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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关亡 ...

  •   六月三十日早上九点,我抵达南京,闻了一夜的烟味、臭味,有些作呕。熊猫七点半就到了南京站,一进候车室,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广播里一连报了两遍T65晚点……无奈,呼吸着候车室令人窒息的异味,熊猫静静等待了一个半小时。当隔着厚厚的双层玻璃,看见熟悉的脸庞划过,我在车厢里跳起来,拼命敲着透明的玻璃。距离只不过一米,如此伸手可及,我们却被透明的玻璃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看熊猫拎着两个大行李箱,额头上晶莹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一根根青筋突起,心里有些发酸。他扛起塞满书本足有两百斤的蓝箱子,一步不歇登上七楼,我在后面都赶不上。他刚放下箱子,又匆忙奔下楼,粉色箱子稳稳地落在肩头。
      第二天,我乘车来到张家港。驶上一座石桥时,司机告诉我,那就是张家港——从上海流来,在此汇入长江。不宽的一条河,沿岸停靠了不少渔船、货船。进宝的单位在这里有几天的任务,所以他也回到家乡。也许他们现在正在河边测量河底的地形。
      最令我诧异的是,我见到了小河。她似乎比前几年我看到她时更消瘦了,一双大手、大脚显得很突兀,青灰色的筋高高隆起,纵横交错,血液就在下面不停流淌。高血压等常见病始终逃不脱,小河变得麻木,丧失了一半的听觉,反应也迟钝了。
      那天晚上,沉默回来了。之前听说孙女要回来,小河两眼都望穿了,一直盯着窗和门,哪儿也不去。盼了一整天,累了,她已上床睡了。十点多钟,她一听见门开的声音,立马坐起来。进宝和沉默进屋,小河看着已长大的孙女,双眼红了,嘴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孙女操着一口江北音(南京话属于北方方言区),耳朵不灵的小河更是听不明白,话搭得驴唇不对马嘴。无奈,沉默夹杂进几句不太标准的老家话,自己听了都寒碜。难道十几年不说家乡话,口音竟会变得如此可笑!
      “两个人多少好,现在就一个人了……”小河坐在床沿,用手抹着眼睛。灯熄灭了……
      第二天一早,进宝带着沉默去给爷爷上坟。坐车走了好远,来到一座山脚下。爬到山坡上,经过一个个水泥墓碑,来到雪林坟前。“三区一排17-1”,碑旁竖着个牌子。小河在雪林碑前的一小块地上铺起冥币和黄纸来,三面用桃树枝围起。进宝拿了些纸钱在隔了七座墓碑的地上铺起来。沉默慢慢走过去,看着墓碑上黑色的“泉”和右上角镶着的外公的遗像,左边紧挨着的是红色的“凤”。沉默又走回爷爷的墓前,跪在地上铺着的黄纸上磕了三个头。小河哭着嘴里唱着,沉默低头无声地啜泣,泪水滴在火焰里。同一块石碑上刻着黑色的“雪林”与红色的“小河”,“雪林”前盖着四四方方的石板,临近的四方池子里蓄满了混浊的雨水。戴着草帽的守墓人过来了,和祖孙三代聊了起来。他们走后,守墓人便把燃尽的纸灰扫去,山林又恢复了洁白宁静。
      中午,进娣从南京赶回来。晚上,沉默和小河睡在从前雪林小河的房间,沉默想起小时候和奶奶睡一张床时的情景,如今,爷爷已经不在了,再也看不到爷爷亲切的面庞,听不见爷爷喊“讨债鬼”时一贯的语气。门廊顶上贴着红色的符,整个家里充满着一种特殊的气味。
      过了零点,沉默渐渐入睡。醒来一睁开眼,看见黑黑的房间里奶奶靠在床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一看时间,才两点多。小河睡不着,自雪林走后,自己有时会莫名地咳几声,好像雪林又回来了,附在自己身上。这一夜怎样也睡不着,小河默默等着。凌晨三点多,雪林的大哥的女儿咚咚地敲门,说车子就在下面等。进宝一家匆忙起来洗漱完,早饭没吃便出了门。
      一家人坐上停在路边的电动三轮车,这么早找不到别的车,就这三轮还是敲那人家门找来的。马达声响起,三轮远远驶去。天蒙蒙亮,空中飘洒下细细的雨点,眼前是透明的灰色。路上颠簸,进宝几次差点从车上跌下,身子微微前倾着。
      “这条河就是张家港!”进宝兴奋地指着桥下的河水对沉默说。
      不知走了多远,车子拐入马路边的一条岔路,曲曲弯弯通向一户户人家。沉默下车时,三轮车突然猛地向前冲了一下,她整个人后仰一百八十度倒栽在石子路上。亏了慌乱中抓住进宝的手,她只划破了手心,要不腿上胳膊上就完了!
      天仍是灰蒙蒙的,雨下大了。小河敲开一户人家,一个男丁开了门,轻声说了几句,他们便坐在屋檐下。过了好一阵,里屋出来几个人。
      “关得啊准啦?”雪林的侄女上前问两个女的,见她们脚上穿着白鞋,看来是新近办的事。
      “没关准!一个都没关着!过几天再来!”一个女的笑笑说。
      推开木门,一股香火味儿直冲鼻喉,每人找了凳子坐下后,静静盯着方桌旁一中年妇女。那中年妇女戴着眼镜,冷冷地瞅了瞅前来的五人,身子仍保持进来时的姿势一直坐在靠背椅上。雪林的侄女上前烧了一炷香,又坐回原位。那妇女用严肃洪亮的嗓音询问完雪林的性别、卒年和墓地座号,便闭上眼,摘下眼镜,双手轻轻揉了揉眼周,沉下头。不大的房间里四壁空空,只有一张方木桌靠在北面的墙上,几把长条板凳横倚在墙根。整个屋子里静静的,唯一在动的恐怕只有一柱浮动的青烟。
      过了许久,那女的缓缓抬起头,手指擦了擦紧闭的眼皮。
      “一个老老头,身穿黑衣裳、藏青裤,脚上是一双白布鞋,头戴一顶帽子,阿是啊?”她闭着眼说道,那神态活像个巫婆儿。
      “嗯,对!”坐在她对面的小河忙点头道,身子凑近了些。
      “老头子啊,你有几个儿子啊?”巫婆儿把头仰了仰,仍闭着眼睛,不知对谁说话。小河应了声又凑上前,雪林的侄女忙向小河使了个眼神。
      “问你呢,说呀!老头子,你有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啦?”巫婆儿脸冲着那炷香,仿佛那香坛里站着个人儿似的。
      “说呀!这个老头子!不好意思说呢!没关系,你说,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巫婆儿有些急了。
      “没有办法,他不肯说。”巫婆儿睁开眼,手撑着额头,“不说哪能上亡呢!”
      “你说呀,老头子!几个儿子也不晓得啦?”小河着急得对着燃起的香烟说。
      “死了的,领养的……不算,你亲生的儿子到底有几个啦?说!”巫婆儿狠狠地问道,“……还是不肯说哎!他的耳朵啊听得清啦?啊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啊?我问你,你有几个儿子,几个女儿?”
      “他说一个女儿,啊是啦?”巫婆儿转脸问。
      “哪是一个女儿啦?老头子真昏掉了!”雪林的侄女凑近了说道,仿佛在和雪林说话。
      “你这个老头子怎么这样啊!怎么不好说?几个儿子几个女儿有什么不情愿说的?快说,快点!……什么?说响点!……一个儿子……啊准啦?”
      “对的对的!”侄女点头答道。
      “还有呢?阿有女儿啊?……快点说!……一个女儿……啊对?”
      “哎,对!”侄女笑笑说。
      “你啊认得这些人啦?来,一个个到他面前来让他认认!谁人烧的香?”巫婆儿问。
      侄女走上前,弓着身子问:“老头子啊,啊认得我啦?”
      “女儿,你是他的女儿!”巫婆儿说,“好,你来。”她指着进宝。进宝上前去。
      “儿子,侄儿,兄弟,同辈……他是你啥人?”巫婆儿对着燃尽的灰堆说,“儿子,阿对?”进宝点点头,退回原位。
      “一个挨着一个来,你!”巫婆儿指着进娣,说是儿媳妇。接着是小河——“同辈”(夫妻称同辈),沉默——应该叫老头子“公公(爷爷)”的。
      “好,上亡!”巫婆儿见人都认全了,重又闭上眼,恢复平静,缓缓伸了个懒腰,打了两个哈欠,睡着了似的坐着不动。
      “女儿,女儿!”过了会儿,她突然抬起头,换了付矫揉造作的表情喊道,眼睛仍是闭着的。
      “唉!”侄女答应道。
      “我在下面过得蛮好的,你不要替我担心!”巫婆儿脸冲侄女笑着说,“儿子,儿子啊!”说着又喊进宝,进宝忙应了声。
      “我走了以后花掉蛮多钞票的吧,花了多少铜钱呢?”巫婆儿问,“啊有一万?”
      “不止一万。”进宝手托着下巴作思考状。
      “钞票赚得不容易,你的钞票也是你手指头上结出来的,不要浪费啊!”巫婆儿的口气与雪林还真有那么点神似,“他们见了我都夸我幸福,有个这么孝顺的儿子!”她满脸堆笑地说。
      “儿媳妇,儿媳妇,儿媳妇!”巫婆儿连喊了三声,才把走了神的进娣喊回来。
      “有你这个儿媳妇我也满足了,天底下像你这么好的儿媳妇千里难寻!他们都羡慕我!”
      “同辈,同辈!你烧的三层楼房、一部车子、一台电视机、一台电冰箱、一台洗衣机、一个电风扇我都收到的,蛮好!”巫婆儿口中冒出一连串珠子,像说相声。
      “老头子啊,你啊拿到我给你的一个黑包包啦?”小河有些激动,双眼紧紧瞅着巫婆儿,仿佛眼前的真是雪林。
      “啊?什么?”巫婆犯愣,瞎子一样仰着头。
      “一个黑的拎包,我给你的!啊拿到啦?”
      “噢,拿到的。蛮好!我的那些东西都用不了,我还叫人家和我一起住的!”
      “那个拎包里有什么啊?老头子!那个黑拎包里都有什么你报报看呢!”
      “我拿到的!还有一条项链,同辈,你不要再给我了,我用不了!”
      “孙女儿,孙女儿!我的孙女儿不得了孝敬了!对我不得了好了!”巫婆儿转脸悄悄对侄女说,“孙女儿,你一放学就来看我的啊!公公高兴了!”
      ……巫婆儿就这样又顺着说了一圈,大抵都是些逢人都可说的大套话。
      “老头子啊,我到你坟头上去了几次呢?”小河问。
      “……两次。你还哭了呢!这个老太婆嘞,以后不要一个人来看我了,路远,你年纪这么大不方便!要来和儿子一起来哦!我蛮好,不要记挂我。我天天都在家里,都在你的身边,听到什么响声就是我!”
      “你在下面都看见啥人啊?”侄女问。
      “蛮好!老娘、阿爹、阿叔我都看见的,他们对我很好,你们不要担心唉!”
      “公公,你走的那天阿看见我的?”沉默问。
      “看见的!”
      “啊?不对。我那天没回来。”
      “不,那天没看见,过后看见的!人家都说我的孙女儿孝了,想公公了!”巫婆儿又转脸笑着对身旁的侄女说。
      “那我去给你上过几次坟呢?”沉默又问。
      “两次。”
      “那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清明……”
      “不对……”沉默笑笑。
      “你再想想到底啥辰光?”小河说。
      “记不得了……”巫婆儿犯难。
      “就是前几天,你都记不得了?”沉默说。
      “噢,想起来了,孙女儿还哭的了……”
      “女儿,我走了,不要记挂我哦!儿子,儿子,少花点钞票啊,留点你们自己用用!儿媳妇,你不容易,上头还有个老娘!同辈,以后不要自己偷偷来看我了,听到啦?孙女儿,读书用点心,要有出息啊!”巫婆儿说着,小河伸出手臂想再挽留雪林的灵魂一会儿。小河的眼眶红了,布满血丝,她揪着团起的手帕拭了拭,又抬起头,深情地凝望着巫婆儿,仿佛眼底的是雪林。
      “我要走了,我在下面蛮好的,蛮好,不要担心啊!我走了……”说完,那巫婆儿垂下头,闷了好半天才把头抬起来,双手使劲抹了把脸,又揉搓了好一阵,最后戴上眼镜恢复正常。
      “多少铜钱?”侄女问。
      “三十。”巫婆很镇定地答道。
      回去的路上,天已半亮了,雨也暂时停了,头顶的雨云仍密结在一起。
      小河与侄女谈论起上一次“关亡”,是在另一个地方。
      “上次比这次的准。我刚烧完香就说我是侄女儿,不过说的话太少,容不上我们问什么问题。这次说的话多……”侄女说。
      “我总共上过四次坟,他都不晓得了,那个黑拎包里有什么他也没说……看来成了鬼真的不灵清了!”小河说着,手里仍攥着手帕擦拭着红润的眼睛。
      过了几天,沉默一家回南京了,家里又只剩下一个小河。面对着家里静止的空气和冷冻的四壁,小河咳了两声……
      没几天,我也回到南京,刚出长途汽车站,挂在脖子上的手机就被偷了去。听见“咚”一声,还以为是人多挤掉了,可趴在地上寻了半天也不见踪影。抬起身,拽着残留的挂绳,傻愣愣地盯着看了半天,一时没缓过神来。仔细一瞅断掉的那头,才知是被割断的,想那小偷必定早已盯上我了。
      累了,一切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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