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魂师》燕雪漠

5、长夜

　　不见那翩翩浊世佳公子，不见那清俊嬉笑的容颜。每一日，珈蓝都觉得，自己的血在一点点冷下去。她知道，不知何处的西归，定然与自己有着一样的感觉。他们的血脉联系得无比紧密，紧到珈蓝甚至可以感觉到微微的钝痛，像一根木楔子慢慢刺进心里，连知觉都渐渐麻木。
　　眼前白雾茫茫，分不清方向，看不见日光，整个天地一片死寂。
　　突如其来的风雪霎时间将珈蓝包围，暴雪铺天盖地，狂风卷积着乌云，肆无忌惮的袭来，瞬间就到了眼前!
　　几乎是本能的，反身几个起落，足尖轻点，人已藏匿在一块突起的巨石后，才刚刚落稳，雪便如决堤的洪水一般由巨石为分界线冲刷而过，转眼已至天边。
　　这里是哪里？珈蓝试着喊了几声：“有人吗？请问有人吗？”然而没有，只有空旷的回音在回响，在这分外死寂的地方，更显得诡异异常。
　　罢了，她苦笑，没有西归在，果然什么事都解决不了。
　　一人独立于皑皑白雪间，后无来者，前无去处，只有风声啸啸而过，夹杂着干冷的冰粒重重拍击在脸上。这身世，也如浮萍一样。
　　珈蓝仰面躺倒，看着头顶灰黑的天空以及时时积蓄力量的阴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他温暖的笑颜。就要死在这里了么？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归处。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珈蓝静静等死的时候，苍老却雄浑的声音自天地间传来，带着微不可察的宠溺与笑意：“丫头，这便要放弃了？”
　　珈蓝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看着周围，四野皆茫茫，风声不息，哪里有什么声音？是错觉吗？珈蓝再次摇了摇头，真是可笑复可悲，竟然产生幻觉了。
　　“嗯？怎么不回答？”声音再次传来。
　　不是错觉！珈蓝心头掠过一丝狂喜，表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话？”
　　“我是……咳，倒霉孩子，差点被你套了！你告诉我，怎么不逃？”
　　“逃？”珈蓝无奈的撇撇嘴，“往哪逃？这里连一个方向都没有。”
　　“你倒是聪明了。告诉我，后悔么？”
　　“后悔？”珈蓝放开声喊道：“你说清楚点，我听不懂！”
　　“唉……”那声音再次说道：“你别装傻啦，我早就知道，你什么都记起来了。”
　　“呵呵，”珈蓝垂下眼眸掩嘴轻笑，再抬头时，眼中分明多了一丝狠戾与淡然，“城隍，你几时知道的？我可是瞒过了谢寒江那小子啊。”
　　“你不该……不该这样对他，谢寒江为了你连轮回都放弃了，最终却仍得不到你的原谅。你的心未免太狠了点！”
　　她摇头，眼中一片氤氲：“你怎么会了解我的感受？你是地府城隍，怎么能知道人间的情感纠葛？王谢两家，在极盛之时是多么辉煌，我的祖先曾赴过琼林宴，打马御街前，皇帝亲自相迎，宗室无不侧目……可是，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怎么也没想到，皇家的脸变得那样快，王家就在一夜之间败落下去，我的姐姐，兄弟，亲族，一个个做了刀下亡魂！”
　　她的肩膀抖动起伏着，往事又一次的击打着她的心脏，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是王惠那一摊白骨，森然可怖。
　　城隍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往事不可追，他们如今已再世为人，前世的帐何必要今世还?就让一切都随风而逝吧！”
　　她一怔，猛然抬头，眼中一片血红，面目狰狞，“欠下的帐总是要还的！否则我如何能服！谢寒江用他半生魂魄许我一条命，这便是他的报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纵使当日他不救我，纵使这一世我穷困潦倒。我仍是敢断定，茫茫人海中，我一眼，就能认出那些我恨过的人！城隍，魂魄可以消散，恨意却是永存的！”
　　“你这丫头当真是没救了!”城隍的声音也隐隐含着怒气。
　　她仰头轻笑，眼角有晶莹的液体滑落，融了脚边一处雪迹，“很早以前，我就没救了……是他太傻，总以为，可以回到过去。”
　　“我总想着，我这条命，留着给他来结果吧！”
　　猛然从床上坐起，珈蓝脸上还带着熟睡的迷茫和惊惧的震惊，浅色的帷帐随着夜风款款摆动，她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胸脯，幸好只是一场梦。不经意的用手抹一把脸，却触到一片雪花，在手心的温度里瞬间融化，徒留一摊水渍，留待那惊愕的人去细想.
　　猛然从床上坐起，珈蓝脸上还带着熟睡的迷茫和惊惧的震惊，浅色的帷帐随着夜风款款摆动，她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胸脯，幸好只是一场梦。不经意的用手抹一把脸，却触到一片雪花，在手心的温度里瞬间融化，徒留一摊水渍，留待那惊愕的人去细想。
　　那个梦境，真的只是个梦吗？为什么现在的珈蓝，还是可以清晰的回忆着自己心底的呐喊呢？
　　她嘴角忽然浮上一抹隐秘的笑容，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
　　珈蓝清楚的知道，从西归走的那天开始，世界就不一样了。
　　那个女子开始长大，变得更像她的师傅，淡然、冷漠、又带着无尽的欲望。天下没有她看得上的东西，天下也没有她看不上的东西，珈蓝一如既往的独来独往，只是，少了西归的陪伴，她更寂寞了。
　　崇明殿内，烛火一如既往，摇曳生姿。出尘十分小心的擦拭着画轴，往常冷素的面容此刻却恭谨谦卑，手也微微颤抖。
　　没有人看到，那个永远骄傲、眼高于顶的女钦天监，模样狼狈的猛的跪倒在地。
　　“师祖……弟子不肖，实在难挽颓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门日渐衰落而毫无办法，往日的辉煌一去不返。弟子……该如何办？师祖，你当年又是如何的？”
　　白色幔帐微微飘动，好像在给这个无助低泣的人以回答……
　　“出尘大师，考虑得如何，究竟这蓄魂巫女之位该给谁？”夏侯远问道。
　　他们正坐在湖中心的亭中，放眼望去，不大的湖中水汽氤氲，远处渡头静静挑出湖堤，大红色灯笼在风中摇摆。夜已深了，夜风晚凉，而面对面坐着的两人却似毫无知觉般，只各自琢磨着心事。
　　纤细的手指紧紧绞在胸前，出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就选时安吧，侯爷以为如何？”
　　“可是，本侯的谋士更喜欢那个叫珈蓝的丫头呢。”夏侯远微笑着说道。
　　“珈蓝？珈蓝……那就是她了。”
　　“呵呵，大师什么时候变得没有立场了，本侯也就是随口一提罢了，时安或者珈蓝，谁都无所谓，只要……”夏侯远噤声,没有说下去。
　　“只要能听从您的安排，发誓永远不背叛侯爷，是谁都可以。哪怕是一只猫、一条狗，也可以。”出尘似是不在意的随口接了下去。
　　夏侯远心中一凛，面上有些挂不住，尴尬的笑了几声以作掩饰。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出尘如老僧入定般，淡淡瞅着一湖沉沉碧色，目光悠远飘渺，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夏侯远若有所思的盯着看了良久，终于还是淡淡打出一个手势，身后的侍从马上请出一幅已泛黄的画轴。
　　“这个，是本侯在宫中找到的百年前的一幅画，你来看看吧。”
　　下一秒，出尘惊呼出声：“珈蓝！？”
　　“不，这幅画已经有百余年了。很显然，珈蓝今年也不过十八九岁。博远猜测，这很可能是珈蓝的前世。”
　　“前世？”
　　“对，前世。当日本侯曾问过你轮回之事是否可信，你不置可否。现在看来，有些事由不得我们不信。出尘，这便是命，是她的命，也是你的命。”夏侯远平静的解释道。
　　手指抚上画中那已开始模糊的面容，脑中浮现的俏生生的面容，她们就这样交叠盘旋，在她的脑海中不停的回转，不停地交换。
　　出尘闭上眼睛，掩饰心中的疲惫，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就是她了。”
　　三日后，当珈蓝双手接过出尘手中的玉鞭时，她不敢相信，幸福来得这样快。
　　只淡淡扫一眼堂下众弟子的反应，出尘便知道，自己当年的事将在徒儿的身上重演，那些或惊惧或敬畏或不屑或嫉妒的神色，在这样风雨飘摇的国家命运中，显得更为悲哀。再回首看珈蓝满眼的惊喜，丝毫没有注意暗流汹涌，出尘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和时安比起来，珈蓝实在太过单纯，喜怒哀乐全都写在了脸上，让人想不知道也难。
　　“珈蓝，师傅累了，再也管不了这许多事了。从今往后，凡事你做主，不必过问我的意思。”
　　珈蓝愣住，这满心倦怠的人，真是自己的师傅吗？为何不过月余，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敛散了所有对权力的热情与渴望，甚至是，对生活和生命的责任。
　　然而她不久就没有心思再想了，更重要的问题摆在了眼前：与西归生死相连的血脉。
　　是夜，又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又是呼啸过耳的风声，那传自九天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的笑着说：“王宸，恭喜你。”
　　珈蓝忽然觉得额心剧痛，有什么东西在脑中挣扎扭动着想要冲破层层阻碍，在她的体内翻滚冲撞。
　　意识模糊前，她听到一个和自己一摸一样的声音冷冷的答道：“谢谢。”
　　站在雪地中的女子慢慢挺直了腰背，苍白素净的面容，沉静辽远的眼神深邃的看着头顶正黑云压顶的天空，她举手投足间带着睥睨天地的骄傲气势，梳成马尾的发髻在狂风中猎猎摆动，她确实有着淡淡的欣喜。
　　“城隍，我想斩脱和他的联系。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城隍淡淡应了一声，好像莫名的苦恼，“这个啊，这个……”
　　“告诉我。”
　　“非得要斩断不可吗？现在不是挺好的。”
　　“好？你哪里看得出'好'字了？不久前他差点杀死我身体现在的主人，你以为，经过那次之后，我还会放心的让他抓着把柄么？城隍，你一定要告诉我。”
　　“就是……就是……你送他去投胎。其实也不算是新生，他有一具一样的皮囊在这世上，乃是当今太后的小叔子，先皇的七弟临江王，封地在凉州。"
　　“临江王，凉州，先皇的七弟……”她重复道。
　　“是啊，”城隍明明只有声音，可她却分明觉得城隍斜睨了她一眼，垂丧的说道：“因着他缺少了一部分魂魄，是个痴傻儿，出生不久就被遣到那边塞不毛之地，二十余年都没有回来过。”
　　“是这样……”
　　“这次就可以齐聚了，只是，记忆可能也要重新开始。”
　　“哼……”她冷笑，淡漠的脸上撕开一个极难看的口子，“傻子本就没有记忆，这次魂魄齐聚，也不过是挪用些罢了。”
　　“不是挪用……”城隍揣度着语言，有些艰难的开口，“我是说，他的记忆将退回到初生之时，就是婴儿，你懂吧。关于他和珈蓝的，关于他前世的，都将灰飞云散。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下一刻，女子脸上难看的笑容越发的大了，她嬉笑着出声，“当真？”声音轻轻的，像捉摸不到的风。
　　她分明是看到了城隍在用力的点头。
　　我才是这身体最深处的灵魂不是吗？她残酷的神色涌上眼眸，带着毁天灭地的决心。“我替珈蓝做了决定，让西归给我滚远点，不要再回来了！”
　　干涩的风一阵一阵拍打着她枯竭的心灵，当一切真的如她所愿离去时——尽管它抽离的并不果断，她却感受到那遥远的时空发出的破碎呐喊……为什么，人像是被撕裂成了两半，那般血肉模糊？
　　再睁开眼时，她的神色一片清明，稚气的脸上还带着泪痕，“那个叫什么城隍的，我是珈蓝。我要亲自送西归上路。”
　　朴素寂静的内室中，出尘紧紧按住后脖颈，仰头看残月半升。这一刻，她被欲望熏得涽蔽的眼睛却是一片了然，映着这洒落窗棂的星点月光，低头接了一个温和的手印：“师祖庇佑，终于尘埃落定了。这一切苦难，是快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