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魂师》燕雪漠

8、褪变（续）

　　佟方云小声咕哝道，“最好永远别来……”
　　临江王见她面色苍白，神情却倔强，只好正色道，“那好，到时本王一定恭候大驾！”
　　刘桑半个时辰后悠悠醒转，佟方云和临江王终于松了一口气。哪知，一口水没喝完，刘桑将口中的水一喷：“糟了！”
　　“怎么怎么？您哪里不舒服？”佟方云急急问道。
　　“不是老夫！是那个巫女丫头，她方才被我一招重创胸口，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刘桑一句话未说完就被临江王一把扯住衣袖，“先生可否说清楚点！”
　　“当时我与她拆招，那丫头好生厉害，幻术幻兽让人根本架不住。老夫见今日必定是不能全身而退了，干脆与她拼个鱼死网破！没成想她竟生生中我一招，再往后一看，原来是老夫当时险些被巡逻的士兵发现。唉……老夫真是小看了她，不想她也有些节气。”刘桑叹道。
　　“假的吧！子未你说……哎，这么晚了你去哪啊？”
　　眼前一闪，墨色长袍已迅即消失在视线中。
　　待他寻路找到她时，只见昏黑的小巷中，她静静躺在地上，不知昏迷了多久。
　　他忽然觉得莫名的心疼，就像万千银针密密插在胸口处，让人忍不住要叫出来。平复一阵后，他终于小心翼翼扶起她，好像怀中的人一碰就会碎一样。
　　“珈蓝，珈蓝，你醒醒。”
　　珈蓝一阵咳嗽，睁开眼，见到那丰神俊朗的人。
　　“西归！西归是你吗？！”她喜极而泣，死死抱住临江王的腰，将头埋在他怀中。
　　他尴尬异常，“本王……你认错人了，珈蓝巫女，你再好好看看，本王是楚子未。”
　　她惊疑不定的抬头，泪盈于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灰色阴影。只一瞬间，她已恢复往日的淡然，“原来是临江王殿下，本座失礼了，万望见谅。”
　　她挣扎着站起，临江王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忽然觉得，刚才怀中的温暖消失了……
　　好奇怪的想法！他随即也客气的回道，“不用谢，你受伤我有责任。”
　　珈蓝挑眉，“王爷？”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口误，索性就承认了，“这次是本王派去的杀手……”
　　“这个本座早就知道。”珈蓝打断他，“本座是说，王爷忘记用敬语了，您称呼本座为……”
　　“有这事？”他诧异，不会吧，来京城之后一直很注意啊，不可能吧！
　　见他还真的认真思索，珈蓝不由得连连摇头，“算了算了，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王爷要和妖女保持距离，所以要注意！”
　　“是吗，是这样啊……”他打哈哈。
　　“嗯。刘桑打不打得过那个妖女呢？我们可不能轻敌啊。”她装模作样的学到。
　　“前一句话不是我说的！”他赶忙澄清，随即一愣，好像又忘记用敬语了。“呃……本王也没叫你做妖女啊。”他心虚的小声分辨。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没什么好解释的。”她只觉得那昏天黑地的钝感又来了，头重得怎么也抬不起来，却仍是勉力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巫女大人……”他过来想扶住她。
　　珈蓝后退一步，“不劳王爷……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他叹了口气，“既是如此，珈蓝巫女好走。”
　　才转身，她无声无息的倒下。
　　“倔强啊……”他叹道，弯下腰去。
　　天边原本还是明亮清朗的月光不知何时已悄悄隐去，黑压压的乌云慢慢聚拢，形成暴风雨欲来之势，厚厚的云层压迫性的向禁城方向滚动，笼罩了一大片。
　　临江王楚子末眉间蹙起，“这云，来得好是诡异！”
　　一个响雷应声劈下，瓢泼大雨瞬间倾盆。
　　苍白瘦削的身形，半个身子几乎是盖住了她，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带着温暖的体温。他紧了紧已经酸麻的手臂，抱着女子在雨中脚不点地的快速匆匆往回赶。
　　在他的怀中，珈蓝微微睁开了眼睛，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看了许久，复又闭上，向深处的温暖又拱了拱。
　　未几，佟方云惊天动地的声音响起：“你到哪里去了？！”
　　楚子末用眼睛瞄了瞄怀中。
　　一声更响的声音响起：“怎么是她！！”
　　“快接个手，我要去换身衣服。”他不无平淡。
　　珈蓝又将眼睛眯了条缝，依稀可见佟方云不甘不愿的用手一指某小厮：“你，去接个手！”
　　楚子末把手一横，“还是本王来吧！”
　　穿越过层层殿阁，眼之所见尽是苍翠欲滴的绿色，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舒心的浅香，好像一切又回到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好像这个正抱着她缓缓走着的人还是当年那个喜欢浅笑低吟的风华男子，好像……好像他们原本就该是这样的。
　　还来不及从这样的美梦中回过神来，一声清朗的笑声在头顶响起，“珈蓝，醒了就快下来，我的胳膊都疼了。”说完，还亲昵的拍了拍她的发顶心。
　　只愿这样，此生静好。
　　在书房中坐下，楚子末甚至疑惑刚刚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会那么自然地那样做，亲昵又孩子气。真是怪事呢，自从祭天时见到那个眼神清冷行事果决的蓄魂师巫女开始，一系列的怪事就发生了，仿佛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能告诉他近来为何脑中总涌现出奇怪的场景，总是那样的支离破碎。只有窗外，明月佼佼，月华如水，肆意的泄了一地。
　　夜很黑，伸手不见五指，沉重的内息让珈蓝无法入睡，胸口处好像闷痛的快要爆炸，尽管这样，她仍是在下一秒就感觉到了那个不速之客。
　　“夜深露重，王爷不及早休息，站在本座窗外是何意？”她先开口问道。
　　楚子末脸上一热，微有些尴尬，“这……睡不着，就随便走走……”
　　“王爷又何必装呢，大家都是明白人。”她哂笑。
　　“不知巫女大人说的是装什么？”他很无辜的耸肩。
　　“临江王阁下，”她自黑暗中准确的看过来，晶亮的眼眸深邃一如广袤的夜空，“王爷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而本座，也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羞涩儒雅的那一套，还是收起来的好。”
　　楚子末玩味的笑，顺势倚在窗台上，“你又看出来了？”
　　她笑，她想说，你知不知道，西归骗人的时候总是会直直的看着我，你是他，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话到嘴边，她也只是说，“王爷刚才尴尬时，很单纯的样子，相信王爷已在许多人身上试过，有效。”说完，又漾起嘴角轻笑。
　　话到嘴边，终还是一声叹息。师傅说的，做过的事，就不能再回头了，命运只给她留了一条路，此生她注定要生活在这风雨飘摇的烛光暗影里，守护着江山的最后一脉。
　　“本王今晚再访，确实有话要问。”
　　“王爷，但说无妨。”
　　“本王近来夜里很不踏实，时常梦到些奇怪的场景，梦中似有白衣男子飘然如飞鸿雪泥，奈何我与他始终隔着层层雾气，不能见个分明。敢问巫女大人，此非吉兆？”
　　“王爷，可还记得三年以前发生的事？”
　　楚子末茫然的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那，王爷可知道为何一夕之间清明？”
　　楚子末略有迟疑，但还是老实答道，“家人说，是个游方的郎中将我治好的，一帖药下去，再醒来时，就痊愈了。”
　　“王爷，世上没有一帖药治愈痴傻疯病的事，”珈蓝把玩着手下的茶杯，神情却是无比正经，“所有的事不过只是个引子，关键在于你找回了失落的另一半，”她平静的语调中潜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就这样定定看过来，“王爷，不要再问了，如今你位高权重，还有什么不舍的呢……”
　　“听大人的口气，可是与本王有些渊源？还是你真的可以上窥天道，知道了什么？”
　　“本座的问题王爷也请回答吧，我们是敌人么？”
　　“是。”
　　“那就什么都不用再说了。”珈蓝合上眼眸，用手轻轻揉捏。
　　“你！……”楚子末无奈，刚刚装出来的修养这会儿一溜烟全跑了，此刻真是恨不得宰了她。
　　那个夜晚，珈蓝又梦到了奈何桥旁的孟婆，不知疲倦的煮着一碗碗清汤，眉眼带笑的看着生命一个个轮回。珈蓝很想问她，自己的前生是不是也喝过她的汤，这才将那个叫谢寒江的男子忘得一干二净，徒留给他一段独自承受的苦涩回忆。而今，世事如棋局，当人和事再次回到起点，她能否再喝一碗孟婆汤，忘记那个叫西归的男子？
　　月上中天，漫天清辉。
　　珈蓝是何时离开的，楚子末不知道，只是当他再一次看见那一抹鸿影如羽毛般淡淡的停驻在珠帘幕后时，他方才相信，这世上，真有人可以身在红尘，心在天涯。
　　沉沉帷幕后，瑞脑香还在缓缓燃着，以遮掩那弥漫在空气中浓厚的药味和腥臊的血味，珈蓝剧烈的咳嗽，呕出几口黑血，雪白的锦帕瞬间就开出暗红色的妖娆。
　　仿佛是用尽了力气，帷幔后传来几声支离破碎的低语，“师傅，弟子撑不下去了……真的……再也支持不住了……”
　　“真的撑不住了吗？”出尘淡淡问道。
　　帘幕抖动起来，片刻，珈蓝脸色苍白的盯着眼前的人，惊异的眼神显示了她此刻内心无比震惊。
　　“师傅……师傅……”
　　出尘仍只是淡淡问道，“真的撑不下去了吗？”
　　“……”
　　按上珈蓝的手腕，出尘微有动容，“伤的还不轻啊。”
　　仿佛是没看到她询问的表情，细长干瘦的手轻轻按上她的额头，“孩子，又看到他了？”
　　珈蓝的表情顷刻间僵硬起来。
　　良久，头上一声叹息，“命中注定的事，躲也是躲不过的。只可惜，我们枉为巫女，上窥天道，灵通三界……对世间的事，却仍只能看着，奈何不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楚子末离京的时刻已经不远。
　　佟方云坐在书桌后，一只脚架在桌上，一只则斜斜搭在椅子扶手上，拿着手中的镇纸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桌面，“喂，子末，你真的要走啊！”
　　“不走，又该如何？”坐在房间另一头的那一位神情颇有些无奈。
　　“唉……”佟方云长叹，“本少爷好不容易得一知己，眼看又分别在即咯！要是你不走的话该多好，长安这么大，还有很多地方没去呢，就说那城北的迎春楼啊，那姑娘的腰细得，啧啧……”
　　正说得高兴，头一抬，猛然发现一张俊脸在眼前放大，“方云，你说要是不想离开的话，该怎么办？”
　　“啊？”佟方云瞪大了眼。
　　黑云压城城欲摧，浓重的乌云在长安城上空卷积翻滚，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藩王陆续离京，一时间，仿佛连长安的热闹繁华也显得那样遥不可及，只剩寂静的街道与沉默的人们。
　　凉州，汴州，酒泉，云中，武威，六合……大历先祖亲自分封的驻军藩王，那些为了子孙后代永葆平安而遗弃的藩王，在塞北与边疆，西南的苦寒之地镇守着，繁衍生息，终至生根。他们的心里，恐怕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吧。而今，大历国本动摇，外戚专权，眼看着就可打回京城，这个时刻，居然要他们回去？怎么能甘心呢！
　　夏侯远的心始终绷的紧紧的，那些埋伏在各处的黑甲精骑便是他用来保护周全的。直到看见楚子末骑在绝影上一步步远离城门，他才放下心来。低头才发现，手心已攥出汗来。
　　他又有些自负起来，手指着远处青山绿水，颇有些自豪，“博远，你看看脚下这片土地，看看远处那片群山！你能想象吗，万里江山在手，三千里锦绣山河一夕在侧的感觉！我已等的太久，太久太久……现在……”
　　夕阳下，青衣谋士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缓缓西斜的金光中瞥见一抹恒久不变的麻木表情，他低下头，似笑又非笑，手习惯性的蹭了蹭身侧，似乎并未听见君侯的话。
　　“博远？”夏侯远高声。
　　“啊？”他一愣，随即谦谨的俯首作揖，“侯爷？”
　　夏侯远有些不悦，“本侯的话你可听到？”
　　“回侯爷，没有。”他大大方方承认。
　　“哼，”夏侯远不以为意，“算了，本侯也不指望你能明白，你只要记住，好好帮助本侯。倒时，少不了你的好处。”毕竟，夏侯远不屑一顾的想，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呢？
　　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些不知从何处走出来的黑甲精骑如潮水般缓缓撤退，落日熔金，将不远处高耸巍峨的宫殿群镀上巍巍佛光，恍如九天十地，众神仙境。徐博远的嘴角扯起，做了一个极其嘲讽的笑容，“一夕在侧？这万里江山，怎会轻易地交给你呢？夏侯远，你真是愚蠢啊。”
　　“先生说得好！”身后有人拊掌笑道。
　　徐博远身影未动，青衣飘扬，“临江王还没走吗？”
　　“先生见过本王？”楚子末颇有些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