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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沉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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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沉默。沉没的沉,沉默的默。其实我真实的姓是陈,只因我不喜欢和别人一样,就改了沉。反正音同,只要不写出来,读着没什么变化。这样就不会被爸爸骂啰——“你要改姓就不是我的女儿!”
姓就那么重要吗?爸还不是改了姓!原本姓卜,卜伽丘的卜哦,多个性!我有两个爷爷、两个奶奶。卜家的爷爷什么样,连爸都没有印象。三年前,奶奶也去世了。爸是在高中毕业后才认了亲生母亲的。原来自己不是独生子,一下多了两个姐姐,三个哥哥,一个弟弟。爸特兴奋,从此不再孤单。不知哪天,爸又多了一个同胞弟弟。在出站口,爸举着写有“范广泉”三个大字的纸板,等着从山东开来的火车。
不过,我还是和陈家的爷爷奶奶最亲。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回老家看他们。爷爷奶奶就我一个孙孙,不疼我疼谁!?每次分别时,我都哭得不行。爷爷奶奶眼中也泛着波澜。
后来又听说爸爸的爸爸原来也不姓卜,好像姓徐。要再往上追溯,对不起,“无从考证”!我到底姓什么呢?等人类知道宇宙的边儿在哪儿时,我就会知道了。哎,不知道自己的姓氏,是不是很可悲?
我大概是在杭州诞生的,不过,那时还不能称之为我。用肉眼是看不见的。我算是很幸运的吧,如果错过哪怕万分之一秒,这个世界上也许就再不会出现像我这样思考,这样存在的一个人了。或许是最大的不幸也说不定。反正由不得我,我想保持永世沉默也无济于事。
随后,我便来到一个叫上海的地方。我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因为所谓的“眼”和“嘴”都还未形成世人所见的形状。我只有沉浸在昏暗死寂的睡眠中……
泉,十三虚岁,就被带到旧上海学手艺。离开了家,离开了河。
四川中路和汉口路交叉的拐角处,有家“大壶春点心店”,街对面就是外滩最引人注目的海关钟楼。泉每天都能望见这座又高又大的钟。原来世上还有楼房那么高的大钟。看过黄浦江之后才知道家门前那条又窄又浅的小河,根本算不上什么。泉本能地爱上了这座浮华之城。
泉开始在这个点心店里跟大师傅学做生煎包、蟹壳黄。上海人似乎对生煎包情有独钟,常常出现排队购买的景况。“大壶春”的生煎包可是出了名的,百年来,在上海有了多家连锁,日益壮大。
泉所在的这家店面虽不大,但邻近外滩,离南京路也不远,每到吃饭的点都忙忙碌碌。从后门出去,右边靠墙有座又窄又抖的木梯子,一人多高,爬上去,便是泉的住处。这是在过道顶搭的阁楼,一头对着外面的街道,开了两扇小窗子,另一头对着仓库——上海民政局堆药的,和周围的居民楼围成个小小的院子,不透风,所以这头敞开着,没封口。和泉同住的还有两个大师傅,本地人。瞧不起这个外来的“小瘪三”,两人在临街的那头隔出一个单间,把泉挤在外边。泉不喜欢和别人争,一声没吭,在门外用几块厚木板架在两张长条凳上,铺上被褥,睡得也挺香。
每天凌晨四点,泉就爬起来,到店里生炉子。四点半,店里的师傅陆陆续续到阁楼上换了白褂子,下楼烧水,发面,准备做生煎包。五点整,准时开门做生意。木匾上“大壶春”三个红色大字可是品牌保证,区别于那些街头巷尾不正宗不地道的小店。推开两扇镶着玻璃的木门,左手边是收银台,买了票,便可进去领包子了。可带走也可在店里用。穿过墙洞,摆着十来张桌子,从筷筒里取了筷子,倒些醋,便可品尝松软香脆的生煎包了。要是噎了,买碗鲜得“哈哇您(吓人)”的咖喱牛肉汤。还有一种叫做“蟹壳王”的烧饼,金黄色,外形就像螃蟹壳,沾了芝麻,分甜咸口味。早餐算是够丰富了。
生煎包制作的整个过程是全透明的,客人可以眼见为净。右边沿墙用玻璃隔出厨房,几个师傅负责揉面,几个负责包,一个专管煎,还有一个在窗口分送给客人。每个人的职务不固定,几天一换,轮流着。泉也向不同的师傅学着不同的手艺。有时泉还到后门外学洗碗。大概没有人愿意洗碗,所以几十年了,洗碗的一直是同一个师傅。后门左边靠墙,有两个水池,再过去摆着两个炉子。一个大些,上面架着一口大锅,烧开了水,便放进一个竹篮子,里面装满清洗过的碗筷,待烧开后便拎上来,算是最原始的消毒。另一个炉子员工们烧水喝,蒸饭什么的。
其实手艺这个东西,就是熟能生巧。每天不断地重复,傻子都能学会。一个月下来,泉基本上什么活儿都能上手了。每天早上五点到九点,中午十一点到一点,下午四点到六点,是最繁忙的,其余的时间就自己休息休息,放松一下。每星期还有一天放假,月收入十几块。这样的生活对于学徒工来说,已算幸福的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工资也渐渐涨到二十几,三十几……
一到晚上,阁楼对面的仓库里就热闹起来。泉躺在板床上,从阁楼上往下望。一天实在睡不着,便下楼去。仓库里亮着灯,一圈人围着,中间桌上摆着一堆堆的钞票、首饰,还有牌九。泉看着人们抓牌九,竟能挣到一叠叠钞票、一个个金银首饰,觉得很有趣。于是每个无聊的晚上便到仓库里打发,看着钞票从一人口袋出来,钻进另一人囊中。渐渐的,泉懂得其中的奥秘,也抓起牌九来。
每年只有春节,泉才能回家。十九岁那年回去,哥哥已结婚了;二十岁回去时,小侄女都一岁了;再过一年,哥哥已不在了。家里匆忙办了泉的婚事,泉娶了哥哥的妻子凤。凤比泉大五岁,生得小巧玲珑,眉清目秀,皮肤晶莹洁白,算得上美女。可没几日,泉又回到上海。以后每个月都把工资的一半寄回家中。
第二年回来时,泉给了凤一枚沉沉的金戒指,自豪地说这是自己抓牌九赢来的。还拿出几块亮闪闪的银元。凤给泉生了个女儿。隔年,凤又怀了孩子,泉兴奋地回家时,一见仍是女儿,有些失望。
泉的工资涨到了八十多,来店里的老顾客都点了名地要小泉师傅煎的生煎包。煎包子的学问可大了,只要稍不留神,火候掌握不好,时间没算准,煎出来的包子不是焦了就是还没熟透。泉就有魔力保证煎出来的一整锅包子,个个金黄灿灿。做生煎包,油很重要,从发好面后,每一环节都少不了油。揉面,擀面,都要淋油。包子包成,双手也沾满油,用肥皂褪好几遍才能褪尽。上锅煎前,要先在平底锅锅底刷上油,保证与包子接触的地方都有一层油相隔。旺火煎两三分钟后,开锅淋水,均匀地让每个包子都吸得饱饱的。再盖上盖煎四五分钟,一锅又脆又软的生煎包飘着葱香,在烟雾蒸腾消散后便显出庐山真面目。
家里,凤每月收到泉寄回家的四十多块钱。在村里数很富裕的了。凤用这些钱添置了一亩亩农田,平日忙着在田里干活儿,生活上省吃俭用。常常因干活饿着肚子,久而久之,患了胃病。
上海解放了,泉没再抓过牌九。家里的田充了公。凤害怕自己被划成地主,整日担惊受怕。没经泉同意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偷偷卖了。二十几块大洋,几个金戒指,只换了十几块钱。凤一下轻松好多。谁知泉回来一问,大发了一通火。从此,两人一天天疏远。
凤四十岁时又生了个女儿。孩子还未满周岁时,凤胃痛得在床上爬不起,来回翻滚,吃不下饭,干不了活儿。大女儿十六岁,还在上高中,是家中唯一懂事的孩子。她背着出生几个月大的妹妹,喊来了舅舅。舅舅劝凤去上海看病,大城市,大医院,总比乡下强。可凤不愿意,硬撑着。第三天,凤疼得又喊又叫,恨不得滚下床来。中午,大女儿放学回来,丢下书包,出门喊了几个人抬着板床回来,将凤搬上板床就朝码头赶去。上了船,十六岁的女儿看着母亲痛苦挣扎,竟不知自己是第一次去上海。
凭着记忆中的路名,她找到小叔泉工作的地方。泉一见母女俩,立刻放下手头的活儿,请了假,送凤进了附近的医院。手术室的灯亮了……
“这次只是暂时将胃缝补了,怕病人受不了,没有做切除手术。过两年,再来做,要将胃切掉三分之二。”手术后,医生对泉说。
凤在上海住了两个月,便回到河边的家。她恨自己,一个手术浪费了七千多块钱!泉辛辛苦苦挣了那么多年的钱就被自己这个不争气的胃一下吞了进去。
那年泉回来过年时,凤突然不敢面对他。一岁多的小女儿见一个陌生人来家,怕得躲在屋里不出来。直到泉要回上海了,都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
不久,一岁多的小女儿患上了哮喘,一喘上来,气都接不上,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堵住了喉管,要治她的命。从小就被丢在摇篮里,没人照料,受了风寒,落下了这个病。大姐背起年幼的妹妹,又一次前往上海。
路,没有尽头,只有熟悉的目的地。
两年多过去了,凤像两年前一样在床上痛得呼天喊地,来回打滚,床吱吱嘎嘎快散了架。大女儿从田里干活回来,冲进屋里,背起滚在地上的母亲向码头奔去。
“放下。我不去上海……”凤无力地喘息着,胃一阵阵痉挛,浑身一阵阵抽搐。
“妈,到上海做了手术就没事了……”女儿镇静地迈着矫健的步子。凤已无力挣扎。
几个月后,母女俩回来了。凤只剩三分之一的胃,整个人憔悴了许多,似乎丢了三分之二条命。凤觉得自己不是完整的自己了,体内失去了些什么。愧疚、悔恨折磨着她。两次手术花了两万,她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七九年,有了顶替制。泉便提前退了休,让二十二岁的小女儿进娣顶替自己,来上海工作。在她之前,已有几个老师傅的子女早到了,正在店里学着。进娣沿着没有扶手的窄木梯一级一级爬上阁楼,看着眼前父亲住了大半辈子的阁楼,如今,自己代替父亲,也住在这里,兴奋极了。第二天,开始学做生煎包。泉看着小女儿,自己就要离开这家店,离开上海了,有点不舍。每天独自在上海街头徘徊,一个月后,泉带着刻在脑中的上海回到小河边的家。
进娣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顶替的子女。和她同住阁楼的有淮阴的小刘,在附近的四海饭店工作;无锡的小李,在南京路上一家西餐厅;丹阳的小岳,和她一样,在“大壶春”。这几家店都属于上海黄浦区饮食公司,算是近亲吧。
不久,阁楼重新整修了,对着院子的一头封了口,又隔出一间作男换衣室。另一头原本隔出的那间便成了四个女孩的卧室。女换衣室就在这间外又隔了一道。四个女孩住那一间,确实有些挤。用木板拼成的四张板床一横,就没有什么空间了。床下塞了各人的行李。进娣带了只红木箱,算是四人中东西最多的,有人只有一纸箱那么点东西。好歹只在这儿睡觉,大了也无用。
每天早上四点半,进娣起床穿好工作服,下楼去开始一天忙碌的生活。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幸运,多少人想来上海都来不了,只能呆在家种田。一想到不用种田了,似乎摆脱了什么沉重的包袱一样轻松。店里如新陈代谢般换成了清一色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她和同事们轮流揉面,包包子,煎包子,洗碗。
每星期一天休假也睡不了懒觉,一大早就被从下面冒上来的烟熏醒。进娣只能一早爬起来,到外面闲逛。有时和几个同伴去南京路玩,买一两件新衣服穿穿。
……
清早起床,伸伸懒腰,伸伸懒腰,扭扭柳腰,扭扭柳腰,做个深呼吸~~~啊,忘了,我还在妈肚子里呢!这梦做得好长啊……一个字,累!还好每天早上妈吃十二个生煎包,好饱啊!哇,刚吃完,又困了……
就在这当儿,威胁我诞生的事一件连一件。先是我爸——啊,那时还不是,从小河边的家来到南京上大学。童年好友水庆和爸骑车到市里,乘上去江阴的车,到了江阴,他又送爸转车到了常州,才分别。爸就从常州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南京。
不是吹牛,想我老爸当年,那可真是帅啊!身边不知有多少年轻女同学追哦!头脑也是绝顶聪明!一直年级第一,老师都佩服地说:“谁说往届生不如应届生?我看,应届生也不过如此!”数学课上老师解不出的题,都会叫我爸来回答,台下也只有我爸一个高高抬起头,一双眼闪着智慧的光芒。再难的考试到我爸那儿都灰头土脸,横不起来,每门都九十多。一次考试老师批错了,我爸和他论证,最后还是老师败下阵来。但爸不是得理不饶人的那种人,老师在班上更正了那题,分数维持原判,给老师留住了面子。爸是个爱钻研思考的人,只要遇到难题,决不放过!不论走路,吃饭,都在想着怎么解题。一次居然在做梦时突然想通了,半夜跳起来,刷刷地写下解题思路。每到复习考试时,别的同学都紧张得熬夜,而我爸却像平时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平时都扎扎实实打了基础,最后稍微提一下纲挈一下领,把学过的知识融会贯通一下就更牢固了。同学们相互提问检查复习成果,每次我爸一提,没一个能回答出来!“你提的问题不会考的,太难了!”同学们都皱着眉说。“我来给你提几个!”总有些调皮的同学想报复一下,翻开英语书,不知从哪个偏僻角落扒出来几个古怪单词,兴奋地问我爸。结果当然一点难不倒爸,小菜一碟儿!
只可惜爸十七岁就和老家的进娣订了婚。爸又是个老实人儿,不论哪个女的再怎么献殷情,都无动于衷。一个叫昕的女的,比爸小几岁,对爸好得不得了!恨不得把爸的衣服都拿来洗。一次进娣到学校玩,爸不好意思,说是自己的姐姐。事后,有男同学告诉昕那是爸的未婚妻,她哭得不成样子。直到现在,都四十多岁的老姑娘了,还没嫁人。是不是想等爸离婚啊……
爸去了南京没一年,妈就到了上海。外公居然私下和妈说:“你到了上海,就在上海找一个吧!”这话是做外公的说出口的吗?气死我了!还好我妈自上中学就迷上爸了。每天爸站在台上领早操,妈在台下一眼望见这个帅气的小弟弟,就喜欢上了!还经常见着一个浑身光溜溜的男孩从家门前跑过,身后有人追着喊:“还不停下来,等阿爹回来了看他怎么揍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到河里洗冷浴,就是不听!”
嗯?姐弟恋啊!那时就很流行吗?之后,外婆还到爸工作的地方实地考察了番,很是满意。两人就定了亲。妈在上海工作,每半年给爸寄去五十块钱,这可是每月三十多的工资里一点点省出来的。
总算我命大,爸毕业后,和妈结了婚,有了我。
可我也太委屈了,每天替妈担惊受怕,生怕她从又窄又陡的梯子上摔下来。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不,我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滩了。挤在狭小的阁楼上,快闷死了!每天不是包包子就是洗碗,怪不得我现在最头疼洗碗,原来还得追溯到这段历史!还好在西餐厅的小李阿姨有时带回来点冰淇淋、咖啡什么的给妈吃,开洋荤咯!
……
这一觉睡得好长啊!一睁眼,还是没能睁开……我都八个月了。不过从外面看实在不像,妈那肚子又平又扁!爸向单位请了假,到上海接妈回家了。妈的胃口一直不好,说要吃烤鸭,可等爸买回来,却恶心得一口都咽不下。这样下去,想饿死我啊!
预产期是一月底,我都急死了,真想伸展开四肢,用自己的嘴饱饱吃一顿!一月十五那天,二姨夫骑着车带我妈去看电影,路上巅得我呀,横不是,竖不是。半道来了个急转弯,杀去后城医院!我先蹬出一条腿,只听妈鬼喊鬼叫,吓得我不敢伸出另一条来。突然,一双大手抓住我的脚,硬是把我塞了回去,接着麻利地抓住两只脚一起拖了出来——那一刻的准确时间是上午十一点零五分。总算透过一口气,差点憋死过去。屁股上挨了两下,痛得我直哇哇!
“怎么像个小老太!这么点儿大,皮肤皱巴巴的,难看死了!”爸怎么这样说我,好伤心啊,我当时真想一头撞死得了!
“要是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你要谁?”妈脸色很难看。
“当然要你啦!”爸安慰道。
切,爸那是哄你呢!当然要我咯!哈哈~~~
从医院回到老家,我被厚厚的棉袄包得严严实实。腊月天,河里的水结了冰。爸用手敲碎河面的冰,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给我洗尿布,搬梯子爬上后院的树上坎树枝,劈柴,忙得不亦乐乎。每天要吃掉五个炒鸡蛋。爸忽然觉得自己压力增大了,有了一份责任,不可推卸的责任。心里多了个牵挂的人,真的很奇妙。每当吃什么,玩什么,都会第一个想到我,想要留给我,而不再只考虑自己。当村里人看着抱在怀里的我说:“简直和进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爸脸上扬起自豪的笑,看着门外竹竿上晾着的一排尿布,阳光下,晶莹的水珠一滴滴落在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也许DNA开了个玩笑,从我出生那天,没有一个不说,我是照着父亲的模子刻出来的。有着同样的手脚,掌心的纹路,甚至同样的唇型,上唇同样是黄金分割处,有着同样一颗浅褐色的痣。
被一重又一重的毛衣棉袄包裹着,我无法伸展开四肢,简直一动不能动。晚上睡觉还连着棉袄,头就枕在棉袄上,没多久,就睡成了个小扁头。
过年了,还未满月的我居然虚岁都两岁了。生在小月份的痛苦哇!大年初二,家里热热闹闹地办起了我的满月酒。
妈妈的大姐抱起我,闻了闻,皱起眉说:“这味儿不对啊!”
“就这味儿!”妈就这样,不见棺材不落泪。
“不对!”大姨说着,剥开一层又一层衣服。大人们一看,吓了一跳,简直惨不忍睹!双腿双臂的皮肤都已腐烂,红肿。腋下的皮肤粘在了一起,胳膊都伸不开。
“要死了哇!回来后没洗过澡啊?”大姨叫了起来。
“小孩骨头嫩,不敢脱衣服,天又冷,所以……”妈吓坏了,不敢出声。
随后,我便交由大姨彻彻底底洗了个热水澡。血红的肉绽露,没有了皮肤的包裹,鲜艳得那样动人。
不久,我浑身瘙痒起来,一直蔓延到了脸上。热辣辣,痒中带刺,令我极不舒服。可又不敢照镜子,怕是平静的湖面经历了天翻地覆后,已成丘陵之地,峰峦连绵。妈妈给我从脸到身上抹了难闻的药膏,冰冷的药膏与峰峦下缓缓流动的滚烫的岩浆碰撞,激起风浪,汹涌着我的全身。“氟轻松”果然威力无比,持续了数日的持久战,终于将丘壑所在之处夷为平地,收复失地。
天气渐渐热起来,包裹住全身的衣服也像昆虫蜕皮般一层层蜕下。我在妈妈怀抱中睡了颠簸的一觉后,睁开眼,仿佛置身世外桃源。满眼都是粉粉的桃花,满枝丫,满树,满园。爸爸抱着我,花瓣轻轻滑过脸颊。
窗外黑了,什么都看不见,我躺在屋里,亮着灯。“马群”,我从爸爸的唇型勉强辨别出这个词,不知是不是这样写,不过算是出现频率较高的,于是记住了。我所在的这个地方,大概就是这个叫做“马群”的地方了吧。灯灭了,爸妈睡在摇篮旁离我不远的床上。一切都不再出声。不知门外的桃花会不会笑……
“呜——”一声长鸣震得摇篮晃动起来。我“哇”一声吓哭了,从梦中甜甜的笑中惊醒。回声未消,紧接着又“呜——”一震,于是我又“哇”一声与之呼应。灯亮了,爸妈走近摇篮,妈妈温暖的双臂搂起我。
“就是这不好,每天晚上都要伴着火车的轰鸣声中入睡,离铁轨近,声还特别大。我是习惯了,要是没了这声也许还睡不香。可孩子……”爸还没说完,“呜——”一声轰来。
“这还睡不睡了……”妈哄着哇哇直哭的我抱怨道。
火车开远了,空气仍在空中震颤发抖。我带着桃花一样的微笑睡着了。
“嗯,什么味儿?”黑暗中爸的声音。
“……就这味儿……”妈不耐烦。
“不对!怎么这么臭啊!”爸嗅了嗅。
“哎,就这味儿,睡吧……”妈翻了个身,床吱嘎一声。
灯又一次亮了,爸的脚步声向我逼近。“要命!你来看看噎!”爸哭笑道。
昏黄的灯光下,投下爸的影子,影子旁的摇篮中,我睁着一双水亮乌黑的大眼,嘴笑成菱角形。四下里静悄悄,只听“吧唧吧唧……”,一双粉嫩的小肉手捏着黄色的稀稀烂烂的什么,似乎还玩得挺起劲。
“不得了了!”妈下床来,喊道。
“我说不对劲,你还说‘就这味儿’!”爸得意道。
“这也能玩的啊……”爸慌忙把我抱起来,用纸擦了双手,解下尿布。妈收拾了摇篮,垫上干净的床单,用毛巾擦了我的全身,重又将我抱进摇篮。
窗外,桃树朦胧的影子渐渐清晰,一个花苞正舒展开片片花瓣,挂着露珠,迎着清晨的阳光微笑……
花瓣一片片凋落,化成泥一般的黑。树上曾经是花的地方鼓起一颗颗嫩绿的毛茸茸的桃。
我六个月时,会招手“说”再见;十个月会叫人了;还不会走路竟爬上老高的梯子;抱在手里,双腿随着大人爬楼梯,也一上一下动着……爸高兴极了,无论什么,我都要比上海市宝宝的平均水平提前三个月。
清晨,爸爸抱着我在桃园里散步,一棵棵桃树在风中无声地哭泣,挂在树枝上残留的几片枯叶随风颤栗。猛然间,瞥见眼前一棵桃树,较高的枝丫上吊着一个人,双脚离地仅半尺,脖子被粗麻绳勒住,像晒衣服似的挂在半空。我伸出右手,轻轻碰触了耷拉下来的失去血色冰冷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