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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血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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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转到新的幼儿园,幼儿园对面是没有尽头的围墙,和高高的铁丝网。从没见过有人从里面出来,也不曾看见有人进去。只有几个武警背着沉沉的武器来回巡视着,冷冷的目光让人害怕。似乎那里没有可以称之为门的存在,至少沉默这样认为。高高的墙围起,像井一样,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母亲在长江大桥下的幼儿园工作,每天早上刚把沉默唤醒便出门了。父亲的工作单位与幼儿园仅一街之隔,在一个院子里,单位和职工住宅融合的院子。所以只要下三层楼,走进对面的楼里,就算上班了。送沉默去幼儿园的任务便自然而然地丢给了父亲。
这一天,沉默和平时一样,在父亲的口令声中吃完了早饭,用别针在胸前别好手帕。父亲搀起默默的小手,看了看表,加快了脚步。刚到幼儿园门口,上课铃声像遇到休止符般戛然而止。早坐在那儿守候的老师笑了笑,“张开嘴,啊~~~”几滴酸溜溜的液体滑进口腔,默默闭上嘴,强忍着咽下去。紧接着一张黑牌递过来,默默扭着身子,快哭了似地喊:“我不要黑牌,我不要黑牌……”
父亲笑了,对老师说:“不好意思,今天我走迟了,害她迟到了。”老师瞅着这么个小可爱,笑着收回黑牌,拿出一张红牌。默默脸上立马雨转晴,接过红牌。
“爸爸走啦,听话啊!”默默招了招手,转身跑了进去。
一进教室,默默把手上的红牌交给老师,便坐到自己的小凳子上。老师在墙上默默的名字后面贴上了一朵小红花,转过身开始上课。
午后,二十来个三四岁的小不点儿一溜儿排开站在花坛边,老师给每人发了一张宣纸,两根棉签,一盘颜料。默默看着被红与黑隔成太极图案的颜料盘,树上挂着一幅老师画的画——一株梅花,曲曲折折黑色的枝干上,点缀着朵朵血红色的梅花。
默默盯着那幅画,低头用棉签在黑色颜料里蘸一下。瞬间,雪白的棉花染成黑色。棉签在宣纸上空停顿。该从哪里下笔呢?正犹豫,一滴黑色颜料从棉签头上滚落,滴在泛黄的宣纸中央,哗一下印染开去。
从小默默就不爱说话,喜欢独自呆着。常一个人跑到楼道上,顺着楼梯扶手从三楼滑到二楼,再从二楼滑到一楼。然后跑回三楼,再滑下来……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整幢楼回荡着默默甜美的歌声。
父亲给默默买了一辆红色的小三轮车。自那以后,默默一回到家,便把红三轮车从屋里拖出来,在过道里骑来骑去。轮子呼呼旋转,从一个个高大的红木门前飞驰而过。两旁的碗橱随着风,在余光的一瞥后,划过眼角,向身后闪去。
父亲要去佳木斯出差了,那是在中国东北角的一个城市。默默从未到过长江以北的任何地方,不知道松花江是什么样。刚送父亲到院门口,鼻子里突然一阵腥味,什么粘糊糊带着体温的液体从默默鼻孔里流出,滴在衣服上。母亲吓得抱起默默赶回家,用棉花堵住两个鼻孔。默默微张着嘴呼吸着,看着母亲扔进簸箕的卫生纸,沾满鲜红的血——从未见过如此美丽鲜活的红,而这红却正来自自己本身。
默默仍每天在过道里骑着红色三轮车,但这红则显得昏暗沉闷许多。这一天,父亲的同事从幼儿园里把默默接回家,默默骑着车等母亲下班。
就在一刹那间,红色三轮车翻倒在炉子边。轮子吱吱呀呀滚动着,而后静止在那儿。炉子上一个铝锅嗞嗞冒着热气。炉子口沾着血迹……默默突然觉得身子轻飘飘的,站在楼梯口,一失脚,整个人失去重心,坠下无底深渊……
母亲下班回到家,只见门口那辆红色三轮车,却不见默默的踪影。那个同事气喘吁吁地赶来,与默默的母亲一同赶往儿童医院……
父亲回家了,看见左眼微翘的默默,一把抱在怀里。
“南京有一座梅花山,山上的梅花真好看……”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父亲跟着哼起来。那还是一个月前,去中山陵赏梅的路上,默默唱的。
父亲的臂膀是那样温暖有力,默默搂住父亲的脖子,在父亲脸上亲了一口。
“啊,戳死了!该刮胡子啦!”默默尖声叫了起来。
“呀,出差都忘了!帮爸爸刮胡子啊?”
“嗯!”默默点着头从父亲怀里跳下来,翻开五斗橱的抽屉,拿出剃须刀,装上两节电池,兴冲冲地跑到父亲面前。父亲早已坐在椅子上,翘起下巴了。开启电钮,里面的刀片“嗞”一声飞速旋转起来。默默喜欢听飞速旋转的刀片切割胡子的声音。下巴刮完,父亲抿起嘴,让默默刮上唇。几根特别长的胡须没能刮掉,默默就拿来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断。待父亲用手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后,默默便卸下电池,拆开剃须刀,用皮套里的一把小刷子将刀片、盖子及剔须槽一件件刷净,再装好放回皮套里。
父亲拿出相机摆在橱上,调好时间,转身抱起默默对着镜头,“咔”——那一瞬间,默默和父亲的脸紧贴在一起,一朵梅花含苞待放。
午睡时,父亲侧过身说:“好久没给我抓痒了吧?”
“哪里痒啊?” 默默对着爸爸的背说,一双小手已在背上挠起来了。
“左一点……右一点……再上一点……嗯……舒服……”
默默搂着父亲的脖子侧身睡着了。
烟花三月,在瘦西湖畔,默默拾起一朵粉色的桃花,双手托在腮下,在镜头前摆了个妩媚的pose!
不久,默默搬家了,从三楼到了一楼,仍是不怎么大的一个单间,背阴,窗口斜对着后面的公厕。一遇到下雨天,混杂着臭气、湿漉漉的空气一阵阵侵袭进来,让人透不过气。黄梅天,湿气从地下渗上来,在地板上结成一小颗一小颗水珠,整天像刚拖完地一样潮湿。衣柜、五斗橱,四处散发着霉味儿。
夏天到了,阳光刺透乌云,将人们身上阴沉霉湿的气味吸尽。默默和院子里的一群孩子追赶打闹。由于年龄小,总跟在大孩子们屁股后面。长几岁的男孩子用小铲子挖泥土,默默就蹲在旁边看。黑黑的土里不知能挖出什么来。突然一铲子下去,一条又粗又长的蚯蚓露出来,又一下钻进土里。紧接着一铲子,那蚯蚓的半段身子砍了下来,伤口流出的血沾着泥土。半截儿蚯蚓疼痛得扭曲着身体,弹跳出土坑。男孩又用铲刀将它切成两段。默默怕极了,两头都流着血,会死吗?
蚯蚓是顽强的,曾看见过一条带着伤口的蚯蚓匆匆钻进土里。尽管“碎尸”万段,每一段仍存活下来,成为一个个独立的新生命。黑暗中,游弋于地下……
暑假后,就要上小学了。默默有些害怕,却不知自己害怕的是什么。总之,不想这么快长大,默默祈祷日子过得慢些,再慢些……
开学第一天,每个小朋友按座位从前往后自我介绍。默默坐得笔直,等着轮到自己。
“我叫沉默。”一个女孩站起来,大声说完又坐了下去。
“我叫怡。”后面的女孩接着站起来。
“我……我叫……”默默哆哆嗦嗦站起身,可怎么也说不出自己的名字。
“你叫什么?”老师和蔼地笑着问。
“我叫……沉默……”那两个字刚一迸出,全班同学的脑袋都向默默扭了过去。坐在前面叫“沉默”的女孩也转过头,好奇地望着默默。默默红着脸低下头,一瞥眼看见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那乌黑的眸子深处在说什么呢?为什么会有与我同名同姓的人呢?
默默坐回椅子上,后面的男孩站起来……
“好了,这样吧,班里有两个沉默,为了以后点名方便,坐在前面的就叫小沉默,后面的叫大沉默。”全班介绍完后,老师这样说道。
“啊,大沉默……”默默想,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自己岂不姓大了!?
课后,雪和沄跳到默默面前,“大默默,大默默……”
看到住在一个院里的童年伙伴,默默开心极了,可被她俩这么一喊,小嘴一撅,扭头不理她们了。
“这么巧,她也叫沉默啊……”雪压低了嗓音,偷偷瞅了瞅前面那女孩。
也许沉默是个很普通的名字,我叫沉默,别人也可能叫。天下不知有多少个沉默……上课铃响了,默默不敢再往下想。
下午放学时,校门口挤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
“第一天上学交了新朋友吗?”父亲问。
“班上有个和我同名同姓的……”默默有气无力地说。
“啊,是吗?你们说话了吗?”
“爸爸,我想改名……”默默低下头。
“为什么啊?看爸爸给你起的名多好!要不也不会有人也叫沉默啊!?”
“我现在叫大沉默了!”默默似乎就要哭出来。
“也是,这样好分清你们俩啊!要不一叫沉默,你们俩都站起来怎么办?”父亲笑了笑。
“我要改名!我讨厌我的名字!”默默板起脸,一本正经道。
“名字怎么能随便改?父母给你起的,你改了就不是我的女儿!”
默默没有吭声,也不再提起改名的事。
父亲到麒麟门开会去了,要几天后才回来。晚上,默默和母亲睡在大床上。一股刺鼻的馊味儿顺着风从窗口飘来,钻进鼻孔。闷热的空气像要把一切沉浸在其中的物质都憋得变了味儿才罢休。默默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母亲在黑暗中坐起身,拿过床头的花露水洒了起来。对面是地质学校的学生宿舍,不知是从哪个窗口扔下的变了味儿的食物。
天渐渐亮了。空气中弥漫着伴有馊味儿的花露水香。
第二天是星期天,母亲带着默默上街买新裙子。自行车轮刚滚过鼓楼,突然一声尖叫。橡皮与钢轮剧烈的摩擦发出凄惨的嘶吼。不远处,一只红鞋在路中央跳跃。默默粉白的左脚与后轮的钢丝纠缠在一起,扭曲变形……
默默喜欢看《十万个为什么》和《十万个智斗故事》,那是父亲在她七岁生日时送给她的。父亲常常搂着默默,捧着一本《十万个智斗故事》,讲述书里的智慧。每个周日,父亲都带着默默出去游玩,车轮辗过南京每一个公园,每一寸土地。每次出去,默默都捧着一个红色小盒,回来时里面装满了各种形状的种子和漂亮颜色的石头。家里堆满了大大小小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植物的种子,和奇形怪状闪闪发亮的石块。
默默的脚好了,只在脚踝下留了个圆圆的疤。
默默、雪、沄放学后常在沄家的厨房里一起写作业。狭小的房间里黑黢黢,只有头顶一盏白炽灯,微弱的昏黄向四周的黑暗蔓延,被吞没在墙角。默默瞥见桌下一个小木板,板上一小块黑不溜秋的东西。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默默伸出右脚,轻轻碰了碰,“啪”一声,未等默默缩回,上面的铁夹打了下来,刚好夹住脚趾。“啊”一声尖叫,雪和沄吓了一跳。沄往桌下一探,掩着嘴咯咯笑起来。雪弯下腰,笑得直不起身。
“我都疼死了,还笑!?”默默连生气的劲儿都没了。沄钻进桌肚,松开铁夹。默默忙脱下鞋,一边揉一边发牢骚:“这是什么鬼东西,哎哟……夹死我了!”
“好好的,你踩它干吗?这是老鼠夹!”沄把铁夹放在桌下离默默稍远点的地方。
“老鼠没夹着,倒夹了你的脚!”雪笑说。
三人继续埋头做作业。突然什么东西从余光中一闪,默默抬起头,见灶台下蹲着一只灰老鼠,哧溜一下,钻进墙缝不见了。
“我们到外面玩吧!”默默把书本塞进书包,“屋里闷死了!”
雪和沄看看默默,“脚不疼啦?”
“讨厌你们!”说着默默冲出门去。
三人拿了小铲子小桶,蹲在地上。默默每铲下去,都敲碎泥块儿仔细看里面有没有藏着什么。
“啊,快来看!好粗一条!”默默轻轻碾碎泥土。一条蚯蚓显现出头尾。
邻居家和她们同龄的男孩也出来玩了,跑到默默跟前,一把抓起那条蚯蚓。
“你怕吗?”他问默默。
“不怕。”默默看着蚯蚓在空中蜷曲着身体,表情平淡。
男孩将蚯蚓丢向默默,砸在她脸上,滚落到肩上。默默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起蚯蚓,表皮滑滑的湿湿的,贴在脸上,冰凉没有体温。
男孩拿起默默的铲子,也挖了起来。突然几块黑黑硬硬的东西裹着泥滚出来。男孩把泥蹭干净,兴奋地跳起来。“喂,默默,看我挖到什么了?古币!”
默默看着那六七枚圆圆扁扁的钱币,每枚上面有模模糊糊的图案,一面是四个汉字,看不懂,另一面像是两条游龙。男孩给了默默三枚。在自来水下冲干净,深褐色里透出淡淡的红,表面凹凸的图案已被岁月无数次的触摸磨平。
默默和雪、沄一人拿着一枚,扮演起古人来。不知千百年前,这块土地上曾居住过哪些人,他们是怎样生活的?这几枚钱币又是几经磨难,才被掩埋在地下,它们最后的主人会想到今天居然被几个小孩子挖出来当玩具吗?
“去地质学校玩吗?那儿操场上有许多好玩的!”男孩子喊道。
默默她们三个一听,没有说话便达成一致,跟着男孩出了院子。学校与院子只一墙之隔,四个孩子走到校门口,看见传达室窗口有个脑袋,脚步慢了下来。
“别怕,就这么走,好几次我都是这么进去的。”男孩对身后三个女孩说。
“哎,你们是干什么的?进去干吗?”老头儿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冲四个孩子喊。
“我们想进去玩!”男孩说。
“有什么好玩的!出去出去!”
默默她们吓得撒腿跑开了。男孩一回头,追上去。“你们怕什么呀!我们又不做坏事!”
“别去了……”沄说。
“能从别的地方进去吗?”默默问。
“对了,院子里有一堵墙,只要翻过去就到了!”男孩说。
“好!翻过去!”默默跳起来,“快,在哪儿?”说着跑起来。
男孩带着她们跑到墙根。那面墙历经沧桑,泛着青灰色,墙上几块儿砖剥落了,墙缝里钻出小草,青苔从地上蔓延到墙根。默默从墙角搬来几块砖头,一个个摞起来。
“我先翻过去,然后在墙那边接你们。” 男孩说完,脚踩在摞起的砖头上,手攀在墙上,三两下翻到墙顶,两条腿跨过去,蹬一声两脚着地,人已在墙的那头。
“过来吧!” 只闻男孩声却不见其人。
默默两只脚踩在砖块儿上,身子摇摇晃晃,手指抠进墙上凹陷的坑,雪和沄在下面托着默默。爬到顶上,默默看见墙那边的男孩,他就站在下面,抬着头。
“先把一条腿跨过来!”男孩在下面喊道。
默默双手撑在墙顶,左腿慢慢抬起,越过墙。这下一只脚在墙里,脚下是雪和沄,另一只脚在墙外,男孩站在下面。眼下是一道把雪、沄和男孩隔开的墙,自己正坐在墙上俯瞰着两边。笔直的墙体延伸向远方,默默意识到自己也被这道墙分开了,骤然失去重心,头一晕。
“再慢慢把另一条腿跨过来。”男孩轻声说,“左脚先踩牢。”
默默身子紧贴在墙上,左脚瞎摸了一阵,踩定后,慢慢挪动右腿。
“别怕,往下跳,我接着!”男孩举起双臂。
默默扭头望了望,做了个深呼吸,放低重心,纵身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雪和沄也接着跳了过来。
穿过几幢楼,一道铁栅栏横在眼前。几个小不点缩手缩脚地从栏杆中间钻了过去。一抬头,眼前豁然开朗。好大的操场!地上长满绿绿的小草,一边是足球场,另一边是双杠等运动器械。
“雪,沄!看我在哪?”不一会儿,默默两只脚踩在几十米高的铁杆上,手搭在扶杆上,望着下面草地上变得小小的人影儿。
“喂,小心点!快下来吧!”雪喊道。三人一下爬起来,紧紧盯着头顶上的默默。
双手沿着扶杆向前摸索,双脚横在圆滑的铁杆上,一步步挪动。整座铁架随着默默每一步挪动在空气中震颤,好像只要再迈出一小步,整座高架桥即将倒塌,在触地的一刻粉碎。默默全身也颤抖起来,只要稍一手滑失足,便作自由落体运动直线下坠。
“你怎么敢爬那么高?!”沄的眼中充满敬佩与不可思议。
“嘻嘻……我带你爬吧。”默默笑道。
“我们可不敢……”沄忙摇头。
“万一掉下来怎么办?”雪似乎有些责备默默,“可没有人能接住你!”
天色暗下来了,四个人朝大门口走去。不知哪里在施工,地上四处杂乱横着破旧的木板,长满铁锈的粗铁钉露出尖尖的头。
默默跑着跳着,一声惨叫的一刹那,右脚钉在一块木板上,动弹不得。男孩忙蹲下身,将默默的脚拔了出来。当时流行穿“保暖鞋”——一种鞋底有四公分厚的鞋,那颗钉子大概有四公分半,扎到脚底时已锐气剧减,只戳了个红点。
“赶紧挤血!”男孩紧张得直喊,“把铁锈挤出来!”
默默用四只手指挤压着那个红点,可无论怎么使劲就是不见半滴血渗出来。
回到家,父亲从办公室赶回来,急匆匆拎起默默就往车棚赶。
“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地上那么长颗钉子都看不见!?”父亲脸胀得通红,训斥般地喝道。默默不敢吭声,只是低着头,跟在父亲身后走着。
到了医院,默默先挨了一针。父女俩坐在门外的长凳上等待结果。
“记得你才几岁大时,打针前时一直喊着:‘我不怕,我勇敢!’谁知针头一扎进去,哇一声哭了出来。真是可爱!”父亲仿佛回到当时,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
“啊,真的?”默默笑着,可怎样也无法回忆起那时的情景。
半个小时过去了,医生放下默默的手臂,说:“嗯,她对‘破抗’过敏。这样吧,把一针分成四针打,每隔二十分钟打一针,要是有什么意外,立即抢救。”
打完第一针,父女俩又坐到门外的长凳上静静等待。
“昨天晚上和单位同事吃饭,灌了一瓶啤酒,到后面去上厕所。突然一下失去知觉,撑在墙上的手滑下去,跌倒了。等醒来,居然神清气爽,之前的头晕也没有了,跟没喝过酒一样。回去后,同事都奇怪,说我脸刚还通红,怎么才几分钟,全退了。”父亲若有所思地说。
“啊,没跌疼哪儿?”
“还好没磕在哪儿。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八四年,出差时,也是猛灌了一瓶啤酒,跌在路边,还好身旁有同事。两分钟后自己醒了,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脸上的红晕也消了。第二次是八八年,在你亲奶奶家,同样是喝了啤酒,倒在桥边,还好没跌下去。到今年这次,也真巧,每次相隔差不多三四年。症状完全一样,可每次体检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会有什么的……”默默害怕极了,每天傍晚散步时,父亲都从未提过。
“也许是人身体的周期性吧,每到低谷时,就会特别虚弱。”
二十分钟过去了,打了第二针。
“前几天我做了个梦,特别可怕!”默默脸上露出恐怖的表情。
“什么梦?”
“我……我梦见,有个低沉的声音对我说:默默,你的爷爷奶奶在我这儿,要想换回他们,就杀了你的妈妈。我听了后特别害怕,那声音好像是从远处的山里飘来的。我不知该怎么做,想起老家的爷爷奶奶,可是……第二天,那声音又出现了:还有一天,如果你还没有把你妈妈的尸体送来,爷爷奶奶就会死。我挣扎了一夜,在凌晨时,我杀了妈妈,就在门外的桌子上,用菜刀切成几段。我一边看着妈妈冰冷的尸体,一边哭,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妈妈了,越哭越凶。后来我哭醒了。醒来时,急促地喘着,胸口堵得慌……”默默快要哭出来似地哽住了。
“你怎么会做这个梦?没和你妈说吧?”
“没……现在想来还怕得要命!”
第三针……每打完一针,父女俩都提心吊胆地熬过一分一秒,想象着下一秒钟,四五个蒙着面的医生推来一张白色的病床,搬起默默就冲进手术室……
不幸最终没有降临。
每天中午,默默回家时,父亲已在厨房下面条了。父女俩喜欢在面条里抹上红辣辣的辣椒酱,一边吃一边冒汗。对于嗜辣如狂的人来说,这是最美的享受。那天默默放了格外多的辣椒,汤都成血红色了。辣椒在食道、胃、肠子里燃烧,使劲搅动着。
下午上课时,默默感到裙子里有一根像吸管似的东西,不知谁做的恶作剧,默默有些生气。下课了,刚走到教室门口,只听背后有人喊:“默默,你裙子下怎么粘着根管子?”
默默一把抓起拖在后面的“尾巴”,甩在花坛边。“谁干的?讨厌!”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傍晚放学时,默默走过花坛,见地上一滩“呕吐物”般的东西。那怎么像下课时扔掉的吸管,竟被人踩扁了!默默排在回家的队伍中,走出校园,穿过马路,直到进了院子,一直在想地上那根被人踩得稀巴烂的吸管。突然回忆起在甩出的那一刻,它似乎动了一下。“啊,难道它不是吸管,也没有人做恶作剧?那……”默默一想到那两个字,浑身毛骨悚然,鸡皮疙瘩直抖。难道中午的辣椒把它给辣出来了?肚子里竟然会有那么长那么粗的一条虫游来游去!亏得它没长眼睛,自个儿钻了出来。要不我吃下去的东西全喂了它,养得它倒白白胖胖。
不知不觉三年级了,刚开学,班里转来一个新同学。
“大家好,我的名字叫沉默。”那个女孩刚一介绍完,全班顿时沉寂了,几秒钟后,台下纷纷交头接耳。大沉默和小沉默尴尬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会又转来个同名同姓的?难道天下的沉默就这么多?还都碰到一块儿了?默默想不通。
全班猜测着第三个沉默该叫什么。“中沉默”,还是“沉中默”?
第三天,老师说:“新来的沉默该名叫沉隐默了。”全班又为之哄动。
三个“沉默”渐渐走近了,成了好朋友。原来隐默转学是为了在这个学校练体操,怪不得她看上去特别消瘦,后脑勺总盘个发髻。每天放学后,她都不回家,而是换上体操服,在学校体育馆里和许多小朋友一起练下叉,练抛球什么的。大小沉默就站在馆外,隔着玻璃望着里面那个与她们同名同姓的人。她将一条腿抬起,架在长条凳上,两腿拉成直线,身后一只手压在她腿上,将直线折断。看着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她们不敢相信,刚才那个笑着说“我喜欢体操”的女孩转眼已与她们相隔在另一个世界。
“爸爸!”默默在院子里跳皮筋,看见父亲从门口进来,抬起头叫了声。父亲停下脚步向四周看了看,继续向前走。
“爸爸!”紧接着又是一声。父亲停下来,前后仔细找了一番,“奇怪,默默人呢?”
“爸爸!”只见一个“假小子”笑着冲他喊。父亲愣了愣,走近一瞅,板寸头下正是默默圆圆的脸。
“怎么剪这么短?像个男孩!都没认出来。”父亲抚摸着默默的小扁头。
“妈妈带我去剪的。那理发师越剪越短,结果就剪成这样了……”默默撅起小嘴。
第二天默默一起床,不知怎会在鼻翼右侧,长了个包,碰碰还有点痛。
“别碰,那是三角区,千万不能弄破,要不,命都会送了!”父亲说。
我听了父亲的话,可一夜过来,右半边脸肿了起来。父亲带着默默去了儿童医院,医生开了些涂抹的药水。擦了两天可似乎是越抹越肿,半边儿脸成了个馒头!父亲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一家小中医院,说是专门治这个叫“鼻疖”的,有祖传秘方。
“亏好你来得早,要再晚点儿,或是扣破了,就有生命危险!”医生说。于是,默默半边儿脸敷上一大坨冰凉凉的药膏,又贴上一块纱布,简直见不得人了!
每天换一次药,敷了一个多礼拜。脸一天天平坦了。默默终于可以拉下围脖儿说话了。
可不知撞了什么邪,默默好了没几天,父亲也长了颗一模一样的,在鼻翼左侧。每天对着父亲脸上高高凸起的纱包,默默很难过。“鼻疖会传染吗?”
默默喜欢画画,水彩笔,蜡笔,颜料,宣纸,毛笔,样样俱全。写完作业,默默就趴在桌前,上面摊满了笔啊纸啊瓶瓶罐罐的。一天,默默拿着刚画好的一小幅画,贴在了门边的墙上。
“请不要吸烟——小朋友的呼声”,父亲一边念一边笑,“那个烟头画得挺像,还冒着烟。”
“这样有人到家里来,一看见这个,就不会抽烟了!”默默天真地笑着。每回家里来客人,都把家里抽得乌烟瘴气,走后打开门窗透上几个小时的气都不能把烟味儿驱散净。衣服上,毛巾上,到处都散发着烟味儿,似乎连墙吸饱了烟后,都在不断往外喷吐。鼻孔里充塞了烟味儿,呼吸都不通畅。虽说父亲不吸烟,可客人来了总不能让人家到门外吸吧。默默这招可真绝。第一个“受害者”刚掏出一盒烟,父亲用眼神指了指门边,那人便笑了笑把烟塞回了口袋。
四年级开学时,隐默走了,转到别的学校。听人说,她把名字改了回去。终于做回了自己,每天与属于她的体操相伴。
班上换了一位新班主任,“大小沉默”从此消失。默默终于做回了“沉默”,“沉小默”也挺乐意这个新称呼。小默爱笑,是那种肆无忌惮爽朗的笑声,老远就能一耳听出。默默不太爱说话,但和小默在一起时,无法抵挡她那纯真的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默默从小就时常腿疼,有时疼得站不起身,睡不着觉。天冷、下雨,或是走多了路,膝盖脚踝四个关节就疼得发烫。这天晚上,默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痛苦地发出低低的呻吟。双臂双腿八个关节像被绞着拧着一般隐隐作痛。看了一次医生,说是“生长疼”,正常现象。父亲一直对这事放不下心,也许是一楼背阴,地下湿气又重,孩子受了凉。
一位朋友介绍了个看骨科的专家,父亲马上带着默默前去就医。拿着化验单走进验血室,一个和默默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坐在凳子上,右胳膊放在桌上,衣袖撩起,一支针管深深扎进皮下。过了一会儿,拔了出来,露出尖尖的针头。针头在空中闪了下,又扎下去。小女孩一脸痛苦的表情,眼看着那针头又从肉里拔了出来,犹豫了一会儿,瞄准一个地方,深深扎下。细细的血管壁破了个洞,鲜红的液体被吸进细小的针孔,沿着针头向上流进针管。液面缓缓上升,渐渐接近顶端。针头猛地抽出,皮肤上留下的针眼被一团棉花堵住。
一位老医生从一块白布帘子后钻了出来,“来抽颈部吧,那是实习医生,没经验。”
默默吓得掉头跑出了门,父亲赶忙追了出去,快到医院大门口时才抓住了她,硬是抱着拖着扭着回到验血室。
“我不要!我不要!”默默从颈部往下立起鸡皮疙瘩,浑身扭动着想挣脱开父亲的双臂。
“听话!”父亲喝道。
“不要怕,一点都不疼,只要你别乱动。”医生说。
默默刚挣脱掉想逃跑,被父亲一把抓了回来。“一下就好,听话!”
“我不要从颈子上抽!抽手臂……”默默望着桌子后面那个年轻的医生。
“你想被戳几针还是就戳一针啊?”医生笑着准备针管,“别怕,我打针一点都不疼。”
“我不要!不要……”默默喊着,身子已被按到靠墙的床上。
“别动啊!”医生的声音在脑后震荡,一片阴影从头顶压下来。
默默的双臂被父亲紧紧卡住,忽然颈子上一块冰凉凉的,浑身的血都似乎跟着一下凉了,默默停止了挣扎。
“啊是不疼啊?”医生的声音渐渐远离。默默睁开朦胧的双眼,父亲和房间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脖子僵了,手脚直直地躺在那儿,甚至连起身时头都不敢低。手指一直按着压在颈上的那团棉花。
照完X光,拿着化验单,回到专家门诊室。医生说:“是结核菌感染,坚持吃这个药一年,再来看看。”随即刷刷地在病历簿上画了几笔,又扯下一张白纸写着天书般奇怪的字。父亲就拿着这张白纸到药房拿了几瓶药。似乎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儿的白色世界,流行着他们自己内部的符号,只有这个世界里的人才能看懂。
回到家后的第二天,邻居们变得怪怪的,从默默身边走过时,都侧着身,扭过头,捂着鼻,加快脚步。从远处望见,便绕着躲着她走。进出家都以极快的速度开门关门,“嘭”一声关得严严实实,生怕哪里走漏了风,或什么眼睛看不见的东西趁机而入。平日也不再和默默一家说话。
一天,默默放学回来,从水房经过时,听见里面有人轻声说话。
“哎,知不知道对门他家小孩得的什么病?”
“什么病啊?”
“肺结核!”
“啊?肺结核!传不传染啊?”
“当然传染啦!我都怕是不是早就传染给我们了呢……”
默默冲进家,锁上防盗门,又把木门从里面反锁了几道。晚上父亲回来了,默默问:“爸爸,我的病会传染吗?”
“不会!你那是结核菌感染,医生说了,不传染的。”
“可别人都说我得了肺结核……”默默不知道腿脚关节痛,怎么会查出和肺有关的病来。
“听他们瞎说!他们倒有医生懂?”
一年后,复查结果出来了,默默再也不用躲着人走路了。
父亲请来几个木匠,“乒乒哐哐”敲打了几个星期后,在半空中搭起了一座空中阁楼。一扇小窗子打开着,默默朝里望了望,只看见顶上一盏日光灯。悬在空中的阁楼,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来,从梯子爬上去!”父亲兴奋地跑到阁楼下墙角的木梯旁。梯子没有扶手,每一阶都用厚厚的木板搭成,斜靠在墙边,通向一个四方形的口。父亲一手扶着墙,一手搭着梯子,看着脚下一级一级踩上去。“哎哟!”父亲一头顶在木板上。“还搞了个盖子!?”父亲埋怨道,揉了揉脑袋,用手顶开厚厚一块方形木板。“啊,不错!以后你有自己的小天地了!”
默默只看见父亲颈部以下的身子,一会儿,整个人消失了,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吸进洞里,只留下一个光溜溜的梯子。默默扶着梯子,脚踩在木板上,向上爬去。随着视线的抬升,眼前转入另一个时空。视线与地平线重合,天低低地压下来。当身子从洞口完全爬进去后,才发现,在这里,人无法站直。或弯腰弓背,或双膝跪地,总之,只有屈身才能避免碰壁。
告别了沙发床,不用再白天扮演沙发,夜晚扮成床,在两个角色间不停转换。太阳出来了,是个很普通的黑皮沙发,月亮升起后,仍是那张黑皮沙发,不用被摊开铺上被褥。单一的角色,单纯的存在。
默默爱上了属于她自己的小天地,合上盖子,那里就只有她和她的桌、椅,头顶就是灯管,伸手可以触到灯光的温度。所谓的床就是在地板上铺一层被褥,没有严格的边界,即使从“床”上跌下来,也不会疼。默默常常趴在地板上画画,画完就挂在墙上,四面墙贴满了大大小小的作品。
“楼上小姐,下来吃饭喽!”父亲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默默从窗口探出个小脑袋,应了声便消失了。不到半分钟,已坐在桌旁了。
家里装了电话,红红的机身上有几个数字按键,拿起听筒,只有“嘟——”的长音。电话铃突然尖厉地叫着,默默急得从阁楼梯子上滑下来,浑身疼痛地跑到电话前,抓起听筒,父亲熟悉的声音从电线那端传了过来。
这天晚上,默默向父亲学起了打背包,为的是过几天学校组织的生活实践。
星期五一大早,六年级四个班的学生在校门口排好了队。每人身后的背包有两人那么宽,叠成方块儿的被子被绳勒成了十二块,里面塞得鼓鼓囊囊,压得一个个孩子面红耳赤。只要一丝微风吹过,他们准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从前往后依次仰面倒地。那场面壮观得绝对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
几辆汽车开来,停在校门外。老师把学生们的背包一个个装上车顶,大部队便出发了。孩子们在车里唱着笑着,车窗外掠过一处处熟悉的风景。
“我家到了!”一路上都有人喊。
过了长江,窗外绿色成了主色调。中午时分到了老鹰山。孩子们从车门涌出来,老师爬上车顶发放着背包。孩子们背着背包,在队伍里兴奋地谈笑着。老师领着学生向驻扎地挺进。走了半个多小时,队伍像蛇一样歪歪扭扭,稀稀拉拉,脱了节,已分不请你我是哪个队伍里的了。有人肩膀被压塌了似的耷拉着,一根背包带从左肩上滑下来,整个身子向左边一沉,差点跌一跤;有人走着走着突然背包带散了,被子、盆、饭盒都掉下来,撒了一地;有人干脆把背包拖在地上走,这倒省了不少力;还有人忍不住肚子咕咕叫,从包里拿出火腿肠啃起来。一些“漏网之鱼”则被队伍末尾的几个老师打捞起来,看来收获还颇丰。
下午一点多,走进一个不大的小院,一排平房破破烂烂,前面一个小花坛里种着几棵难看的植物,拐角处有一排水池。男学生们刚想坐下来歇一会儿,被几个男老师集合起来出了院子,不知去了哪里。女学生们按照队伍的顺序被安排进了宿舍。十人一间,房里只有五张床,两人睡一张。默默的宿舍最后又加了一人,在门后铺了一张折叠的钢丝床。
放下背包,拿起饭盒,向食堂进军。男生从后面追上女生。进了食堂,闻到饭菜香,一个个迫不及待地坐下来。五六人围成一桌,桌子上放着一盘红烧鱼,一盘青菜,一碗菜汤。师傅给每人的饭盒里盛上饭,大家便疯抢一般吃起来。默默嚼着带糊味的饭,夹了块鱼,腥得难以下咽,还有那最不爱吃的青菜和淡得和水一样的汤,简直是受罪!默默没吃几口,便放下筷子。
吃完饭,在水池边挤着涮了涮饭盒,塞进桌肚里的抽屉。全体整队出发参观附近的农家。
进入秋季,天有些凉,路边一个老农摆了个摊儿。几个男生跑过去,捧了几个红红的柿子回来。从城里来的孩子,对乡野的一草一木都充满着无尽的好奇。
天黑了,食堂里摆好了晚饭。每人仍坐在中午自己的位置上,桌肚里的饭盒都被放在桌上,里面盛满了饭。默默闻了闻,和中午一样,一股呛鼻的糊味儿。荤菜是肥得要命的红烧肉,冬瓜是白水煮的。
晚上回到宿舍,默默解开背包整理起床铺。靠门的床上铺着洗得泛黄的床单,像几年没洗过,大概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默默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番,在当中发现一大块斑迹,不知洗过多少次,仍顽固地残留下来。
“姑娘们,准备得怎么样啦?有什么不方便的?”班主任进屋来。
“王老师,这床单脏了。”默默指着那块污迹说。
“哪里?”老师凑近看了看,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压低嗓音悄悄问:“你……是不是这个月不方便?”
默默不太明白老师的意思,只连忙摇摇头。
洗漱完毕,大家都上床了。默默在床单上贴了块纸巾,铺好被子,钻了进去。默默睡在外床,里床是菲。九点多,班主任一个寝一个寝关了灯。黑暗中,似乎所有人更兴奋了。第一次离开父母在外过夜,住在集体宿舍,对于独生子女来说,是非常新奇的。身边多了个人,神经都异常兴奋。那天晚上,每个宿舍都卧谈到三更半夜才渐渐安静下来。
“默默,默默……”五点多,菲把默默摇醒。
“嗯……”默默半睁开眼。
“陪我去一下厕所好吗?”菲轻声说。
窗外一片漆黑,推开门,两人用手电筒向四周来回照了一圈,蹑手蹑脚进了厕所。没半分钟,两人飞奔出来,冲进屋里。
早上七点多,在食堂里喝完烧糊了的稀饭,每人领了一包榨菜、两个馒头,整队向老鹰山逼近。
九点抵达山脚下。看那山并不高,可爬起来却远比想象的累多了。中午十二点多才陆陆续续爬到山顶。一个个饿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拿出馒头就啃。默默原本最不爱吃没馅儿的馒头,这会儿也顾不得爱不爱,逮着就啃。就着咸咸的榨菜,每一口都那么香。有男生啃完两个馒头还嚷嚷着饿。默默才吃完一个,刚准备拿第二个,谁知手一抖,雪白的馒头滚落在地上,沾满土和枯叶。没一会儿,成了左近蚂蚁们的美餐。
晚上,君掏出半包吃剩的榨菜,全宿舍人饿虎扑食般跳上她的床。八点多,默默就累得睡着了。睡梦中突然听见一声尖叫,刚一睁眼,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从眼前一晃而过,消失在门口。默默吓得不敢出声,全身僵硬。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旁边的屋灯亮了,班主任闻声赶来。
“刚才有个人……”只听颤抖的声音从屋子最里的一张床飘来。
“别害怕?是不是做噩梦了?”老师披着衣服奔进来。
“不是……”丹跪坐在被子上,脸色煞白。
“快钻进被里,别着凉了!”老师给丹盖上被子。
“王老师……”丹快哭了似的,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
“老师在这儿,别怕!发生什么了?慢慢说。”
“一只手突然摸我的腿……我以为是王老师,但……那手特别粗糙……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丹断断续续地叙说着。
“没事了,老师在这儿,不怕。”老师陪在丹身边直到她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一帮男生进了女生住的院子。几个弯腰弓背地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哎,看!脚印到花坛后面就消失了。”璐大声喊道,神态颇似名侦探柯南。
“啊?那岂不是没法跟踪了!?”一帮男生拥过去。
默默抱着脸盆在水池边洗漱。这帮男生是从哪儿得知昨晚发生的事的?消息还真灵!
上午半天蹲在田里挖山芋,中午回到宿舍打背包。这时真是洋相百出,一个个娇贵的千金平日哪里干过这个,手忙脚乱地胡乱缠着。有的还没背就散了,有的捆是捆好了,可远没有来时扎得漂亮。一个个像落荒的难民准备集体大逃亡。
终于坐上回家的汽车。在车上,才知道男生住在一个体育馆里,都是打地铺睡。
“这些鬼东西,半夜偷偷躲在被子里啃榨菜,被我逮着了!”体育老师说完,全车哄地笑炸了。
小学毕业后,雪一家搬到了上海。默默和沄考上了不同的中学。班上不再有和默默同名的了。院子里几幢老楼正在拆除,几棵梧桐、香椿树被砍断,粗粗的树桩上可以清楚地数出一圈圈年轮。世界一下沉寂了。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默默时常回忆起儿时的场景,望着顶楼那个熟悉的阳台,不知里面一直空着还是搬进了陌生人。楼道口的燕子窝还在吗?燕妈妈还带着燕宝宝住在里面吗?雪到了上海就失去了联络,她还会想念这里吗?沄仍住在这个院里,但为何我们之间渐渐疏远了呢?小默是否会习惯别人不再叫她“小默”呢?
默默认识了班里的新同学。无羽是个单纯无邪的女孩,就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污点。她俩很快成了好朋友。放学后常在无羽家附近吃烤羊肉串,六指老太烤的肉串最好吃,她会在肉串上洒上许多白芝麻。第一次去无羽家,“毛毛”趴在默默脚边,撒娇似的哼哼。
“怪了!它平时见了陌生人就吼,可匈了!怎么见了你竟这么喜欢你?”无羽纳闷道。
“哈!因为我属狗嘛!和‘同类’就是有缘!看我多有吸引力!”默默自豪地说。
“哎,你不是应该属猪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属猪啦?”
“你不是八三年一月十五生的吗?猪年!”
“我是农历腊月初二生的,还没过年。属相是按农历算的!猪!”
“不管,反正你就是属猪!”
“狗!”
“猪!”
“好好好!我猪头狗尾行了吧?!”
无羽的父亲是司机,母亲做生意,有时都不回家睡,默默就住在她家。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两人在家玩疯了。把弹珠放进锅里煮,原本水亮透明的玻璃珠,在沸水中滚动,由球心裂开一道道口。弹珠仍是一个整体,却不再透明,放射出太阳般的光芒。又是刻小柿子,又是玩打火机,睡在床上还要说话,常到两三点才睡。一次早上八点多才醒,差点没赶上那天的春游。
学校的选修课,她俩都选了生物兴趣小组。做细菌实验,她俩被派到厕所。忍着臭气憋了几分钟,把培养皿交给老师。一星期后,就看她们的上面长了最多的细菌,全是黑黑的毛。
一次课上,老师在每人桌上放了一瓶酒精,旁边的盘子里有一个小针头。晨扎了几针都没见血,同学们都笑她皮太厚。默默擒着针头,几次下狠心都没下得了手。老师走到默默面前,看着她求助的眼神,接过针头,在她的无名指上迅速一扎,一小颗红色珍珠从皮下渗上来,越变越大。老师收集完每个人的血后,回到讲台,桌上摆着两个小碟,碟里乘了些透明的液体。老师用滴管从一个小试管里吸上一点血,滴在标有“A”的碟里,红色淡开了。随后又滴在标有“B”的碟里,一小滴血沉到底面,凝固成红色的一点。
“无羽是B型血。”老师得出结论。
默默的血在“A”“B”两个碟里都没有凝固,那会是什么血型呢?默默寻思。
“啊,这个是O型。”老师解释道,“O型是万能血型,可以给A、B血型的人输血,是最无私的血型。”
每天放学时,默默和无羽总看见嫣身旁有一个“影子”——与嫣穿的一样,长得也一模一样。
“嫣!”无羽喊了声。谁知她俩一起回头,真搞不清哪一个才是嫣了。原来嫣的“影子”是她的孪生妹妹婉,就在隔壁班。世上竟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默默有些嫉妒,为什么自己就没有这样一个孪生姐妹呢?太不公平了!
“妈,你怎么不生一对双胞胎?要不,我就有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或妹妹了!”默默埋怨道。
“天!说生就能生的啊!?要是真有两个你,买衣服要买两件,书包要买两个……总之,什么都要双份的!谁养得起啊!养你一个都累死了!”母亲一边拖地一边说。
默默爬上阁楼,趴在木板上想象着。“如果我有个妹妹,吃饭在一起,睡觉在一起。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感到寂寞了。那该多好……”
可似乎嫣的心里并不太喜欢婉。每次考试两人都争得你死我活,非比个高下不可。嫣的母亲似乎更偏爱婉一些,每次都是做姐姐的挨打。默默总觉得嫣和婉之间有什么把她俩隔开了,但表面上却一点都看不出。渐渐的,默默能一眼辨出哪个是嫣哪个是婉了。虽然她们长相百分之九十九相似,但仅凭着百分之一的不同,就能立刻区分出来。嫣透出一股淡淡的成熟的气质,温和而大气,婉则显得娇气浮躁许多。
默默家门前竖起了一幢新楼,还有几个月默默就要搬新家了。院子里的泥土被水泥淹没了,大石桥幼儿园不在了,丹凤街拓宽了,小学校门对面的监狱拆了,路边的矮房子一夜之间都拔高了。默默有些舍不得自己的“空中楼阁”。搬走后,这间房会变成什么样?会被拆掉吗?
默默一趟趟从渐渐空了的房间搬出属于自己的东西,爬上七楼。新家大了许多,有一厅两室,有属于一家的厨房和卫生间。客厅地面是状元红的花岗岩,反射出人影,房间都是木地板,厨卫间贴满了雪白的瓷砖。默默有了自己的小房间,一张能睡下两三人的床,有了自己的桌椅橱柜。而默默的颜料盒躺在抽屉里,风干了;收集的石头扔了,种子发了霉;几本糖纸不见了,吃糖时连糖纸看都不看一眼就丢了;分类整理的贴画也只剩了三四本,每周日不再拿着几块零花钱去成贤街买贴画,邻居孩子长大了,不会再聚在一起互相换贴画了;书橱顶层摆着不全的《十万个为什么》和《十万个智斗故事》;犯错时,父亲不再下命令“屁股准备”,默默也不再乖乖地脱下裤子撅起股了;傍晚的散步渐渐隐退了,每天晚上父亲不再高高举起默默,每周日的全家出游也退出了议程……默默写作业的时间增多了,总是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父亲工作忙了,有时晚上加班到深夜,节假日都不得清闲。
离开老屋时,默默又看见那张曾被自己从抽屉底下翻出来的父母结婚照。父亲干瘦的骨架在黑西装里直晃,年轻英俊的脸上露出朴实的笑。母亲丰腴的身子裹在白婚纱里,白皙娇嫩的皮肤放着红光。
“妈妈,你以前那么胖啊!?”默默曾拿着照片问母亲。
“生了你以后就瘦了,怎么也胖不起来!”当时母亲脸一红,一把揪过照片塞在抽屉最底层。
如今,母亲收拾完所有物什,最后又检查一遍。打开衣橱的抽屉,那张照片就夹在抽屉底下的木板中间。合上抽屉,依旧一片黑暗。那张老照片一直躺在那里。
十月的一个中午,默默上完厕所,突然看见白白的手纸上一抹鲜血,吓得忙喊父亲。
“等你妈回来再和她说。”父亲只说了一句。
母亲回来了,给了默默一个棉条,说是以后每月都会用到。默默看着棉条染上了可怕的血红,害怕极了。流血不会死吗?为什么每个月都要流那么多血?
后来在学校的健康课上才知道,这是每个女人都会经历的必然生理现象。默默意识到自己长大了,真正成人了。在学校,默默还学会缝纫,踩着缝纫机做出裤衩子,做的布兜还给母亲用来买菜呢;手工课上做的鱼鳞刀,母亲总夸好用;自己画的燕子风筝做好后,虽没放过一次,但也是自己的劳动成果;园艺老师教怎样雕刻水仙,默默把自己一刀刀雕刻的球根养在水里,就看叶子长老长了也不见开一朵花……
升入初二那年,十二月十三日早上十点,全校师生正在操场上做着课间操,高空突然传来沉重的警报声。默默想起人防课上学到的,难道这是演习?要钻进防空洞了!响了三分钟的警报消失在空中。三分钟后,每个人仍继续做着之前的事情,就像刚才有谁按了暂停键一般。
第二年的十二月十三日上午十点整,警报拉响的那一刻,全校师生在操场上,哗一片低下头。三分钟,默默第一次感到那么漫长。想起和山东来的小叔叔一起去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时,迎面石壁上刻着“遇难者300000”的黑色大字,“遇难者头颅”、“断臂”等雕塑,呈棺椁形的遇难同胞遗骨陈列室内,由江东门“万人坑”里挖出的残骸,无数日军现场屠杀照片和实物,以及“遇难者名单墙”上深深刻下的三千个人名……
初三下学期,面临中考的严峻形势,默默和无羽报了个学习班。每周二四晚上一下课,两人就冲出教室,跨上单车就彪起车来。无人的马路似乎成了她俩的赛车道。黄梅天阴晴变化莫测,下课后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无羽披上母亲送来的雨衣。默默裸露在散发出酸味儿的雨水中,车轮飞快地趟过一洼洼水潭,甩出的泥点溅在白色的裤脚上。一到家冲了把热水澡。默默才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如此痛快地发泄过了。
中考前,默默和无羽哭着约定:两人一定要考上同一所高中。
漫长的暑假过去了,那个约定像梧桐树的枯叶般随风凋零。
默默听小学同学说,三年级转来的那个隐没在全国青少年花样体操比赛中得了第一。
不久听初中同学说,无羽已变得让人认不出了,当初的白纸沾染了污点。默默害怕看见她,看见一个不认得的她。
十七岁那年,默默突然无端地闭经了。刚开始几个月,默默似乎暗自庆幸,再也不用每月受罪了。
“默默,你抽大麻啦?!”班里喜欢捣蛋的男生大声喊道。
“你才抽大麻呢!”默默生气地走出教室。看看镜中的自己,灰暗的脸色,黑黑的眼圈,消瘦的身体,也怪不得别人会如此开玩笑。近来常常失眠,走路会耳鸣,这一切到底怎么了?难道仅仅因为不流血了?
母亲带着默默去医院做了检查,开了药,可两个月后也不见血。又去了省中医院,喝了几付中药也不见好转。
“半年多了,再这样下去会子宫萎缩……”老中医说。
默默不明白子宫萎缩会怎样,但知道那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如果没了它,就不完整了。默默第一次强烈渴望看见血,看见自己的身体流血。
打了一针黄丙酮,没几天,默默终于重见久违半载的鲜血。渐渐的,失眠耳鸣消失了,脸色也红润了。
默默的腿疼依旧没有好转,小腿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点,斑斑点点隐在皮肤下。
“这个……我记得在电视上看见过,是白血病的征兆……”父亲一看,惊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