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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无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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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孩子是上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来讨债的……
我一岁时,妈回到上海。爸送我来到小河边的爷爷奶奶家,便回了南京。
爷爷奶奶就我这么一个孙女,疼极了。我“嗯奶嗯奶”地咂着嘴,奶奶竟乐得笑弯了眼,“会叫奶奶了!哎,嗯奶来喽!嗯奶抱抱!”从此,我一直叫奶奶“嗯奶”。
一岁多的我可淘气了,一坐上藤椅吃饭,就“唧唧歪歪”死命摇着椅子,不停地喊:“倒倒汤!倒倒汤……”除了泡了汤的饭,别的什么都不吃。爷爷奶奶也拿我没辙,只能由着我的性子。
每次喝完饭里的汤,碗底会显现出一个奇怪的符号——三横一竖,像是逆时针旋转了九十度的“山”字。盛汤的大碗里有,盘底也有,像是象征着什么。奶奶说,那是“雪”字,“雪林”的“雪”,“雪林”是爷爷的名字。奶奶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小河”都不会写,却认得这个字。
“乖啊,公公(爷爷)到十字港买饼饼给囡囡吃了!看,那个是不是公公啊?”奶奶常抱着我坐在门口,望着远处的十字港,看是不是有个挺着圆圆的肚子的人正一步一步向回赶。
“公公,公公……”我在奶奶怀里跳动着喊。一会儿工夫,爷爷便到了家门口。
“公公买饼饼,嗯奶嚼嚼,囡囡吃吃”,奶奶就这样念叨着,一口口嚼碎了饼,再一口口喂给我。
“讨债鬼,来吃!”爷爷总是以命令式的语气喊着,随后露出满嘴牙,笑着递给我一包吃的。常是些糖啊,水果,汽水,棒冰什么的,别家的小孩看得直眼馋。
我是一刻不能离开奶奶的,奶奶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一天午觉刚醒,睁眼不见嗯奶,便跌跌爬爬翻下床,跑出门找嗯奶。谁知被石头绊了个跟头,便“哇”哭喊起来,“嗯奶来呀,嗯奶来呀……”过路人见了,忙扶我起来,可刚扶直了,我又一屁股坐回原地,喊着:“嗯奶,嗯奶……”邻居闻声也来了,扶起我,“嗯奶就来哦!”可我就是腿软,“扑通”倒地。直到有人从大队里喊回嗯奶来,嗯奶亲自搀起我,我的腿才听话。围着我的村里人都笑着说:“这个小孩真怪气,非要奶奶来搀嘞!”
奶奶是大队妇女主任,常去队里有事,可我非要跟着一块儿去,奶奶便提着一个竹篮子,把我放在篮子里拎着。我坐在篮子里,看着自己高高的,远离地面腾空走着,开心极了。以后一见到篮子,就跳进去,喊着“嗯奶来呀,嗯奶来呀,来拎囡囡!”
夏天,爸爸从南京回来。“啊,怎么没见长大啊?还和去年一样高,又黄又瘦!”爸爸看着害羞的我说,“来,爸爸抱抱!”我则一扭身,躲进嗯奶怀里。
“嘿,小家伙,不认得爸了!?”爸笑笑,在包里掏什么。突然,一列红色的小火车边“呜呜”叫着边向我驶来。我一听声音,毫不犹豫地放声嚎啕起来。眼看那呼啸着的铁皮怪物就要疾驰而来,我连跑带跳地慌忙逃开了。
那天晚上,我已和爸形影不离,还非要和爸爸一起睡。
几天后,爸爸问我:“要不要和爸爸一起回南京啊?”
“要!”我似乎都没思考,顺嘴说出。
临走时,爷爷奶奶拉着我的小手,眼底混浊,只看得见我的倒影。
来到南京,视野突然变得狭小得可怕,没有绿油油的农田,没有缓缓流动的小河,夜晚看不见一只只小灯笼飞来飞去,也听不见草丛中低低的虫鸣……然而我爱上了路两旁高大葱郁的梧桐,他们向我张开宽厚的臂膀,将锋芒般的阳光拦腰截断,投下凉爽的树荫。
爸爸抱着我走在进香河路上,听说从前这里真的有一条河,人们就顺着河乘船到鸡鸣寺上香,所以取名进香河。可不知什么时候,这条河枯了,在河床上修了路。爸拐进一条小巷子,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巷子叫大石桥。也许这里曾经有座桥,连接进香河的此岸与彼岸。小桥流水人家,一切都不复存在,只剩冰冷的铭牌上几个生硬的方块字,空气中若隐若现、幻幻灭灭的废墟。
我的家就在进香河边,大石桥下。起初我和爸住在单身汉宿舍楼,每日爸要忙着上班,下班回来还要照顾我。首先针对我挑食的毛病,爸算是下狠了心:逼着我吃这吃那,没有喜欢不喜欢,只要能吃,就要吃。一顿饭要吃上两个钟头,吃到饭冷菜凉,我还没吃完,这可是我从小养成的坏习惯。爸居然想出独家绝招——喊口令。有谁听说吃饭都要命令的?“舀,嚼,咽;舀,嚼,咽……”如此循环往复,我吃饭的速度渐渐加快了,从两个小时缩短到一个半小时,再到一个小时……爸还和我比赛谁吃得快,第一名可以打第二名的屁股。当然,我可没少挨屁股!不过也有几次我第一哦,我可用小手在爸爸的屁股上狠狠地盖了个枫叶章呢!长大后才知道,那是爸故意输给我的。
一日午后,我一觉醒来不见爸爸,便冲出门,对面一间宿舍敞着门,没有人,我便跑进去。抬头望望高高的双层木床,双手抱住一根柱子使劲摇晃起来。“吱吱呀呀”声将邻近的人引来了。爸的一个同事刚走到门口,吓得脸上顿失血色,口中要喊什么,却被一下堵住了。猛一抬头,只见头顶的床架子摇摇欲坠,“哐啷”,从一米多高处砸了下来。那同事浑身一抽,只见我将娇小的身躯往边上一闪,床架就砸在离我脚不到五公分的地方。我望着散了架的床,咯咯笑着,完全对眼前擦肩而过的死神视而不见。
爸从办公室赶了来,听人说了当时的情景,后怕一阵阵袭来。当晚就与在上海的妈妈商量调到南京工作的事。当时上海户口十分紧张,想调到上海简直是白日做梦,除非你能找到愿意调出上海的人和你对调。没想到竟有像妈这样的傻瓜。半年后,妈和一个南京人对调了。那个人充当我妈的角色,在“大壶春点心店”工作,妈则成了那人的替代品,在长江边,大桥二处幼儿园开始了新生活。
“大壶春”还是“大壶春”,幼儿园仍是幼儿园,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似乎没有丝毫变化。
我随着妈,挂了两年的上海户口也改成了南京。不久,单位分了一间单独的房子给爸,在宿舍楼的三层,朝阳。一家三口这才有了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过上了真正的家庭生活。妈开始学着烧饭做菜,爸的单身汉生活总算到了尽头。我也由一个面黄肌瘦的“瘪三”,渐渐长成圆润饱满的健康宝宝了。爸单位举办了个“最可爱宝宝”的评选,职工把自己孩子的照片贴出来,进行无记名投票,最后票数最多的当选“最可爱宝宝”。结果出人意料,居然是我这个黄毛丫头夺取了桂冠。
爸妈忙于工作,于是我被送进家门口的大石桥托儿所。起初几天,只要一离开爸妈的怀抱,我便哭得死去活来,直到下午爸妈来接。每天都把老师的衣裳哭得从里到外没一处是干的。第三天晚上,我睡在床上,爸妈坐在沙发上说着什么。
“要是明天还哭,就把她送回老家去。”爸说。
第二天,爸照常送我去托儿所,老师接过我,抱进教室。奇怪的是我一声不响,不哭不闹,一天下来,是班上最乖的宝宝。下午爸来接我时,老师还特地表扬了我呢。
回到家,我一直念叨着:“前前前,后后后,左左左,右右右……”
“说的什么呀,什么枪枪枪的……”爸纳闷。
“好像是前,后,左,右吧。”妈听了会儿,不太肯定。
“噢,原来是今天在幼儿园学的呀!也真见鬼,昨天还哭成那个样子,今天却一点事儿都没,乖得很!”爸笑道。
我的一口家乡话,就这样渐渐给普通话同化了。
两岁多时,我得了“百日咳”。顾名思义,我是注定要咳上一百天才肯罢休的了。第一次去鼓楼儿童医院,闻着空气中漂浮的药水味儿,感觉有什么不祥的阴云笼罩着我,四周看不见的游魂飘来飘去。
接下来的日子可真是苦啊!每天三顿中药,满满一大碗黑乎乎的脏水,看不见碗底,似乎那碗是个无底洞,尽管咕嘟咕嘟喝个不停,也永远喝不完。我放下碗,皱着眉,不敢抬眼看爸爸。“快喝,再不喝,就捏着你的鼻子硬灌下去!”爸严肃地说道,我知道爸生气了。两只小手重又端起碗,两眼使劲往黑暗深处望,可就是不见底。碗颤抖着向嘴移近,一闻到那股像是混杂有千百只臭虫腐烂发出的怪味儿后,双手顿了顿,停在半空。干脆闭上眼,屏住气息,向碗靠近。双唇贴在碗边,双手将碗缓缓倾斜,如果能不经过舌头,直接灌进食管那该多幸福!睁开眼,一片混黑,泪珠顺着脸颊滚下来,胆怯的目光从碗的边沿向爸投去。“快喝,下命令啦!”爸喝斥道。我垂下沾湿成一簇簇长长的睫毛,咕嘟咕嘟……洁白的碗底留下黑色的渣滓。
爸爸抱着我来到进香河菜场,买了一罐杨梅,几个大蒜头。在回家的路上,爸爸剥去蒜头一层层的包裹,露出白亮的瓤子,掰下一瓣,塞进我嘴里。看那白白嫩嫩,很好吃的样子,谁知“咔哧”一咬,从舌尖一直麻到舌根,舌苔上每一个味觉细胞都像被针戳了似的。向上传到鼻腔里,痒痒的,勾起打喷嚏的欲望,再往上,刺激着泪腺,无端分泌出大量咸咸的液体。我张开嘴,正要将满口的蒜头连唾液一口吐出。“不许吐!咽下去!”爸下达终极指令。舌头在半空打了个转儿,卷起蒜瓣儿缩了回去,弹向喉咙口。紧接着又一瓣送到唇边,我紧闭双唇,五官扭曲得变了形。“吃了病就好得快点,听话,张嘴。”爸将蒜瓣顶进我嘴里。
回到家,爸翘开杨梅罐头,我迫不及待地抓了颗又大又红的塞进嘴。酸酸甜甜的滋味儿在唇舌齿间打着转儿,我眯缝起眼,细细品尝其中美味。“嘟”,核儿打在桌上,余味儿在嘴里回荡,我刚要伸手从罐头里再抓一颗,爸拾起吐在桌上的杨梅核儿。
“把这个咽下去。”
我看着那颗圆滚滚的核儿,上面还残留着未啃尽的梅肉,拇指和食指捏着送进嘴里。可那不听话的核儿在口腔里东撞西滚,到了喉咙口,又跳回舌尖。
“咽不下去……”我含着核儿,呜呜的有些口齿不清。
“咽下去!”
我知道这是不可违抗的命令,可那核儿比食管还粗,堵在口头就是下不去,就算硬咽下去了,也会不上不下,哽死的。原来食道是有伸缩性的,而且就算倒立,头朝下脚朝上,食物也会顺着食道下到胃里。那颗核儿在食道中一点一点挪步,每一步我都真真切切地感觉得到,最后“咚”一声,跌进胃里。随后它是如何在我的肠道中一日游的,我便不得而知。以及最终核儿是否仍是核儿,我也无从得知。我想知道的是,它在我的肚子里做了些什么,它是怎样帮我治病的呢?
没几天,我已习惯了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中药,我正眼都不瞧它,一干而尽;大蒜,当是嚼口香糖一般反复咀嚼,面不改色;杨梅,连肉带核儿,囫囵吞下。
病好后,我转到妈妈工作的幼儿园,在长江大桥引桥下。每天早上六点不到,我就被妈妈拉醒,坐起身,两只眼说什么也睁不开,只感觉一双大手抓起我的胳膊,塞进一件件衣服里。鼻子冒着泡儿,梦游般刷完牙洗完脸,一双大手往我脸上点了几点雪花膏,匆忙揉了两下,又转到公用水房,拧灭煤气,端下炉子上半掩着冒着白气的锅,从门外的碗橱里取出一双碗筷,一并搁在屋里的桌上,一刻不歇地拉起我的小手出了门。
院子里一片漆黑,抬眼望望头顶的天空,月亮没睡醒似的耷拉着脑袋。妈妈把我抱上自行车后座,骑着车出了院子大门。出门左拐二十来米下了车,在地质学校门口买了两个蒸饭包油条,一个递给我,另一个啃了两口便塞进包里,跨上车,往相反的方向骑去。那么大一团抱在手里热乎乎的,可是啃上几口便吃不下了,外面裹的一层糯米粘满了食道壁胃壁,有时特别硬,哽在嗓子眼儿里。风从两边嗖嗖刮来,我蜷缩在妈妈背后,半边脸贴在妈妈背上,一点一点啃那包着又软又烂的油条的蒸饭。直到被风吹得不再冒热气,冰凉凉的,而我已靠在妈背上睡着了。有时妈也会在大石桥与丹凤街交叉口买几个肉包子或发糕。
从市中心到长江大桥,骑车要一个多小时。醒来时已到引桥,妈妈扭动着腰肢,吃力地爬着坡。随着桥的提升,我渐渐远离地面。桥下是一幢幢居民楼,但是看不见长江。不远处,红色火焰般的桥头堡矗立在风中,车却突然急转直下,顺着引桥延伸下去的岔道急速下冲。抬头望着越来越高的长江大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站在桥身俯瞰脚下滚滚的长江。
下了引桥,还要骑上好远才到幼儿园。一路上荒凉了许多,看不见很多人,但我最喜欢这段路。没有城市中参差不齐的楼房,没有刺鼻的汽车尾气,也没有耳边嘈杂的噪音。喜欢这份静谧,清新,以及路边的蓝色小野花,墙根钻出的几簇青草。七点三十多或四十分时,妈妈下了车,推车进入幼儿园,把我从后座上抱下来。
幼儿园不大,只有一幢两层的楼,后面是个园子,有秋千、滑梯、跷跷板什么的,妈妈和几个老师用竹竿搭起个架子,牵上葡萄藤,到了夏天,藤上就会结满绿中带紫的葡萄。园中有两棵高大的桑树,枝丫上冒出一个个嫩绿的芽。我掏出揣在口袋里的蚕宝宝,抬头望着在空中交错的枝丫,就指望你们来喂饱喽!看着一条条又细又小的蚕宝宝在我的悉心呵护下一天天长长长粗,白白胖胖,是最幸福的事了。轻轻捏起一条,贴在脸颊上,能感觉到那滑嫩的皮肤下,隐约显现出的细细的血管里,暗暗涌动着绿色的□□。一不小心一条蚕滑落,待我反应过来,倒退回去寻找时,只见地上一滩血肉模糊的绿色。抬起双脚,右鞋底上沾染了同样的绿。我不能容忍自己杀死了最爱的春蚕,它不再蠕动,不再趴在桑叶上“嗤嗤”地啃成一道弧……我用纸拾起残碎的尸体,在桑树下扒了个洞,又重新填好。
午后,地上残留的那滩绿,已被阳光晒退了色。
小班在一楼,我悄悄跑出教室,玩腻了那些塑料玩具,爬上二楼,看看中班大班的孩子都干什么。一会儿已坐园里荡秋千。随着两根铁链吊起的木板悬在空中,与地面的距离不断改变,眼看就要撞向大地,转眼却腾空而起。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风在耳边低吟。
教室背阴的一面,有一块绿草地,远远望去似乎其中夹杂着几点红。
空空的秋千在半空没劲地轻轻摇摆。
“妈妈,看,小草莓!”我跑到妈妈面前,高高举起双手捧着的十几颗红艳艳的小红果——比豌豆大些,像是微缩了的草莓,表面长满细小的籽,沾了一手。
“你从哪儿采的?”妈妈问。
“就在后面!”我指着后窗外。
“先洗洗吧,来。”妈牵着我来到水池边,一双大手握住我的小手伸向泄下的水柱。小草莓水莹莹闪着光,在手心跳动。我捏起一个,含进嘴里,一股恬淡的清香沁入全身。
下午五点多,我坐在妈妈的车上回到院子。比早上走时热闹了许多,过往的人们谈笑着,小孩子你追我赶地嬉戏着。几个举着长长的竹竿的大人站在一棵高大的树下,够着什么。“妈妈,他们在干什么?”我好奇地指指。妈妈停下车,望了会儿,没有回答。于是推车过去,和在一旁仰头观望的人们聊了几句。竹竿顶端绑了铁丝,铁丝上拴着剪刀,在空中摇晃了一阵,“咔嚓”,树枝顶端的嫩叶被剪断,掉在地上。有人弯身捡起,丢进篮里。一股刺鼻的味儿钻进鼻孔。原来这是香椿树。有没有搞错,臭椿吧!?人们在够的是香椿头,据说这还是挺昂贵的名菜,和鸡蛋炒挺好吃。得,我对这味儿过敏,还是避而远之为妙,催着妈妈赶紧回家,再呆一会儿就要吐了。
蚕宝宝突然不吃也不动,躲在一角,昂起头悬在半空,如雕塑般,休眠了。从头部开始一点点蜕去束缚自己成长的表皮,像脱衣服一样,往尾部脱。一天后,那层皮像被挤压过似的皱巴巴缩成一团,被尾巴一甩,落在盒底。每脱一层皮,蚕就长得更长更粗。渐渐地,它们不爱吃桑叶了。前几天喂的桑叶都没吃完,已变得又干又脆。我好害怕,难道它们绝食不成?会不会死……每天我都守在盒子旁静静地看着一条条不再爬动的蚕,缩在各自的一角,扬起头缓缓晃动着,前端几对小脚在空中拨弄着什么。偶尔一闪,我凑上去,才看见那一丝极细的线,自蚕的口中吐出,从盒子的这一侧横着拉向临侧。就这样不停反复,从此侧到彼侧,再从彼侧到此侧……一天下来,已明显看出一根根洁白的丝了。可每一根丝中又有多少透明的丝呢?
奇怪的是,在另一角的一条黑色的蚕,居然吐出的是黄色的丝——那种鲜亮的金黄!几只蚕攀在各自吐出的丝上,身子弯成弧形,扬起头,在空中画着圆。小小的额头上,皮肤褶皱成奇怪的图案,头两侧各有一个小黑点,大概是眼睛。“嗑啷”一声,什么东西落在枯掉的桑叶上。原来是一小颗黑色的排泄物从蚕的尾部掉下来。咦,尾巴上怎么也有眼睛?不,身子两侧各有一排。
长大后才知道,蚕是没有眼睛的。那黑点只不过是吓唬想接近自己的敌人的伪装罢了。蚕靠着头部与十几对脚的触觉完成了从出生到结茧的全过程。
一夜过去,蚕用自己口中吐出的丝,将自己封闭在半透明的椭圆形茧中。隔着蚕丝编制的网脉,仍能看见蜷曲在其中的蚕昂着头,昼夜不舍地继续编织着自己的茧。茧一点点加厚,渐渐的,只能隐约感觉到其中有生命在闪动。稍不留神,转瞬即逝。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空空的盒里,残留下四只茧,三个白色,一个黄色。盒子散发出腐烂桑叶与蚕排泄物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儿。我清理出垃圾,四四方方的盒子顿时显得凄清许多,只有四个角挂着四只茧。听不见蚕食桑叶的“嗤嗤”声,闻不到蚕在枯叶上蠕动的“嚓嚓”声,耳朵一时适应不了这般的死寂。好几次,我想剖开茧,看看蚕宝宝在里面做什么。然而我想起那只被我踩死的蚕……
一天,妈妈突然采来一碗紫色的果子,像是缩小了的葡萄。
“妈妈,难道你们种的葡萄藤就结这么点大的葡萄吗?”我拎起一小串,就比指甲盖大一点点,流下的汁还把指甲也染成紫色。
“这可不是葡萄,这是从桑树上采的,桑果!”妈妈笑道。
“啊,桑树结的?”我丢进嘴里,酸酸甜甜,还挺好吃。一会儿工夫,碗里便空了。双手沾满了紫红色的汁。对着镜子吓了一跳,双唇、牙齿、舌头都染成一色的红。
突然想起那些茧,好久没去看了。我拿出盒子,呆呆地望着。一瞬间,我决定了。伸出手,使劲掰下一个白色的,轻轻一捏,仿佛触到了里面的生命,我浑身一抽。在耳旁摇了摇,“空空”,什么硬硬的东西撞击茧壁的声音。我想撕开它,又怕捏死里面的蚕,拿来剪刀,小心地剪开一个小口,顺着口横剖了一道。放下剪刀,从缝隙里望去,手开始发抖。轻轻剥开……一团黑色的圆鼓鼓的小虫掉了出来。
爸爸告诉我,那是蚕蛹。“制作蚕丝就是在蛹破茧而出之前,把茧放进开水里煮。”
“那里面的蛹不就死了吗?好残忍!要死那么多蚕宝宝!讨厌真丝的衣服!”
“你把茧剪破了,蛹也照样活不成。”
“啊?还能救吗?”我晃着爸爸。爸爸只摇摇头。我又亲手杀死了一只蚕宝宝。
差不多要将蚕茧遗忘时,不知哪里传来“噗噗噗”扇动翅膀的声音。打开盒子,只见三只茧的顶部都破了一个洞,洞的边缘有些湿润。三只白蛾扑扇着双翅低低地飞舞。从黄豆大小的洞口向茧里望去,空空的只剩一团黑色物。我摘下一个茧,剖开,那是蚕蜕下的已成黄褐色的皮,和蚕蛹脱下的黑色外衣。白色的蚕经历黑色的蛹化后,一声轻微的撕裂声,蛹从背部扯开紧紧包裹全身的死去的皮,黑色的触须伸出来,试探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为了捅破白色蚕丝缠绕的狭小的茧,用口中分泌的粘液一点点融化头顶的茧。曾是抵御外界伤害、保护自身的厚厚的茧,此时却像囚禁自己的牢狱,成为重见光明的阻碍。头顶一方渐渐从不透明到半透明,茧中的日子不分昼夜,终于从一个小□□进一缕阳光。羽化成的蚕蛾从洞口钻出濡湿的茧,舒展开双翅,扑腾了几下,却始终无法飞起。
蚕蛾不可能远离地面高高飞起,双翅已退化。它们背负沉重的使命钻出茧壳,争分夺秒地赶在生命耗尽最后一点养料之前完成。
两只蚕蛾保持尾对尾连在一起的姿势好半天后才分开。其中一只立即离去,扑腾几下后,便不再动了。另一只肚子鼓了起来,趴在原地跑不动。第三只蚕蛾向它靠近,用尾巴碰碰它的尾巴。谁知大肚子挪开尾巴,似乎有些不高兴。那只不识趣的蚕蛾又凑上去,与之交尾。最后的下场与前一只一模一样。这是自杀吗?可为什么它们都选择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从蚕蜕变成蛾的漫长的过程,难道就是为了这破茧而出短短半天后的死去吗?
只剩下一只大肚子笨重地向靠近茧的地方挪去,微微翘起尾部,在盒子底部和壁上杂乱地排列着一颗颗浅黄色的卵,只有太阳花籽那么大。第二天起床一看,盒壁上密密麻麻凌乱地散布着黄色的卵,颜色比前一天深些。一粒粒卵仍从大肚子的尾部接连钻出。我伸手轻轻摸了摸那些卵,每一颗都有光滑坚硬的壳,牢牢地黏附在盒壁上。
那天晚上,大肚子的肚子瘪了,不再产卵,躺在两只泛黄的蚕蛾尸体旁。自从茧里出来后,它不吃不睡,产下几百颗卵后,便精尽蚕亡。
几天后,卵变成深褐色。同一个盒子里躺着它们的爸爸妈妈。我不知道该怎样照顾蚕蛾的孩子。每一颗卵的中心略微凹陷,我想知道那里面有着怎样蠢蠢欲动的生命。“啪”一声,指甲掐裂一颗卵,迸溅出褐色液体。我慌忙收拾掉蚕蛾的尸体,将盒子塞进抽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默默和桌子比起身高来。躲进圆形的台面桌下,抬头只能看见黑色的桌子底面。好高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超过你呢?”
爸爸要到北京出差了,是乘飞机去。我想象着一只大鸟在云中穿梭,兴奋地跳起来。
“要我带什么回来给你?”爸爸问我。
“嗯,我要云!你多带几个塑料袋,采几朵云回来。记得要扎紧,不要漏了。”我仰起头望着屋顶,“这样,家里就有云飘在头顶上了!”我仿佛看见天花板被几朵白云遮住,若隐若现。
“那怎么装?!飞机上要是一开窗,机上的人就全被卷出去啦!飞机速度多快,那气流!简直梦想!”爸笑着说。
屋顶的云顿时消散了,我失望地看着爸。
一个月后,爸回来了,带了茯苓饼、果脯等北京特产给我和妈。
“爸爸,爸爸,看到云了吗?”我急着问。
“看到,我们在云的上面飞!”
“啊,云上……”我想象着从上往下看云是什么样子,“那云上面又是什么?”
“云上面是宇宙。”
“宇宙……那是什么?”
“那是个真空,连空气都没有。那里有许多像地球一样的星球。”
“那坐飞机什么感觉?”我实在难以想象云上的天空到底什么样,转了话题。
“坐飞机啊,你根本感觉不到那么快的速度。坐在里面很平稳,就像坐在家里。不过飞机刚起飞时可不好受,那声音震得两只耳朵什么都听不见。鼓膜都要破了。”
“啊,那后来怎么办的?”
“我越是难受就越不说话,越闭着嘴就越难受。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恢复,耳边嗡嗡的轰炸着。邻座的人递给我一条口香糖,我平日不爱吃零食,摇摇头。他说吃了耳朵就会好受些。嚼着嚼着,渐渐舒服多了。第一次坐飞机,不懂,乘务小姐也不说。我是这么想的:飞机起飞后,由于高空空气比地面稀薄,大气压比地面小。耳膜外面和里面形成气压差,里面的气压大,压迫耳膜,所以才会那么难受。嚼口香糖的目的就是活动耳膜,让里外空气流动,减小气压差。这样就不会疼了。”爸爸解释得很详细,我听得也很认真。不过要说完全听懂,我不敢肯定,但是我能理解爸所说的大概意思。真正懂得那原理,是到了初中,学了物理之后。
暑假过后,我转入离家仅隔一条进香河路的幼儿园。对面是高高的围墙,墙顶又用粗铁丝编织成栅栏,向内倾斜地围着。碎玻璃片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惨白的光,刺眼的棱角将每一块透明的玻璃拉扯成不规则的形状。墙外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来回巡逻着,警觉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他们与街道之间有一重冰冷的铁丝网隔绝。
我每天进出幼儿园,看着那高高的墙,仿佛生锈的铁丝扎进肉里,落满灰尘的碎玻璃渣在胸口搅动般疼痛。
爸爸告诉我,那是老虎桥监狱。
深秋了,好冷。打开抽屉,看到那被我遗忘的盒子。那些卵会不会也很冷呢?我翻箱倒柜,从几个药瓶里揪出几团棉花,敷在有卵的地方。盖好盖子,又塞回抽屉。
十二月底,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打开抽屉,掀开盒盖。白白的棉花上爬满了比蚂蚁还小的黑东西,似乎还在蠕动着。我凑近一瞅,原来是虫!棉花下面还有好几条正从卵里钻出来,空了的卵壳呈半透明状。啊,我居然孵出蚕宝宝来了!
“妈妈,看,小蚕宝宝!”我捧着盒子跑到水房。妈妈正在烧饭,转过脸瞅了眼。
“妈妈,你明天下班摘几片桑叶回来喂蚕宝宝!”
“现在哪有桑叶?!要到春天哪!”妈妈说。
“啊?那……”我低下头,看着盒子里破壳而出的黑色小生命,在洁白的棉花上蠕动着。明天,也许今晚,就会因饥饿而死。睡在温暖的棉花团里,它们不会感到寒冷,到了春天,桑树发芽了,它们就会醒来……
“默默,来,看妈带回来什么了?”一日傍晚,妈下班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叠起的包裹,从里面映出淡淡的红。
“小草莓!”我摊开手帕的四角,一滴滴水淋淋的红在白色帕子上跳动,掉落的草莓籽沾满了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