默默想道。
每到春天,默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双耳总是被微弱而杂乱的“唧唧唧唧”声包围。原来是躲在圆圆的竹筛子下,一只只毛茸茸黄嫩嫩的小鸡小鸭。刚钻出蛋壳,残留着蛋白的味道。它们一只挨一只,互相挤着,伸长脖子向有光亮的地方探出小脑袋。
这一季,路边摆起一把椅子,椅旁立着一个煤炉,炉上架着一口铝锅。没走几步远,又有与之仿佛克隆般相似的小摊。如此只一人、一椅、一炉、一锅,便撑起个铺子。路人一一驻足,掏出几毛钱递给坐在椅子上的人,便一屁股蹲在路边。在窄小的巷子里,一连摆了几个摊位。不停按着铃来往的自行车,只能从那些挪了挪屁股,稍稍让出的狭缝中蹭过去。时不时招来屁股们的尖声厉骂。连那些穿梭于时尚前沿的漂亮美眉,都不顾考究的穿着、精致的妆容,自顾自地屈下身来——似乎目中无人,伸出修得整齐光亮、缀有彩绘指甲的纤指,从冒着热气的锅里挑拣出一个壳儿已裂开的蛋。滚烫的蛋在手指间跳动,剥落的碎片跌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蛋壳里一团血肉模糊,粘湿的茸毛一簇簇稀稀拉拉,隐约可以辨出那未成形的小头与小爪子。蘸着手心中的盐和胡椒粉,一口口吞下肚。黄昏时分,街上行人渐渐多了,炉边,留下一堆废墟。
进娣奇怪南京人为什么都爱吃这稀奇古怪的鸡蛋,于是也买了几个回来。默才知道那叫“忘鸡蛋”,是孵不出小鸡的蛋。未破壳而出,却已死在壳中。坚硬的蛋壳是襁褓,也是坟墓。蛋白中的营养被吸收尽,消失了,蛋黄逐渐分裂,有了小鸡的影子。不知是鸡妈妈忘记了孵化,还是时间忘记了行走,一切骤然凝固,停滞在破壳而出前的一瞬。小鸡在黑暗中瑟瑟发抖,永远不知蛋壳外的光明。
一家三口学路人用盐蘸着吃,第一口就都吐了出来。“又没肉,有什么好吃?!还不如吃鸡蛋!”进宝皱着眉道。忘鸡蛋被扔进了垃圾袋。
第二天,默用几毛钱买了两只小鸡、两只小鸭。回家后翻出个纸箱子,挖了几个洞,在里面垫上棉花,便把它们放了进去。离开圆竹扁,离开那么多和它们一模一样的同伴,这四只小家伙的叫声显得微弱了许多。一片青菜叶丢进去,尖尖嘴与扁扁嘴各自撕扯着一角,发出啄纸箱的响声。默轻轻抚摸着它们背上的茸毛,感到来自那幼小的身躯内无穷尽的体温。
第二天清早,默被叽叽嘎嘎的叫声唤醒。它们在箱底抢着菜叶,只有一只小鸭似乎充耳不闻,仍紧闭着双眼侧身躺着。小鸡从它身上踏过,僵硬的躯壳只象征性地动了动。默双手捧起冰冷的身体,小鸭的头低低地向地心垂去。它沉睡着,是太累了,还是太孤单?
两只小鸡和一只小鸭欢快地奔跑着,默在后面急急地追。三只小毛球四处乱窜,宁有千只手也无力抓住它们。扑腾了几圈,两只小鸡被押回了纸箱。一只小鸭不见了踪影,不知跑哪调皮去了。
“看,一只小鸭!”
“谁家的?”
一幢楼后面传来几个男孩子的声音,紧接着是小鸭急促的嘶叫。声音越来越近,只见三四个男孩走来,中间一个手中掐着一团黄毛球。它拼命挣扎着。
“这是我的小鸭。”默跑上前说。
“不给!我们捡到的,凭什么给你?”那个男孩高高举起捏着小鸭的手。默跳着去够,可怎样也碰不到。
“还给我!是我的……求你们……”默哭喊着。那帮男孩却咧嘴奸笑起来。
“给你!”男孩的话音随着手中甩出的小鸭,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啪”,摔在三四米外的水泥地上。
男孩子们笑着走开了。默看着地上迸溅出的脑浆,小鸭的头骨裂开,眼睛圆圆地瞪着。
去年春天,默端着一个玻璃罐头在台阶上晒太阳。那是父亲从植物园的小池子里捞上来的几只小蝌蚪。它们在罐头里自由地游来游去,太阳光照得玻璃和水有些晃眼,一两只蝌蚪的尾部长出一对细小的后腿。
“它们长大后,真的会变成青蛙吗?”默问邻居的男孩。
“有的蝌蚪长大后会变成癞蛤蟆!”男孩说。
“啊?那青蛙和癞蛤蟆的蝌蚪都一样吗?”默看着蝌蚪腹部伸出的后腿,联想起癞蛤蟆鼓着脓包的背。
“嗯,我看看!”男孩的脸映在圆圆的罐头口内的水面上。“这只,看,和其他几只不一样。背上有花纹,长大后就是癞蛤蟆!”
水面上映着一半男孩的脸一半沉默的脸。“那怎么办?”她害怕地问,仔细观察了半天,终于看出那只蝌蚪背部似有似无的灰色图案。
“等一会儿,我回去拿打火机来。”男孩匆匆跑进楼,又从昏暗的楼道跑出来。乌黑油亮的蝌蚪在男孩的小手心里蹦跳着,两只后腿细小得看不见了。他捏起蝌蚪的尾巴,椭圆的大脑袋重重地下垂,左右摆动着。“噗”一声,擦起尖尖的火苗。火焰跳动着向蝌蚪移近。乌黑油亮的皮肤渐渐失去光泽,如死灰般燃尽了生命。
两只小鸡一天天长大,嫩黄的茸毛丛中露出浅黄的羽毛。小翅膀硬了,小爪子粗了,它们一看见默就叫着扑扇着跑到她跟前。每天下午她都陪着小鸡一起散步,和它们说话、玩耍。
傍晚,天空下起倾盆大雨。默跑进楼里,刚收下红色的雨伞,见母亲浑身淋湿,从后院进来,手里捧着两只小鸡。羽毛被雨打得湿滴滴,浑身冰冷,颤抖着,无力地躺在进娣怀中。
“它们掉进后面的水沟里,差点淹死,怕是不行了……”进娣看着女儿苍白湿润的脸,难过地说。
那天晚上,桌上汤碗冒出的股股热气一直冲向天花板。厨房簸箕里杂乱堆着浅黄的羽毛。它们不会再感到寒冷了。
第二年春天,进娣下班回来,从包里掏出两只刚满月的小白兔。默兴奋地抱在怀里,用纸箱做了个窝。进娣在厨房忙着烧菜,默跑进去拿了几片菜叶和两个樱桃萝卜,在自来水下冲了冲,又跑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进娣刚起床,便发现纸箱里两只兔子一动不动地躺着。默醒来,不停哭着抚摸雪白的兔毛。“刚出生的小兔子是不能吃带水的东西的。否则肠子受不了,就会……”进娣把兔子从箱子里抱了出来。
进宝常带女儿到夫子庙的花鸟鱼虫市场,一到那儿,女儿就兴奋地跳下车,看看鱼,摸摸狗。大概人在童年都无一例外地喜欢动物,喜欢一切有生命会动的东西。每次默都捞几条小金鱼回去,放在鱼缸里。隔着透明的玻璃和水,能看见一条条鱼游来游去。默用手指敲敲鱼缸,玻璃里面的鱼就吓得搅动着水,摆尾游去。越游越远,鱼就像照哈哈镜一样变得好大,还变了形。每天早上,她都会向鱼缸里撒些鱼食。粉末般带着腥味的鱼食漂浮在水面上,所有的鱼眨眼间都游向水面,一张一合着嘴。嘴张开时,可以一直看到鱼的喉咙。鱼没有牙齿,未等咀嚼,品出滋味,鱼食就一下进了胃里。从肠子出来后,就被排泄出来。有时鱼的屁股后面拖着长长一条细线,那就是鱼屎了。鱼是没有饥饱感的动物,如果喂多了食,它是会一直吃到撑死为止的。
进宝和女儿给每条鱼起了名:浑身乌黑的叫小黑,女儿起的;头上有块突起浑身橘红的叫红冠,进宝取的;眼睛上罩着两个气球的叫水泡,女儿最喜欢这种鱼,一次捞鱼时看到只有一只气球的水泡,那一只眼贴着一层白膜,像有的老人害了白内障的眼,不知能不能看见;全身银白只有头顶一块红的叫红顶白鲥……每一条鱼都是女儿亲手捞上来的,每天给鱼儿换水,她记得比洗脸还牢。
然而她不知,在她如此悉心照料下,每隔一阵,就会有一条鱼死去。有时沉在水底,一动不动,有时侧着肚皮浮上水面。表情都差不多,微张着嘴,瞪着圆圆的黑眼珠。难道它们觉得寂寞吗?因此每有鱼死掉时,鱼缸里就会增添新的几条。鱼缸也换了几个,从小的换成大的,从扁圆体换成圆柱体。但鱼缸里的鱼还是一天天在减少,最后只剩下一条红冠孤独地在水中摆尾。
进娣打扫房间时一不小心把一个插座碰掉进了鱼缸里,手刚碰到水面,就被打了回来。红冠在水里扑腾着,不停地打着圈儿。它顽强地生存下来。
不知默从哪抓来两条泥鳅,放进鱼缸里。没几天红冠死了。两条灰色的泥鳅在一口盛了水的小铝锅里,绕着一块白豆腐游来游去。一圈蓝色火苗在锅底点燃。热气渐渐从锅盖下钻上来。两条小泥鳅把头埋进了豆腐里。水达到沸点,咕嘟咕嘟冒着泡儿。泥鳅的葬身之处居然是一碰就碎的豆腐。
鱼缸干涸了,被收进柜里。花鸟鱼虫市场仍是人头攒动,无比热闹。家里添了两个新成员——虎皮鹦鹉。默喜欢用手指挠鹦鹉柔软翠绿的肚子,喜欢看它们啄小瓷钵里的谷物,喜欢听尖利的喙剥去皮的声音。不过给它们打扫竹笼的任务可相当艰巨,四处沾满粪便、羽毛和谷皮。调皮的鹦鹉经常用喙打开笼门,飞到笼子外面。一次刚进家门,居然被栖息在竹笼顶上的两只鹦鹉吓得半死!
一年半后,一只虎皮鹦鹉趴在笼底,死了。死因没有找到。拎着仅剩一只鹦鹉的鸟笼,默离开家。回来时,双手空空。
进宝突然带回家一个亲戚,说是亲生弟弟。默看着这个皮肤粗糙,架着副眼镜,满口山东话,只爱吃韭菜、大葱、面食的人,怎么也不能把他和自己的父亲联系在一块儿。进宝是独生子,从哪儿又冒出个兄弟来?要说他们有相同的父母,准是遗传基因一头撞上泰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变异。
一个叫军的小伙子开始每周日固定地来家里吃晚饭。“堂兄”这个概念默第一次遇到。军是进宝大哥的儿子,考上了东南大学的建筑系,就住在附近。
山东回来的六弟结婚了,进宝全家乘火车来到无锡。当晚住在大哥家。原来军还有个哥哥,因为怀孕时服用了药物,造成先天性痴呆,要不也会和军一样聪明。二十多年来,大哥大嫂始终如一地照顾着这个傻儿子——帮他穿衣,喂他吃饭,把屎把尿,做尽了世间父母应做的一切。而回报,是四处求医,诊断出他脑中有一个肿瘤,病情一天天恶化。
第二天,摆了十几桌酒席,热闹极了。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背影往来穿梭,默看看父亲,他正坐在自己身边,那个背影会是谁呢?
“哟,都长这么大啦!还是你这么点的时候见过一次。长得越来越像进宝了!”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一把将默搂进怀里。
“快叫浙江的大姑妈!”进宝对女儿说。
“大姑妈。”默低声叫着,可怎么也想不起以前在哪儿曾见过。
一双大手又将她抱起,一双与父亲一模一样的手。
“咱们六兄弟都遗传了同一双手。看这小手就知道是卜家的!这可是传家宝啊!”老六攥着默的小手笑着说。
回到南京后,想想前几天发生的一切,仿佛戏剧般离奇古怪,过眼云烟般虚无缥缈。默只觉得那天不停地叫人,伯伯、娘娘、叔叔、婶婶、姑夫、姑妈地叫了几大箩。最可怕的是多了个江阴的亲生奶奶,可自己脑中只有小河边那个又瘦又高的奶奶。难道她不是亲生的?爷爷也不是?但那天没有看见亲生爷爷。权当沉沉睡了一觉吧!
没过多久,进娣带着女儿进了儿童医院。医生戴上塑胶手套,在布帘后检查完,便开始动手术。要不是女儿常说上厕所总出血,进娣都快把那息肉遗忘了。谁知道那一小颗黄豆大小的肉在充血后,会胀成紫葡萄那么大!女儿疼痛地叫着,进娣在布帘外焦急地等着。
只是一个小手术,用绳在息肉根部扎紧,让它没有新鲜血液供应,活活腐烂,死去,脱落。然而这个过程是漫长、疼痛而浸满鲜血的。
“怎么会多出一块肉来的?”女儿缓缓坐下,揉着屁股,向父亲抱怨道。
“你妈怀你的时候,什么都吃不下,偏偏就爱吃螺蛳!谁知道螺蛳肉长到你屁股上了!?”父亲开玩笑。
“妈,你干吗吃螺蛳?讨厌!”女儿拧着眉气鼓鼓地说。
“哪是吃螺蛳吃的,听你爸瞎说八道!”
“那是怎么多出来的?你说!”女儿信以为真。母亲说不出话,只好苦笑。
几个月后,在一次上厕所时,息肉脱落了。然而半年后,又长了出来,似乎比原来还要大些。奇怪的是,默不再感觉到它的存在。毕竟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怎样都无法割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默一刻也不能离开手纸。课桌里塞满了擦过鼻子的一团团白纸。每天放学,她都拎着满满一塑料袋丢进垃圾箱。同学时常拿这个嘲笑她,老师也因此找她谈了几次,可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就是摆脱不了“□□”。
随着小升初,“□□”也跟着升入初中。老师和同学似乎因为这个很不喜欢她。面对冷嘲热讽的眼神和言语,她害怕极了。
在花鸟鱼虫市场买了两只金钱龟,一下课,她就回家与这两只乌龟做伴。小乌龟在深深的鱼缸底趴着,似乎一动不动。偶尔昂起头向上探着,两只眼睛一眨不眨,映着圆圆的鱼缸口。四只小爪子拨开雨花石,在圆圆的面积不大的鱼缸底缓缓爬行,短短的小尾巴拖在浅浅的水里。鱼缸是直上直下的圆柱体,有时乌龟会竖起身,两只前爪拼命攀在垂直的玻璃壁上向井口爬去。可无论怎样努力,一步还未蹬出,哧一下就滑入水底。头从壳里慢慢探出水面,后爪踩在圆溜溜的雨花石上,湿湿的前爪与玻璃摩擦出吱吱的声音。隔着玻璃的手指一触到它肉肉的爪心,小三角头就缩进圆圆的小坑里。她把胳膊伸进去,抓着两只小龟壳儿,放在书桌上。
“一,二,三,……”乌龟背上真的都有十三块,怪不得骂人“十三点”。她仔细数了几遍。可为什么偏偏裂成十三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过了好一阵儿,头和四只爪子才慢慢从凸起的椭圆壳里伸出来,支撑起身子。光滑的桌面上没有任何阻碍,两只小龟开始向桌子边缘爬动。一只爬得快些,眼看就要跌下万丈深渊,一双小手在半空托住了它。另一只直直地向边缘爬来。一根手指轻轻一掀,它便仰面朝天,只留下五个坑的空壳。在电视上曾看过,一只庞大的海龟一不小心翻了个跟头,几个月后,坚硬的躯壳成了空洞。几百年的生命,只因不到一秒钟的疏忽,彻底颠覆。那只小龟伸长了脖颈,三角形的头顶在桌面上,四肢与尾巴配合着。扑通一下天旋地转,脚踩地,头顶天,又向前爬去。
冬天过后,一只乌龟仍趴着不动,似乎还未从寒冷的冬眠中苏醒过来。春暖花开了,它仍一动不动,四肢淹没在水下,眼睛闭着,蒙上一层白色的膜。全身僵硬,无论怎样摇晃,耷下的头、四肢和尾都不再缩进坑里。一个月后,鱼缸里散发出腐烂的味道。剩下的一只乌龟攀在透明的玻璃上,看着外面。不到半年,也死了。
一天下午三点,默消失了。其余所有人都坐在教室上课,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第二天上午,她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下午三点,又消失了。以后每天如此。
她始终保持沉默。即使说了,也不会有任何人能理解自己。每天下午,医院里几个医生穿着冷冷的制服坐着,白色仪器伸出一根长管子,一直通进两个鼻孔里。蒸汽一滴滴从管子上、嘴唇上落下,双唇微微张开缓缓呼吸着。两个小时后离开医院,口中已干得没有一滴唾液。别人是无法体会到这种痛苦的,只会说些风凉话中伤她脆弱的心灵。
初二时,班里个子最高的女生洁突然不来上课了。老师在全班批评了那个对她说“我早晚要揍你”的男生。就因为这一句,洁整天神情恍惚,嘴里自言自语个不停。坐在附近的女生都害怕极了。终于,洁神经衰弱,不得不回家了。过了一学期才回来。洁脸上重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不曾想过在一米七的躯壳掩盖下,是一颗如此透明易碎玻璃般的心。
转眼升入了毕业班,面临中考。班里转来了一位新同学,红,就坐在默前面。她比班里同学都大一岁,是上一届的。听说得了精神分裂症,休学了一年。关于她的谣言在班里流传起来。和默同桌的男生说,红给一个男生写了封情书,谁知那男生竟把情书交到老师手里,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读了一遍。自那天后,红看人的眼神变得怪怪的,斜斜的让人恐惧。经常会突然追打班里某个同学。
流言使每个人看红的目光都变成黑色,充满主观偏见。而红却我行我素,从不在意身边异样的眼神。
默上了高中,“□□”成为记忆的渣滓,永远沉淀在河底。
又是一年花朝,往鸡鸣寺、玄武湖的道路两边,樱花默默盛开了。太阳刚刚升起,路边的夜市收摊了。默沿着上坡路向解放门跑去。一路落英缤纷,使人沉醉在花一般的季节。不知小学校园里两棵高大的樱花树开花了没。
阴雨绵绵的清明刚过,默挂着相机,推门出去了。天蒙蒙亮,路灯刷的一齐熄灭了。眼前似乎蒙着一层沙,一切都是灰色的。世上万物都在静静等待太阳升起的那一刻。雾气渐渐散尽,眼前还原为一个彩色的世界。
粉色的樱花瓣打落在湿湿的泥土里,树枝上顶出一个个嫩绿的尖芽。玄武湖面上仍萦绕着未散尽的淡淡雾气,彼岸,一轮朝阳升上紫金山峰顶,在湖面映出一道金光,山下一幢幢高楼仍沉睡在灰暗中。
沿着明城墙环湖跑去,鞋面被露水打湿了。迎面一对对白发夫妇扶携而来,脚下一只只宠物狗跑跳而过。湖中央一座座拱桥显出身影,连接着湖中的绿洲。爬墙虎从地底里钻出来,沿着城墙向上爬,形成一道天然的绿色门帘,密得竟看不见后面斑驳的古城墙上块块灰色的方砖。爬墙的叫爬墙虎,那爬山虎是不是爬山的?默脑子里突然钻出这么个古怪的疑问。一时竟不知眼前长出无数个手掌,紧紧吸附在城墙上的藤蔓是否叫爬墙虎。或许“爬墙虎”这名只是自己脑中编造的,“爬山虎”才是它的本名。可它明明“爬墙”,又为何叫“爬山虎”呢?仅仅是爬“什么”的不同,那爬什么的“虎”是否不同呢?虚虚实实,幻幻真真,最终怎么也辨不清此“虎”与彼“虎”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与联系了。
此时,正赶上日本友好姊妹学校——湘阳高中——两年一度的访问。高一七班负责欢迎仪式。老师提前一个星期就布置下去一个任务:每人准备一份小礼物,与日本朋友交换。默想起初三,为日文诗伴舞时,和无羽偷偷用拼音记下的几句日文诗,还到处念来着。
那天中午,在阶梯教室里,老师和学生默默坐着等待。伴着一股特殊的气味,湘阳高中的学生穿着统一的运动服列队而入。和《灌篮高手》里翔阳高中的篮球队员比,这些日本男生似乎个头矮了一大截,这也再次证实了日本人不高的事实。双方老师代表依次上台发表了一通老套的演讲。一个光头回到座位前,刚一坐下,身后一声尖叫。他忙站起身,嘴里嘟囔了几句听不动的日语,欠身坐下。默扭曲着脸,使劲揉搓着右脚。怎么会把脚放在那儿,这下可夹扁了!她苦笑着。
日本访问团送给学校十几副网球拍。这才知道,他们都是网球队的,好像没有一个女的。中日双方开始交换礼物了。中国学生事先学会了日语的“谢谢”。会日语的老师和日本学生说了几句,他们一个个便练起中文的“谢谢”来。默转过身,递给后面的日本朋友一个扎口的黄色小碎花口袋,里面是一个小玉壶和一张写了姓名地址的纸条。那个男生先说了声听上去怪怪的“谢谢”,递来一张名片大小的黄卡片,埋头在书包里翻了半天,又找出个拴着塑料娃娃的钥匙扣给她。他旁边的男生也递给默一张黄卡片。原来这是他们自制的名片,裁减得不太规则的黄色软纸片上印着“小岛淳”,每个中文字上标着读音。下面用小字写着地址电话等。
班里每个同学都一对一地与日本朋友交换了礼物。几个没有找到“对象”的,只好做“第三者”,与别人分享一个。旬从脖子上套下来一块用红绳系好的玉观音,双手托着递给后面的日本人。旬身旁的几个男生背过身,捂着嘴偷偷笑。
“那小子!中午上学前,就在校门口的小摊子上,买了个一块钱的玉,挂在脖子上。还那么一本正经地从头上拿下来,搞得跟传家宝似的!那小日本回去一看,能气炸了!”事后,莫笑着说,“我肚子都笑疼咯!”
默回家后,在桌上铺展开一大张白纸,用铅笔刷刷地画了一整夜。桌上地上铺了一层橡皮屑。第二天下午,她在稿纸上用英文写了封简短的信,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在邮局,把素描和信纸小心地折好,轻轻塞进航空信封,用刷子在封口上抹了又抹,仔细地粘好晾干。塞入邮筒前,又一遍遍核对着信封和名片上的地址。
每天晚上,她打开书桌中间锁着的抽屉,从相册底下抽出一本上了把小锁的鸡心形日记本。翻到中间几页,夹着两张黄卡片。在台灯昏暗的光线下看了看,又放回去,夹好,“咔”上了锁,塞回相册下,关上抽屉。在合拢的一瞬,抽屉里什么一闪。那是从日本庙会飘洋过海而来的钥匙扣,拴着的小铃铛在晃动中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个塑料娃娃躺在不远处,脏了。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圈,拔了出来。抽屉恢复了漫长的黑暗。
直到高中毕业,默也没有收到从日本寄来的回信。是地址写错了,还是名字上多了一笔?或许是邮差送信时投错了信箱,或许那封信根本就没有到达太平洋中的小岛,不知被丢在哪个冰冷黑暗的角落里……
默去北京读书了,只有寒暑假才回家,一年里有九个月不在。进宝和进娣过上了真正的两人世界。从结婚起到现在,头两年分居两地,之后一直过着三人生活。共同生活了十几年,身边突然少了一只时不时闹闹别扭、耍耍性子的“小腊狗”,家里顿时沉寂了不少。
饭桌前,两人端着饭碗,筷子与瓷碗碰撞,发出回音。饭菜似乎都沾染了黄昏的沉闷。落日收起最后一线光辉,家中亮起了仿古的壁灯。进娣在厨房里叮叮哐哐刷洗着碗筷。进宝坐在沙发上习惯的位置,手中的遥控器不停换着台。往日刚坐下就要到处找遥控器,每次都在女儿吃饭的椅子上找到。说了好几次,她也总改不掉这坏习惯。只要一坐在饭桌前,手里肯定攥着遥控器。一次看着女儿着急地到处找时,进宝还假装在看电视,抿着的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女儿一看,便笑着从他背后抢过放在身边。现在,遥控器每天都乖乖地呆在茶几上,哪里也不去。
记得一年夏天吃西瓜,女儿啃得慢,眼看桌上没剩几块了,急得放下手里的,把桌上每一块西瓜都啃上两口放在身边,最后不急不慢地吃起来。嘴里一边吃,站在凳子上的小屁股一边拉,吃进嘴里的红瓤黑籽,拉出来仍是黑籽红瓤。想着想着,进宝笑起来,不知那时女儿一岁还是两岁。
“出去散会儿步吧!离七点新闻联播还有半个多小时,也出去透透气,都多少年没散步了!以后每天恢复这个习惯!”进宝冲厨房里的进娣喊道,“啊?”
“等我洗完,马上好!”进娣笑着说。
“快点!”说完,进宝按了红色的“OFF”键,走到厨房门口看了看,又转身到门口,拉开鞋柜的镜面,换上皮鞋,把拖鞋放进去后又合上。“我先下去啦!”他在镜子前照了照,便开门出去了。
“等等噎!急死鬼!”进娣听见脚步声,忙在毛巾上擦了擦手,跑到茶几边拿起保温茶杯,放在饮水机下灌满水,拧紧盖子拎在手里,在门口换上鞋,闭了灯,砰一声关上门。钥匙在锁孔里叽呷了几声,越走越远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只留下身后无言的黑夜。
哪怕只出去半个小时,进宝都要随身携带着茶杯。无论走到哪里,在身边不远处,总有个开着盖冒着热气的茶杯。要是给他立个雕像,左手少了茶杯,那肯定不能说是完整的。这习惯还得追溯到他刚上高中。那时候,人们还没有常喝水的意识,虽然家家门前都流过河水,但只有渴得不行了,才用瓢从水缸里舀上点儿水来喝几口。进宝年纪小,上学回来还要做农活,每天累得只想喝稀饭。但他不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缺水。直到浑身浮肿,小便呈白色后,已经迟了,患了急性肾炎。
自从体检查出血脂偏高后,他喝起了茶叶。前几年,从杭州寄来两盒碧螺春。看看地址,不熟悉。记得杭州也没什么亲戚朋友的啊,是谁寄来的?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一眼看见包裹右下角署的“林”字,记忆一下飞回到十几年前的武汉——进修的那年夏天,每天傍晚,两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就跳进长江游泳。可惜自弄丢了电话本,进宝就与林失去了联系。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林调到了杭州,还记着进宝的地址。一直到现在,每到采茶的季节,林都会往南京寄几盒毛尖或碧螺春等新鲜的绿茶。
自毕业后,进宝常给高中和大学的几个朋友打打电话,聊聊天,吹吹牛。每两年,大家都要聚在一起,叙叙旧,拉拉家常。饭后,大家又各奔东西,自忙自的去了。近些年,聚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等想起来打个电话,不是这个说正给儿子办留学手续,那个工作忙得走不开,就是准备送女儿去上海读书。等到大家都有空时,都已过年了。轮到进宝做东,可这个东一拖再拖。眨眼又晃了一年,还没歇几天,年初七八的就又开始忙忙碌碌起来。胜天从南京军区调到苏州后,在南京,进宝就没有一个同学了。
今年刚过正月半,俊在南京开了家公司,正巧胜天打来电话说刚到南京出差。进宝马上给无锡去电话。晚上六点多,在“紫荆花”二层的“长富宫”包间里,七只玻璃杯碰撞在一起。浑浊的黄酒在杯中震荡,泼洒出来,浸湿了桌布。胜天脱去了那身军装,不会再被老同学嘲笑头上的大盖帽换成了蓓蕾帽,但手仍放在桌上搁军帽的位置;胜天夫人谈起在南京上学的女儿,口音中混杂进吴侬软语;俊比几年前富态了,少了几分英姿,添了几分沉稳;从无锡赶来的坤举手投足中透出领导的气派,身边坐着他的司机;进宝皱着鼻抿了一小口白酒放下杯子,怀念起老家酿的香甜乳白的米酒,从脸上一直红到脖子根,最后把杯中大半的酒倒给了身边的俊;进娣喝着果汁,与身旁唯一一个女眷小声聊着。
这年头,王八身价下跌了,黄鳝为增肥吞了避孕药,果子狸成了通缉嫌疑犯,鸡鸭得了禽流感住着院。
现如今,人人吃素出了家,残羹剩炙养肥了垃圾猪,山芋藤从猪食槽跳到了台面上,石头缝里挤出的野菜儿封个号上了菜谱。
还有什么预想不到?
风已离开多久,谁也不记得了。那一年,他留下一张年轻的面孔飘然而去。不知在那一天里时钟敲过多少下,分针转过多少圈之后,伴着划过360度圆周上第几根六度弧的嘀嗒一声,空气在远处震动了一下,无数细小的微尘颗粒上下颤抖着,从震中向四周波浪形绵延去。无声无息中,往事随风,灰飞烟灭。
就在法院判处死刑前两个月,风还带着一个年轻女秘书住在进宝家。谁知一别后,短短两个月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风在妻子碗中下了药,把尸体塞进衣橱里……
风被枪决的那天,每个人脸上仅剩的一丝血色遁去了。倒下的一瞬,他听见耳旁吹过的风声。
昨朝歃血指天盟,明朝一别各西东。但求今朝醉梦死,待到后朝阴阳重。
翻开照相簿,进宝沉入上一个黑白世纪——十字港边,英气勃发少年。退色的陈年旧事随着泛起的浪花从望不到彼岸的长江向东汹涌,狭窄干涸的河床没入混沌的年代……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雪林提着一双黑牛皮鞋,顺水西行,送给远在别处读书的儿子。
一九八零年三月,小河攥着一张学生票登上了回去的火车,在厕所躲过了几次检票。
一九八二年五一,雪林拖着一台十八寸彩电、一台电冰箱、一台洗衣机、一张原板桌和几把椅子,来到南京儿子的家。
一九八三年一月,抱了孙女的雪林下决心开始戒烟。由于头昏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没两个月,又捡起了烟。
同年三月,进宝抱着两个月大的女儿,认了江阴的亲生母亲英。亲生父亲在八年前去世了,进宝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也不知道父亲的名字。
一九八五年二月,雪林几十年的烟龄到此画上了句号。两岁的孙女回到父母身边。雪林和小河每日对着门前的河水,盼着过年。因为只有每年春节儿子和孙女才会回来。
孙女每次回来前一个多月,雪林就搬回家几箱苹果橘子堆在墙角,称了几十斤芝麻片、花生糖、切片糕藏在床下,切成段削好了的甘蔗和柿饼用塑料袋扎紧;从水缸里拿出腌了半年的一段段青鱼和一条条边鱼,用铁丝穿好挂在墙上,又从后院的窠里抓出一只老母鸡和一只老鸭,用刀割开喉管,放完血,用开水烫了烫,拔净毛,用剪刀剖开肚子掏出内脏,最后把鸡鸭洗干净抹上盐,放在缸底。
刚一进门,扑鼻而来的咸鱼腥味儿和水缸里泡着的冬笋近似腐烂的味道混杂着,有些让人接受不了。但雪林从灶屋里端出来的红烧咸鱼、清蒸咸鸡、凉拌海蜇、冬笋火腿汤等,则让人赞不绝口。小孙女最爱吃爷爷烧的菜了。
吃完年夜饭,小河在竹扁上堆起一座“雪山”,在中间挖个洞,右手擒着瓢缓缓倒入滚烫的开水,左手持着一双竹筷一圈圈搅拌着。不一会儿,青筋凸起的双手下,揉出一团大雪球。雪球被压扁,用菜刀切成一条一条,又用手搓成粗细均匀的长条。五六根长条并排着头对齐,一刀一刀切下去,就出来一个个“团圆”了。当然,还要撒些白粉,用手掌轻轻按着它们,在竹扁上来回滚,直到那些棱棱角角都磨圆了为止。
晚上睡觉前,雪林和小河便笑嘻嘻地问小孙女:“啊要压岁钱啊?”小孙女并不懂什么是压岁钱,只伸着小手喊:“要!要!要!”雪林和小河便从口袋里掏出事先用红纸包好的十块钱,塞在孩子手里。两个老人八点多就回西屋睡了。十二点钟声敲响,窗外炮竹响彻夜空,东屋关了黑白电视,熄了灯。
大年初一清晨五点,雪林放下门闩,吱嘎一声,推开两扇木门。门外一片漆黑,只有远近几点朦胧的灯光,各家窝里的公鸡此起彼伏地打着鸣,几声犬吠夹杂在其间。吱嘎并上门,雪林往北边的集市赶去。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嘣……乓……嘣……”
耳边排炮、炮仗狂轰滥炸开。进宝一家三口被吵醒,从东屋出来。雪林站在门外,高举着右手握着的一节红色炮竹,左手擒着红色的烟头慢慢靠近。“呲——”引线窜出火星,向炮竹逼近,突然钻进包着的红色纸里消失了。雪林用两根手指轻轻捏着炮竹底部,稍稍向上举了举。
“嘣……”一眨眼,火红的炮竹蹦出手心,向空中窜去。空空的手仍高举着,保持着握拳的姿势。灰色的碎屑和红纸片缓缓落下,吸附在手背,紧贴在黑土地上。
“乓……”半空中紧接着一声巨响。和前一声沉闷的轰响相比,第二声无论在力度和广度上,都要更加有力,传得更远。空气似乎被震得直颤,“乓乓乓……”地向四周渐渐远去。
“嘣……”炮竹飞向头顶更高的地方,在云团深处炸开。
地上满是跌下来炸成两段三段的炮竹。裂开的口呈放射状,像是中心一股压抑许久强大的力量在顷刻间,突然顶破束缚,释放出来。周围包着的红纸烧焦了,露出轰烂的一层层土黄色粗糙的马粪纸,燃尽的灰色火药从黑色的芯里洒了出来。一段炮竹从头顶坠落,滚到河岸边。被炸开的身子中间又张开一个口,只有薄薄的一点红纸连着。一路滚着,口中洒下一道黑线。顽皮的男孩拾起黑色粉末,搓成小鞭炮,用火柴点燃。
雪林拿起身旁椅子上最后一节炮竹,握在手中。红色漆木靠背椅面上,有一小圈黑色烧焦的痕迹。
门前的泥土地上,东边栽着一棵冬青,被剪子修剪得浑圆。西边是一棵白玉兰,春天会开出洁白晶莹的花朵,飘散出宜人的幽香。对着小路有一个背面呈弧形的茅房,用芦苇杆搭起骨架,再铺上厚厚一层芦苇叶,有一人高。下面挖一个大坑,正好放下直径一米的粪缸。呈“井”字交错的木条横在缸上,竖起一块钉好的木板,脚下也钉上一块与之成九十度,前面再殿上一块方形的石头。下雨天坐在木座上,听着头上雨点打在蓬顶的嗵嗵声,看着一滴滴雨水从垂下的苇叶尖滑落在大大小小的烂泥坑里,与披着蓑衣的路人聊几句,也不失为一种享受。每家门前都有这么一个茅房,形式大体上类似,只偶尔有一两个木座旁还紧挨着一块矮了半截的木板,那是专给小孩子设计的,十分可爱。
从后门出去,是一小片桃树,往后是个小橘园,其间夹杂了棵枣树,周边一些空地在不同季节还种植了些玉米、葡萄、辣椒、青菜、丝瓜什么的。鸡窝和鸭窠在靠近房子的地方。为避免和左右邻居家的鸡鸭混了,两边都拉上了一道半米高的网。沿着网向后走,拨开槐树伸出的枯枝残叶,没走多远便是一条河。几个低矮的坟冢散乱在岸边。
河边是一溜七八棵差不多粗细的水杉,两只手正好可以环抱。那是雪林起砖瓦房时栽下的树苗。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一行鸭子从岸边滑下去,在河面上啄了个洞。跨出门槛,眼睛周围被白蒙蒙的雾气环绕,远远望去,看不清河对岸田的尽头。路在雾的幕后,路上的行人也在幕后。十字岗像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不知是雾阻挡了声波的传递,还是堵住了耳朵,总之就像在真空里一样静。静得有些不现实。
小河从灶屋里端着几碗热腾腾的团圆出来。
“嗯奶!”小孙女一叫,小河乐得合不拢嘴。
“公公!”小孙女又冲门外喊。
“老头子,孙女儿喊你,听到哇?”小河见雪林仍背对着便急着喊。
“听到!”雪林转过身,“讨债鬼起来了啊!”说着进了屋,两眼眯缝成线。
吃完早饭,雪林把早上买回来的五花肉洗净,放在木头砧板上,提起菜刀咚咚地切。那声响,好像整幢屋子都在震颤。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才渐渐变弱,重又恢复平静。但头已被震晕,脑子里仍残留着余震。
小河洗罢碗筷,提着竹篮和小锹到屋后挑了满满一篮青菜。踩着河岸边的石阶,蹲下身,把一棵棵青菜上的泥洗去。紧接着又是震人肺腑的响声,雪林结实有力的双手紧紧握住刀柄。
小河从十字岗的集市买了几斤馄饨皮回来,馅儿已拌好了。在两张长条凳上摆好圆扁,小河便坐着包起馄饨来。雪林则跑到村东头大哥的女儿家聊天去了。她嫁了个渔夫,生了三个孩子。老大老二是女孩,最小的是儿子。生第二胎时,竟是一对双胞胎。可刚一生出来就死了一个,只剩下琴。大哥去得早,雪林像对亲生女儿一样把她抚养大,如今嫁了人,但也还是一家人。年初一非要他们一家子来家里吃馄饨,要不就不团圆了。
晚上,住在港那边的王家人也来小河家拜年了。小河的哥哥姐姐都不在了,如今只剩大哥的儿子和二哥的女儿。当初他们不顾家里反对,坚持结了婚,生了两个女儿彩华和彩霞。
年初二一大早,进宝一家就出了门。从土坡上去是石子路,过了十字岗一路有几个下坡路口。默总是分不清从第几个路口下去才是外婆家。每个路口下去,都是一条小河,岸上是傍河而居的村子,从西到东一家挨着一家。
泉从上海退休回家后,仍改不了一口上海话,“侬”啊“侬”的,总说起外滩上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和白天一样的“夜上海”……因为那几个戒指银元,和凤的关系不太好,基本一直处于冷战状态,同一个屋里还分床睡。大女儿,应该说是哥哥的女儿,嫁到港区,当了个大队妇女书记,办事挺有魄力,像个男的。二女儿结了婚,女婿招在家里,种田什么也有个帮手。老三也嫁了,起初还学着养珍珠,后来河蚌都死了,也就成天呆在家里服侍丈夫孩子。小女儿去了上海,似乎延续了泉的生命,每年回家时,泉特别开心,问她上海变成什么样了。几个女儿中,泉最疼的就是小女儿。三个姐姐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凭什么让她去,而自己留在家里种田。
二女儿清生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随她姓了陶。华长得体面又聪明,妹妹萍浓眉大眼,活泼可爱。华五六岁时,小脸蛋红扑扑,两眼珠黑溜溜,家里人十分疼爱。一天下午,华去屋后的河边洗手,一直到傍晚都没回来。全村人都到河边打捞,可什么也没有捞上来。
清又生了个儿子,取名森,随父亲姓了丁,算命的说是姓陶克子。就因为这个儿子,家里被罚了不少钱,当时全国已实行计划生育,每家只准生一个。
清变得特别迷信,只要森一有什么小病小灾的,就说是华附身,请来道士仙姑在家里装神弄鬼。搞得家里门上、墙上、厨房、卧室,抬头低眼,随处可见红色的符咒。上高中时,萍总是睡不着觉,吃安眠药看医生也没用。一年多了,眼看萍脸上没了血色,人也消瘦了。清吓得说一定是华又找来了,在萍身上不肯走。她把符咒烧成灰,拌着燃尽的香土,用开水一冲,逼着萍每天喝一碗。森也跟着萍一起磕头烧香,喝“灵药”。
萍的失眠好了。清烧着香和纸钱,嘴里轻声念叨:“华啊,每年妈会给你多烧点钱在阴间花,不够了告诉妈,饿了也说一声,妈给你烧好吃的,做新衣裳。妈知道你看着弟弟妹妹心里不好受,妈也不好受,以后要什么跟妈说,不要再找弟弟妹妹了,好吗?听妈的话,妈没有忘记你,妈最疼你……”
森长大了点也有一阵子失眠,吃了“灵药”,烧了纸钱,又好了。此后每年华的祭日,全家都磕头烧香,祈求保佑。
每年小女儿一家三口从南京回来,泉总是激动得比平日健谈,拉着女婿悄悄说些戒指银元的陈年烂谷子,要不就露出极其不可思议的表情形容那时自己在上海看到的那么粗的桥墩。泉似乎仍生活在上海,回来后没怎么出过门,整日呆在家里。年纪大了,又有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有时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每天总要和凤吵上几句,什么小事最终都扯到几十年前的戒指银元上。定期来家里给泉打针的医生劝他不要激动,血压一高对身体不好,心脏也受不了。胸口一慌,泉伸着颤抖的双手在枕边慌乱地翻着大大小小的瓶子,摇摇晃晃端过床边桌上的茶缸,仰头一吞,又倒在床上,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从何时开始,泉的双手常常莫名地抖动,嘴也歪了,下唇不停颤抖。似乎成了个废人,菜不会烧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嘴里一直念叨的“阿拉”上海、生煎馒头、戒指银元。
凤自从做了手术,只剩三分之一的胃便不再吃得下多少东西,还总是这个那个不能吃。跌了一跤没爬起来,一直躺在床上,半边身子麻麻的没有知觉。请来赤脚医生扎了几针,没见好转,反倒扎歪了扎到笑神经。凤拖着麻木的右腿,右胳膊蜷在胸前,左手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出卧室。一看见小女儿来了,便笑个没完,眼泪从眼眶里流出。小女儿正替凤洗头、擦背、剪指甲,说着“江北话”的外孙女在一旁跑来跑去,逗得凤又笑个不止。小孩子一见外婆笑,也盯着外婆笑起来。凤一看,才止住又笑得停不下来,眼睛湿湿的睁不开,声音憋在嗓子里出不来。
“快到别的屋去!”进娣皱了皱眉对女儿说。
“不!妈妈,外婆笑什么啊?”女儿倔强地问,又笑着瞅外婆。凤一听这话笑得更透不过气。
“出去出去!看外婆笑得,还在这儿引人笑!”进娣有些恼火,训斥道。
默从小就特别爱笑,有个姐姐说她长着一双笑眼,一看就觉得它们在笑。弯弯的大眼睛,清澈的黑眼珠,长长的眼睫毛,眼里倒映着小河边的家,倒映着爷爷奶奶的笑脸……灶屋里,阳光从条条窗棱间射进来,爷爷在灶前炒菜,不时打几个喷嚏。蓝色的油烟后是被火光映红的奶奶的脸,一个小女孩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奶奶身旁,帮奶奶拉风箱、塞稻草、递柴火。奶奶从灶洞里拿出一个山芋,剥去烤得黑黑的烫手的皮,小女孩吃在嘴里又香又甜。年三十晚上,小女孩和奶奶一起搓团圆,小手小脸沾满白白的米粉,年初一抢着包馄饨,刚包完就散了馅儿,立都立不稳,奶奶跟在后面抢救都来不及。奶奶从屋后的田里挖了一篮芋头,煮熟剥了皮,再放进水里炖。冒着热气的大铁锅里飘出芋头和泥土的芳香,揭开木锅盖,洒上蒜叶,点上香油,人间难得几回闻!小女孩拽着彩霞姐姐,提着小篮子、小铁锹到田里挖荠菜,结果挖了一篮子土和猪草。田埂上,“小红点”跟着父亲跑着跳着叫着,仰望田野上蓝蓝的天空,蓝蓝的天空上飞着的燕子风筝。河对岸,爷爷奶奶一直站在门口,望着,盼着,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