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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进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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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天空望不到尽头,冰冷的雨打在烂泥路上。田里的庄稼都被蝗虫啃光了,人们只能在田里挖些野菜,从树上扒下树皮,过去用来沤肥的一种生长在江边的叫做“红花”的植物,当顶端开出鲜红的花朵时,人们便割下,晒干后做成饼吃。还有麸皮等人不怎么吃的东西,竟成了主食,堂而皇之地成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美味佳肴。看得那些猪们两眼发红。虽然吃在口中都是又干又刺,戳痛了嘴不说,简直难以下咽,然而人们胃里肠子里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满了,搞得上下不顺畅。这样的日子仿佛永远没有止境。
这一天,周士勇刚走进门,女人就拉起背着一个三岁男孩的女孩,跟着他出了门。女孩一路上跌了几次,路滑,背上又背了个男孩,雨水迷住了眼,迷住了眼前的路。每跌一次,背上的男孩就骂她,她仿佛没有怨言,从泥地里爬起来,背上男孩,继续赶路。等到了周家,她和背上的男孩已浑身湿透,像是一直泡在泥潭里。
春娣见丈夫回来了,忙迎上前来,看了看女孩背上的男孩,说:“那边人来了好一会儿了,快到里屋去吧。”说着,便领他们进了里屋。
里屋靠墙摆着一张床,床上坐着个中年妇女,瘦高个儿。她听见动静,早立起来,正要出门,只见春娣领着几个人进来了。她的视线一下落在趴在女孩背上的男孩身上,眉头微微皱了下,似乎有什么阴沉的东西从她脸上一掠而过。
“噢,这就是要领养孩子的那户人家的女人。她来这儿两天了,一直下雨,原本想等雨停,可这雨也不见停,又急着见见孩子……”春娣忙对孩子的母亲说,又回脸笑着凝视着屋里女人的脸,似乎要在她脸上挖出些什么来。
两个女人相视而笑,彼此年龄相仿,可一个已是六个孩子的娘,而另一个却膝下无子。尴尬的笑容只在她俩脸上转瞬即逝,随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男孩身上。男孩眨了眨一双突出的大得可怕的眼睛,似乎它们与脸不是一体,而是孤立在湖水中的两个小岛,眼神中参杂着恐惧、好奇,黑黑的眼珠在眼眶里三百六五度地来回打着转儿。
“哟,身上这么湿啊!我带了几件小衣服,来,赶紧换上吧!别着凉了!”屋里的女人刚想抱起男孩,一触冰冷粘湿的衣服,忙转身向床边走去,打开床上的一个布包,取出一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和一条裤子,右手轻轻抚摸了几下,几秒间,双眼变得黯淡失色,使人联想到永远都不会奔流进长江的河水,掀不起一丝波纹。她闭上眼,走向眼前的男孩,脱下脏衣服,换上干净的。当男孩赤裸地展现在她眼前——凸起的肋骨,鼓起的肚子,火柴棒似的四肢,先前那阴沉的什么又出现在她脸上,比前一次更沉重,久久不能退去。衣服大概是六岁孩子的,穿在他身上,明显大了许多,再加上瘦得仅剩一付骨架,衣服里空荡荡的,仿佛穿在幽灵身上。
“饿了吧?来,吃饭!刚煮好,趁热!”春娣边说边摆起碗筷,刚出锅的饭从一个个碗中蒸腾起白色烟雾,缓缓向上飘去,消失在半空。男孩一听见“饭”,头立刻扭向饭桌,两眼紧盯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饭,一刻也不放过,似乎只要一眨眼,眼前的一切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眼望着孩子凹陷的小脸,突然一把抱起,径直走向桌子。男孩眼看自己正一点点接近,口中不断地重复着:“白米饭饭,白米饭饭……”一坐在凳子上,立刻扑向面前的饭碗。不大的碗里盛满了半透明的液体,乳白的汤喝尽,碗底十几粒珍珠般洁白的米饭便显现出来。男孩吃了一碗,又伸手够来近旁的一碗,咕嘟咕嘟下了肚,接着又是一碗……
“孩子乖,慢慢吃。以后你跟着这个阿姨,天天都有白米饭饭吃……”母亲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哽咽了。
男孩似乎未在意母亲的话,只顾把头埋进碗里。一粒米从嘴边滑落,男孩忙用手捻起塞进嘴里。吃完第五碗,一双小手又伸向远处。母亲一把拦住,“好了,好了,差不多了,看你肚子,都快撑破了!”的确,三围中周长最长的肯定数腰围。从头到脚最突出的就是滚圆的肚子了,隔着衣服能微微看出肚子的轮廓。
“是啊,一直饿着肚子,可不能一下吃这么多,真有人给这么活活撑死的……”屋里女人说道。看着眼前的孩子,心里又是可怜又是害怕,大概这孩子打出生以来就没吃过白米饭,没吃饱过。
吃完饭,春娣拉着屋里女人来到灶台前,轻声问:“怎么样?行吗?”
“嗯……这孩子太瘦了,回去能养活吗?”女人一脸愁容。
“瘦是瘦了点……”
“怕回去后男人要骂我……”女人皱了皱紧锁的眉。
周士勇这时收拾了碗筷,来到灶前,听见她俩的谈话,插道:“小河,你呀,先领回去。只要天天给他吃好的,一个月,保证养得白白胖胖。一个月后,我去你家,要是还像现在这样,我再把他送回来。”
“嗯,这样,也行。”女人勉强答应。
外边天渐渐暗了,母亲抱起男孩,“乖啊孩子,和这个阿姨回家去,就有白米饭饭吃了。嗯娘走了……”说着,放下孩子,望着那个叫小河的女人,许久,“孩子以后跟着你,我也放心了……”说完,又和周士勇夫妻道了别,拉起女孩的手,跨出了门坎,消失在田间小路的尽头。男孩听见“有白米饭吃”,安静地留下了,眼看着母亲走了,却没有闹着跟过去。
第二天一早,小河抱着男孩踏上了回家的路。上车前买了一块面饼装在男孩衣服口袋里,男孩兴奋得一路上笑着,“嘻嘻嘻……饼饼”,然后一只小手伸进口袋里,用拇指和食指掐一小块塞进小嘴。没过一会儿,又笑着喊“饼饼”,伸进口袋掐一小点儿送进嘴里。
坐车到了沙洲,已过中午,饭店里已没有什么人。小河问男孩:“饿了吗?下车吃中饭去。”男孩口袋空了,一听说吃中饭,恨不得跳下车。小河揣着七两粮票,可饭店里都没有菜了,进出几家饭店后,终于在一家坐下。点了一盘韭菜,半斤米饭。当饭菜端来时,男孩迫不及待地埋头大口吃起来。小河看得出了神,怎么才吃完一块饼,还这么饿啊?半斤饭,一大半都被男孩吃了。
沙洲离小河的家不远了,吃完饭,她抱着孩子上了路。
小河边从西头数第五家便是小河的婆家了,一户姓陈的人家。小河的男人,雪林,一见这男孩,忙到集市切了点碎肉回来,让小河炖了鸡蛋给孩子吃。
“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小河看着眼前这个饿坏了的孩子,问雪林。
“就叫进宝吧!”雪林似乎早已想好,顺嘴就说了出来。
太阳渐渐下去了,月亮倒映在门前的河水中,无数颗星星在水面上若隐若现,仿佛人间银河。进宝躺在小床上,突然喊起来:“嗯娘呢?嗯娘呢?……”
小河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说:“嗯娘不是说以后你就和我们在一起嘛,有白米饭饭吃。”进宝也就没再叫喊,慢慢闭上眼,睡了。小河边摇着床,边看着孩子入睡。想象如果洪宝现在还活着,应该已睡不下这张小床了。
小河刚要起身去睡,进宝突然在床上滚来滚去,嘴里呻吟着,仿佛十分痛苦。“怎么了?啊?”小河吓坏了,忙推醒进宝。四年前,洪宝就是在这张床上痛苦挣扎了七天,最后一动不动、浑身冰冷地离开了小河。恐惧,死的恐惧,狠命地撅住了小河的脖颈。
进宝睁开朦胧的双眼,“肚子痛痛,肚子痛痛……”双手捂着隆起的肚子。
“肚子?是不是吃多了,撑着了?”小河忙伸手缓缓揉按,“好点了吗?我给你揉揉啊,闭眼睡着了到明天就好了。”
夜深了,家家户户的灯灭了。倒映在河水中的月亮星星只有在此时才更加璀璨。
第二天清早,雪林就到早市上切了些碎瘦肉回来,和鸡蛋一起炖了给进宝吃。以后天天一碗肉末炖鸡蛋,一个月下来,进宝与刚来时的那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男孩判若两人。现在的他,圆圆的脸,笑起来两块红晕,人见人爱。小河、雪林看着这样一个奇迹出现在眼前,消失多年的笑容重又回到两人脸上。
周士勇如约在一个月后来到小河家,一见红润健康的进宝,眉开眼笑,“我说得不假吧,一个月,只要一个月,保准养得白白胖胖!”
“嗯,是啊。当初要是回了,今天不知要多后悔呢!”小河笑弯了眼。
“多体面,嘿!”周士勇瞧着在河边与一群孩子嬉戏的进宝说。
“村里人都夸呢!还从没见过这么体面的孩子。”小河自豪地说,也望向河边。
“噢,那家人说要讨些养育费,什么尿布钱,奶水钱,哎呀,真是烦人!把孩子养成那付骷髅像,还要什么这费那费!要不是你们好心收养,早饿死在家里了。听说前几天那家死了个两三岁的孩子,是饿得从床上滚下来,活活跌死的!”周士勇凑近小河嘀咕道。
“她家孩子多,真不容易啊!”小河回忆起一个月前,面容憔悴蜡黄的女人,同是女人,都不容易,不免生出同情。
“那家男人,可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哎……”周士勇叹了口气。
“怎么?”
“本来是个顶聪明、顶能干的人,只可惜沾染了赌瘾,死都改不掉!”
“那家里靠什么维持啊?”
“维持?都快倾家荡产了!听说他也不是那家亲生的,是过继去的,原本姓徐,好像。解放前那会儿,他还被拉壮丁拉去东北,结果几个月后,一个人骑着匹马回来了!你说神不神?那么大老远,一个人,逃回来了!可那以后,就再也不想种田干活儿了,每天只晓得赌赌赌!”
“哎……我家虽说不富裕,但境况要比她家强些。这样吧,雪林还没回来,我做主了,家里一头小猪你牵去吧,我身上没几个钱,只能拿这个交你带去了。”说着,小河进屋朝后门走去,从后院儿圈里牵出一头小猪,交与周士勇。“替我和孩子的娘问声好。”小河送走了周士勇,就这样,正式领养了孩子。
转眼,进宝上了小学。学校在离家不远靠近早市的地方。第一天上学回来,进宝兴奋地说了好多,什么老师同学的,“嗯妈,知道我旁边坐的是谁吗?是我们村里的张水生!他比我大二十多岁,论辈分我该喊他叔叔,倒和我坐在一起跟着老师一起上课,真笑死我了!”
进宝似乎把三岁以前的记忆全部丢进了长江,什么都没剩。一天中午放学回来,见嗯妈不在家,便乖乖地坐在门口等着。突然一个陌生女人路过,眼睛一直盯着进宝,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便向进宝走去。
“小朋友,你今年多大啦?”那女人笑着弯下腰去。
进宝听那人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便害怕起来,“……六岁。”
“你是姓陈吗?”那人又追问。
“嗯。”
“这是你家?”女人手指了指孩子身后的房子。
“嗯。”
女人双眼一下通红,“孩子啊,我是你嗯娘,亲生的嗯娘啊……”
进宝吓坏了,起身想躲开这个陌生女人。
“你原本不姓陈,你叫卜士华。你有两个姐姐,五个兄弟。你是排行老四。来,过来让嗯娘好好瞧瞧。”说着,女人拉过进宝,从头到脚抚摸着,又掀开上衣看了看。“嗯,在这家过得还好吗?要不要跟嗯娘回家去?我们的家在君山的要塞乡,当初红军过江时,还是从那儿渡过去的呢……”女人激动得一连说了好多。进宝却怕得一直想挣脱开。正巧,小河买菜回来了。一眼望见这个女人,愣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嗯妈……”进宝一见小河便使劲挣脱出女人的怀抱,奔向小河。
那女人转过身,眼看着自己亲生的孩子拥入别人怀中。两个女人相视了很久,不曾想过三年后再一次相见时,会是眼前这般情景。
“进宝长大了,比那时胖了不少。你放心,我们很疼他……”小河先开口。
“我……”女人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家里还好吧?”小河问。
“噢,还好……”女人顺口敷衍道。
“你……你家男人……还赌吗?”
“啊……还是老样子……”
“现在家里几个孩子?都好吗?”
“六个……还有一个送到山东,一个……”女人低下头,想起那个出生不到一岁的孩子,在自己的双手间挣扎,断气……
“噢,哎呀,还在这儿站着干嘛!快进屋坐着,刚买菜回来,吃顿便饭。”小河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女人忙尴尬道:“不了,不麻烦了。我还要马上赶回去。只要孩子好,我就放心了……”说着,向进宝望去。进宝睁着一双乌黑清澈的大眼睛,眨巴了几下。
“大老远赶来,歇会儿吧,哪有刚来就走的道理。”
“不了。”女人坚持道,说着已向村头走去。
小河一进屋,便问进宝:“刚才那阿姨跟你都说了什么了?”
“她说,她是我的嗯娘。还问我穿得暖不暖……要不要跟她回去……”
“那你要跟她回去吗?”
“不,我要和嗯妈在一起!”
小河笑了。
自那天后,村里同龄的孩子见着进宝就喊:“野小孩,野人……”就连比他小的孩子都在一旁起哄。进宝怕极了,每次都跑回家,躲进小河怀里,窃窃地问:“嗯妈,他们都说我是野孩子……嗯妈,我不是,我不是……”
“你当然不是,你有嗯妈,阿爹,怎么会是野孩子呢!别怕,嗯妈在这里……”小河紧紧抱着进宝。
雪林的大哥冒着大雨在田里干活儿,得了伤寒,不久便离开人世。丢下一个十来岁的女儿。雪林收养了她,当作自己亲生的女儿。姐姐常带着进宝玩。一天下着雨,姐姐要到田里干活,进宝非要跟着去,结果还是呆在了家里。坐在门口望着雨,出了神,突然脑中闪出一幕——姐姐背着自己在泥泞的路上一路走一路跌,空中下着小雨,每跌一跤,他就骂姐姐……可记忆已是碎片,不那么清晰。雨顺着屋檐一滴一滴串成一条条水晶链,最终消失在地上一洼洼小水潭中,荡漾开一圈圈涟漪。进宝见门前一块平平的石头上突然凹下去一个小坑,坑中盛满了雨水,好奇地思索着:周围平平的,怎么在中间会突然凹下去个坑呢?那么坚硬的石头,会是谁凿的?进宝抬起头望向远处,眼前的一切都迷蒙在烟雨中,家门前的小河被雨水打得不再平静,河面泛起层层波澜。串串水晶链在门前编织成水晶帘,将进宝与外面的世界隔绝。进宝与雨滴一起从屋檐落到地面,消失在湿漉漉的石板上。进宝盯着那个坑,从屋檐滴下的雨点正好落进坑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又一滴,挤出坑里的水,又是一滴,跌碎成一颗颗更小的水晶……难道,难道这小坑,是这样形成的?不可思议……小小的雨滴,微不足道的雨滴,凭借着自己不懈的重复,在石头上同一个地方经年累月地穿凿,只要遇上下雨天,便不舍不弃,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若干年后,在坚硬的石头上铭刻下自己的印记。可他远不满足,仍未懈怠,始终如初地重复着,似乎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这无始无终的重复中。看似毫无疑义,单调乏味,但他心中清楚地明白自己追求的,绝不仅仅是人们看到的表面,不会有人相信,如此脆弱无力的他,竟会妄想滴穿世上最坚硬的石头!
进宝在学校的成绩总是第一,每逢学校大小文艺演出,你总能看到一张天生俊秀的面孔。老师很是喜欢他这样乖巧聪明的孩子。可学校里一些高年级的顽皮的大男孩总喜欢欺负他。
一天,小河从村里一户人家抱回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进宝一见,喜欢得不得了,整天抱在怀里不肯放下,睡觉都和小狗睡一张床。小狗一天天长大,进宝开始训练小狗一些基本的本领,什么跳跃,站立,坐下,游泳等等。进宝给狗起了个名字——蓝宝。蓝宝与进宝之间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深,好像心灵相通,总是很有默契。每天放学回来,离家还有好远时,进宝一吹口哨,蓝宝本来还懒洋洋地趴在场上晒太阳,眯缝着双眼,一听是小主人,两只耷拉的耳朵立马竖得笔直。不到半秒就跳起身,飞也似地冲出家门,闪电般出现在进宝面前。进宝取下单肩背的黄书包套在蓝宝脖子上,他俩便一路蹦跳着回家去。路上,进宝会让蓝宝复习前一天刚学会的技能,然后再教些新的东西。蓝宝是条很聪明的狗,无论学什么,一学就会。
蓝宝长成年后,体型比小时候大了十几倍,和进宝走在一起,比例有点失调,要是完全站立起来,怕是要比进宝还高。浑身棕黑色的毛,只有两只耳朵是棕黄色,简直就是一只训练有素的警犬。身旁多了个如此尽职的保镖,已没有人敢欺负进宝了。学校里曾欺负过他的高年级的大男孩都主动来巴结,和进宝套近乎,以防那只警犬不知哪天啃去自己身上一块肉。进宝走到哪里,蓝宝就跟到哪里,除了在学校,老师不让学生带动物上课。蓝宝也真够忠于主人的,一天一个高年级男孩和进宝走在一起,为了显示自己与进宝很亲近,没有敌意,有意把一只胳膊搭在进宝肩上。这细微的动作可逃不过蓝宝高度敏锐的警惕性,反应敏捷的它上去就是一口,咬在小腿肚子上。吓得那男孩直嚷嚷。进宝一声令下:“松口!趴下!”蓝宝马上乖乖地趴在地上,吐着舌头,方才一跃而起时的锐气顿消,两只黑豆般圆溜溜的眼睛撒娇似地望着进宝,叫人生不来气,噗哧一下笑出来,真是可爱!
由于体型变大,运动量猛增,蓝宝的食量越来越大,家里已不能满足它的胃,也没有多余的食物去喂它。每次吃饭时,蓝宝只有在桌下钻来钻去,挑些人们扔下不吃的东西勉强啃啃。进宝知道蓝宝吃不饱,每次都会偷偷多盛些饭,或有意扔给它吃些鱼啊骨头什么的。但几次后,便被小河发现了。进宝被骂了,就连原本给狗吃的一点点食物也没有了。每到吃饭时,蓝宝只能游走于村里各家各户,在桌下寻些人们吃剩的东西。
一日傍晚,进宝在家中吃着饭,可饭菜在他嘴里失去了滋味,他心里惦记着蓝宝,现在在哪,吃饱了没……一有机会,他就会从家里偷出些食物悄悄带给蓝宝。正寻思着今天能拿些什么吃的时,村东头老李家来了人,气势汹汹地冲进屋就骂:“你们是怎么养狗的?!跑到我家来不说,还在人腿上咬了一大块肉下来!真不象话……你们看,怎么办吧!”
小河一听,脸色一下惨白,丢下碗筷就跟着那人出门了。“嗯妈,我也要去……”进宝喊着。
“你在家呆着,我一个人去。看你平时都怎么教狗的!尽教他咬人!哎……”小河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进宝跟出来,眼望着嗯妈消失在东边。天完全黑了下来。蓝宝不会乱咬人,决不会!它是最听我的话的,也知道什么人该咬,什么人不该咬。肯定是那人先惹了蓝宝,要不它决不会无缘无故啃去人腿上一块肉。进宝眼睛红了,揣着要带给蓝宝吃的肉骨头,出门去。他吹着口哨,喊着名字,可怎么也不见一团黑影向自己脚下跑来。整个村子找遍了,进宝伤心地哭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哭。从前被人喊作“野孩子”,被大男孩欺负,浑身疼痛,都没有掉一滴眼泪。那家人怎么对蓝宝的?现在蓝宝在哪……进宝仰望星空,不知道哪里才能找到陪伴了他一年多的蓝宝。
晚上,小河回来了,喊道:“蓝宝回来没?等它回来了,一定要把它的牙拔了!以后要是再咬人……”
“啊……不要,牙齿可是蓝宝最重要的,没了牙,那……嗯妈,求你了……”进宝苦苦央求。
第二天清早,进宝放慢吃早饭的速度,想等蓝宝的出现。可是最后还是失望地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中午一打下课铃,进宝第一个冲出教室,奔回家。还没到家门口,就看到门外场上蓝宝趴在那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蓝宝!”进宝兴奋地喊。一听声,蓝宝睁开眼,嗓子眼儿咕噜了几声,缓缓爬起来,似乎没什么气力。进宝发现什么不对劲,赶忙跑上前。那两颗曾经水亮亮的黑眼珠变得黯淡无神,眼周的棕毛湿润了。曾经的傲气、英武荡然无存,一双眼充满无尽的痛苦、哀愁。进宝蹲下来,双臂抱住蓝宝粗壮的脖子,轻轻抚摸。进宝不敢掰开蓝宝的嘴,那曾被蓝宝视作自豪的武器,曾吓退多少“敌人”的犬牙,已不在它原来的地方了。他知道蓝宝不愿他看见自己成了没有任何杀伤力的普通的狗,他也知道自己无论怎样也不会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于是只紧紧抱着狗,脸贴在狗背上,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蓝宝一天比一天瘦,见着母狗都要绕道走,那震耳欲聋的吼声再也没有听过。进宝也整日闷闷不乐。
两个月后,蓝宝突然失踪了。哪里也找不到。后来有人说,一天曾看见好几个男的围成一团,手拿棍棒,突然从里面跳出一只狼狗。又听说有人看见一只狗游过了河……
进宝望着河对岸。走吧,走得远远的,这里不适合你。到能给你带来快乐的地方自由地奔跑吧,忘记这里的痛苦。不要再回来……
两年后,小河从邻居那儿抱回一只小羊羔。进宝想起当初抱回蓝宝时的情景,害怕最终迎接这只小羊的是同样的不幸。
进宝把这只羊当作蓝宝一样训练,没想到这只羊也是出乎意料的聪明。每天放学回来,只要“咩~~~”一叫,羊就从草坡上奔向进宝,接过书包套在脖子上。
一次上学前,进宝把羊拴在河边草坡上的一棵小树旁。下午放学回来一看,上午拴羊的那棵树已被上涨的河水淹没了。进宝愣在那儿,盯着河水,浑身僵硬。
“咩~~~”突然一声把进宝叫回现实中来。只见那只羊兴冲冲地从另一边的草坡跑过来,脖子上挂着挣断了的绳子。
羊长大了。一天,小河把进宝叫来,笑着问:“进宝啊,想不想要新衣服?”
“要!”进宝一口喊出。
“那嗯妈把羊卖了给你买衣服,好吗?”
“不!我不要新衣服,我要羊!”进宝想起失踪的蓝宝,不忍心自己养大的羊就这么离开自己。
“嗯,这可是你说的。好吧,随你。”小河想了想说。
以后谁也没再提起卖羊的事。过了一个月,进宝放学回来没见着羊,正到处找。小河突然招呼进宝,“来,看嗯妈给你做的新衣裳!”
进宝高兴地跑去试衣裳,是他一直很向往的黄军装布做的一身衣裳。平时看见同学穿,特精神,就羡慕得不行。没想到自己也穿上了。进宝扣好扣子,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心里美滋滋的。突然“咩”一声如晴天霹雳震醒了进宝。“嗯妈,你是不是卖了羊?”
“嗯,要不怎么给你买布做衣裳!”
“卖了多少钱?”进宝一想那只羊被一刀砍下,鲜血直流……最后运到早市上去卖,心如刀绞。
“两块钱,刚好买了布料。”
……
南方的孩子生在河边,长在河边,哪有不喜欢游泳的!年幼的进宝还未学会游泳,只敢站在脚够得到的水较浅的河边玩。一次一不小心,脚踩在生满水草的石头上,一滑,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栽进水里。双手双脚拼命挣扎,试图探寻可以踩到的什么东西,口中呛了水,含糊不清地喊着“救命”。岸边两个人谈话谈得太投入,居然没在意身后一个小生命危在旦夕。进宝以为这下死定了,挣扎的劲也快耗尽了。突然双脚奇迹般地踩在高出来的一块东西上,鼻子刚好露出水面。喘了几口气后,进宝向岸边的人叫喊……像这样的事时常发生,村里有几个孩子就是这样淹死的。等大人发现时,早已被水泡得浮肿得认不出来。当然大多数孩子经历几次后,便自然而然地学会了游泳。进宝就是在一次溺水中学会了狗刨式泳姿。
东头的水庆比进宝大两岁,是本家,又和进宝同班,两人十分要好。他很佩服进宝的学习成绩,门门第一。每次考试,他总要递纸条过去。托了进宝的福,才及格,要不就要留级了。他俩经常结伴在河里嬉戏。一次正玩得开心,进宝右脚突然抽筋,痛得他乱了阵脚,手忙脚乱扑腾起来。水庆出生渔家,天生水性好,忙游过去抓着进宝一只手就向岸边划去。年轻,不知道救人是不能抓手的,这下,进宝慌乱得双手紧紧抱住水庆,搞得水庆也乱了。两人一起扑腾着往下沉。进宝突然清醒过来:这样不行,两人都活不成,我不能害了水庆。进宝脑中想着,松开了双手。水庆游到岸上,很快喊来了几个大人。于是,进宝又一次和死神亲了个嘴。
一到夏天,村里的男孩子们就忍不住脱光了衣服扑通一声跳下河,摸鱼、摸虾什么的。一次,进宝和水庆居然从河底拖上来一个骷髅头,两人先是一惊,但见里面密密麻麻住满了河虾,便兴奋地倒出里面的虾,将头骨扔回河里。晚上,两人美滋滋地享用了一顿。
南方孩子吃的最多的怕是鱼虾之类的水产品吧。雪林是村里出了名的厨师,他烧的菜人人叫好。每逢哪家办喜事什么的,都请雪林掌勺。要说最拿手的,要数清蒸河豚。雪林曾以卖鱼为生,对河鱼江鱼可谓了如指掌。对付起美味而剧毒的河豚来,游刃有余。在拿给客人吃前,自己先尝一口,过一个小时没事后,才端上桌。多少年,从未出过半点岔子。因此进宝从小就不愁吃不上鱼,什么刀鱼、黄鱼、河豚,哪样没吃过!
转眼进宝上了中学。老师一见这么白净清秀的体面孩子,就让他进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部,学了京剧、豫剧等地方戏。学校里一有演出,他可是轮番上场的重头戏。
市里一年招两次的小京班就要开始考试了,老师让进宝也去试试。先到县里考。考试那天,不知见了什么鬼,衣服穿得肩膀一高一低。考场上,老师纳闷,对进宝说:“站直点。”可越是站直,肩膀越是一高一低。就这样,初试告终。
半年后,进宝再次奔赴考场。老师让他唱了几曲,轻松过关。几天后,老师领着他和另两个过了县考的同校学生,坐上开往市里的汽车。十二岁的进宝,第一次进城,兴奋得对什么都好奇。可中午刚赶到,下午就急匆匆去考试。唱完几曲后便回到住的地方,等待着复试的通知。
第二天早上,老师看完复试名单回来,兴奋地对进宝说:“快准备一下,马上去复试!就你一个过了。”
到了考场,进宝唱了几曲后,老师都笑着点点头,然后问进宝:“你会侧翻吗?”本以为考完的他被这么一问,蒙了。什么是侧翻?进宝为难地回答:“老师,我不会侧翻,但我会翻跟头。”
“好,你就翻一个。”进宝从前唱的都是文戏,从没练过什么腿脚功夫。至于这个“翻跟头”,就是小孩子翻着玩的把戏。老师看了,笑得不行。主考老师叹了声,说:“好,可以了。真可惜!唱得真不错,就是不会侧翻。”
也许是命,如果考上小京班,进宝的人生之路就要改道了。
当天下午,老师领着几个孩子进了车站。进宝刚到检票口,突然咔嚓一声,门关了。“哎,我还没进呢!”进宝急了。“人满了。”检票人说。“可我的票和东西还在前面人身上,我怎么回去啊?”他见那人没有开门的意思,眼看汽车就快开了,灵机一动,从旁边开着的一个小口钻了过去,在汽车开动的那一刻挤上车。一路上风景真美,进宝还是喜欢回到学校的感觉,熟悉的面孔,清新的空气。
在班里,进宝是学习委员,成绩总遥遥领先于第二名。要数威性,班长可远不及他!上课组织纪律,班长站起来吼半天都起不到一点作用。但只要进宝一声令下,全班顿时鸦雀无声。就算班里最调皮捣蛋的坏孩子,见了进宝都老老实实,背地里和人说起,还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这大概源于进宝的人品。学习好,但从不骄傲,还总帮助后进生。诚实,更是没话说。一次正上课,突然“咕~~~”,不知谁放了一声长屁。全班爆笑。后排有人喊:“谁放的屁?有种的站出来!”又是一阵哄笑。“我!”一个声音立刻答道。结果笑声一浪胜过一浪,掀翻了屋顶。进宝红着脸,害羞地笑了。进宝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
在班里是学委,又常登台表演,学校里不少女同学的目光被吸引到进宝身上。有几个胆大的女生还主动找来和他说话什么的。可进宝却害羞,不愿和女生多说话。
一天,学校里组织集体活动。当全校集合到操场上时,从一旁的小路上来了一群人。走近才看清,其中几个人戴着白色的高帽子,身上衣服被扒光了,手被粗麻绳反绑在背后,胸前挂着木板,上面涂得乱七八糟。押到操场前时,身后的人便一脚踢向他们双腿。几个高帽子一溜跪在地上,膝盖磕在锋利尖刺的石块上,不久,石块被染成鲜红色。
进宝不敢再看下去,他不知眼前这些人为何要被戴上高帽子,身上衣服哪去了,胸前的木板上写了什么,每个人都低着头,看着流血的膝盖,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校长上台讲话。可进宝怎么也无法集中起精神听清半个字,脑子昏昏沉沉,整个世界晃动着。接着,每个班派几个学生代表走到那些人面前,在他们脸上狠狠打一记耳光。进宝看着这些被百般凌辱的人,胸口隐隐绞痛。这些人还算得上人吗?被如此虐待,折磨,丧失了一个人的人格、尊严。他们还能活着吗?这样惨无人性地对待同乡,同胞,究竟是为什么?年幼的进宝弄不明白。他怕极了。
这时,轮到他们班了,老师派进宝和其他几个班干部上前去。进宝浑身颤抖地缓缓向对面一个跪在石头上的人走去。有人喊了声“抬起头”,一张毫无表情、红肿憔悴的脸便麻木地高高抬起。进宝吓得脸色煞白,停住脚步,不敢再细看这张不人不鬼的脸。“进宝,往前走,快!后面还有好多班呢!”老师在身后喊道。进宝像是梦游时突然被人惊醒,出了身冷汗,继续走到那人面前,闭上眼轻轻拍了一下僵硬的脸庞,立刻回转身钻进队伍中。
那晚,进宝发起高烧,脑子烧得糊里糊涂,嘴里一直呻吟着。小河吓醒,一骨碌爬起来,听不清他说什么,急得快哭了。一摸额头,滚烫。匆忙穿了外衣,出门去。半夜敲响村里大夫家的大门。一个星期,进宝都处在昏迷中。
中学四年半后,本该考上名牌大学的进宝被无情的命运扭断了跳出眼前小世界的桥梁。那一年,高考取消了。进宝十六岁,进了三节桥的供销站,帮着收购棉花,卖些化肥、农药、水泥等生产资料。仓库里堆满了化肥、农药、水泥什么的,散发出刺鼻的气体,进宝就站在里边当售货员。一般都是一个村一个队地来买,交易量很大,他要负责称量、收钱。有时实在呛得透不过气,便跑出仓库,呼吸一下外面新鲜的空气。
一年后,进宝被选进公社宣传小队,在邻近的几个村子间来回表演戏剧。不久,又进了公社宣传大队,在整个县城里来回奔忙。什么《沙家浜》、《红灯记》,刁德一、郭建光、李玉和,样样都手到擒来。每次进宝一上场,台下便哗然一片。
“哎哟,这个小伙子标致了嘛!哪家的啊?”
“陈雪林家的。前几天我还看他的演戏的呢!”
“啊?陈雪林有这么体面的儿子啊?!”
“嗯,真的体面的!奶油小生哇!”
“每天晚上我都听见他练嗓子的!隔了两个大队,声音还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小伙子真不错!还没有定亲吧……”
……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惊讶得议论纷纷。年轻的女孩子都红着脸,紧紧盯着台上的“白面书生”,心想要是能嫁给这样一个男子,该多幸福啊!其中有个姓陶的女孩,只要有进宝的演出,每场必到,不厌其烦地重复看着情节早已烂熟在胸、台词都能倒背如流的戏曲。
进宝最难忘的就是在河边一艘渔船上表演。一大群人化好妆,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赶到河边。天色完全暗下来后,渔船上燃起点点渔火,倒映在水中,亦真亦幻。一出戏演完,演员下船去,又上去一些演员,一出戏又开场了。
十七岁那年,有个人来给进宝说媒,对方是相隔四个大队的姑娘,姓陶,比进宝长两岁,家里条件不错,父亲在上海工作。之后相了亲,才知道两人都曾在同一所中学上学。双方家长都挺中意,两人便定亲了。其实进宝心里并不愿这么早定什么亲,况且自己与她还不怎么熟,感情都没,别说爱情了。然而父母喜欢,这婚姻大事只能由着他们办了。认命就是。
定亲后过了不久,进宝家盖了砖瓦房,拆掉了原来的泥草房。进宝整日帮着家里买木材、砖瓦什么的,跑来跑去累坏了。一个人推着装满木材的板车从三节桥一直走回家。路远不说,遇到上下坡,单薄的身子简直难以驾驭超过自己体重好几倍的板车。上坡更是吃力,使了半天劲,也不见车轮向前滚一滚。但进宝还是把木材运到家里。小小年纪,干这么粗重的活儿,真不简单!
盖好两层楼的砖瓦房后,父母请来了亲家,算是庆贺一下。此后,两家人常互相串串门。家里吃馄饨,进宝就喊来小陶,小陶父亲从上海回来,又叫来进宝吃饭。这样,渐渐地,两人也产生了些许感情。但这是不是爱情,进宝心里模模糊糊,不太确定。
十九岁那年,高考恢复了。供销站的站长一向很器重进宝,又和雪林是老朋友,觉得这么优秀的男孩子,要是一辈子呆在这个小地方,在供销站卖卖东西,唱唱戏,太委屈了。进宝应该到大城市发展自己的一片天空,应该趁机考上大学。他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个聪明的孩子在这里埋没了才华。于是和进宝说了好几次考大学的事,“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了,你现在开始不要来供销站工作了,也别演戏了,回家好好复习考试去!”
“啊?家里还要我的工资开销呢,不行,工作不能停。我可以晚上复习。”进宝为难。
“来不及了!只有短短三个月,要是考不上,就要等到明年这时了!”站长很着急。
“没关系。我知道供销站是不给请假的。”进宝心里对于高考并没多大把握,毕竟书本都丢了三年,要在三个月内重拾起来,谈何容易!
白天工作,晚上回到家,就在帐子里点起煤油灯,看书到深更半夜。时不时与侵入帐子里的蚊子作战,经常弄得焦头烂额。第二天一大早还要爬起来,赶去三节桥上班。为了给家省钱,在单位吃午饭不敢点荤菜,每次都只点一个素,还是最便宜的腌菜什么的,再打上几两饭,肚子都填不饱。一个月下来,本就单薄的他,简直是在骨头上削肉,瘦了一大圈。
三个月后,进宝顶着骄阳,进出一个又一个考场。接下来,是炎热而漫长、不断流着汗的等待。
八月,进宝收到一封大红色的入取通知书——南京大学!
陶家人忧心忡忡。不知进宝到了大城市,会不会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