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
-
月色氤氲。
她看了眼时间,十一点整。
手机震动适时响起,她点开语音,周嘉鱼的声音自那一端雷厉风行地传来:我说宋知意,这都第三天了,你那画有着落了吗!
她回了个“哭脸”。
那副素描……
但凡拿起铅笔,下笔的那一刹那,脑子里忽然就回到那间闭塞的房间,晦暗的灯光,嘈杂的声音、陌生的人群——
她也请过陈姨担当她的“模特”,中年妇人笑的温柔和善,可她看怔看了几眼,那慈眉善目的面容忽地变得陌生且狰狞……
忽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啪嗒——”铅笔掉落,削好的笔芯断成两截,她叹了口气,附身去捡。
窗外灯光大亮。
她拨开窗帘看了一眼,却见司机先一步下车,打开后座的门,将谢易白半搀扶了下来。
他脚步似乎有些不稳。
一般这个点,他不会回谢宅。
原来是喝了酒。
谢宅的位置是当年老太爷专门请布置,虽然在南城最中心,但却难得的闹中取静。
他大多数时候有重要会面或是喝了酒,都会着人将他送过来,来去方便。
不过谢易白,很少喝醉。
他总是活得清醒克制,对酒色一事向来挑剔且谨慎,她很少见他喝醉过。
谢易白喝醉,要么太开心,要么就是,太不高兴。
这个点,陈姨已早早睡下。
她披了件外套,下楼去给他开门。
谢易白,好像没有带钥匙的习惯。
司机已经不在,只余他一人,斜倚着门框,丹凤眼微微上扬,领带也已散开,虽然喝了酒,但酒气却并不难闻。
她呆呆的看着他,贵气中带着一丝清颓,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散开,斜斜地散落在额前,月色笼罩下,更显得柔和了几分。
“怎么是你?”他虽醉了有七八分,脑中还是留了清醒的。
“陈姨今天不舒服,吃了药,早早休息了。”她去搀扶他,手指触到他的肌肤,微微的灼热。
原来如此。
谢易白没有拒绝她,卸了一半的力气,半支在她身上。
她发间传来独特的馨香,仿佛是什么花的味道,仔细嗅了嗅,好像又都不是。
宋知意在同龄人中不算矮,但也说不上多高挑,此刻搀扶着半醉的他,仍是有些吃力。
他被她扶到沙发里坐下,只是一小段距离,她已微微沁了层薄汗。
谢易白顺势靠在沙发中养神。
她其实不太喜欢人喝酒,大概是少时那段经历深刻又晦涩,宋淮安酗酒后的模样还会在她眼前浮现,丑陋且悲悯。
好在谢易白酒品很好。
他即便醉了也会保持着沉静优雅,这是谢家倾其所有灌注出来的天之骄子,举手投足间,彰显的都是谢家的教养和气度。
“宋知意——”他今天难得没有沉默,陷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话。
“嗯?”她将毛巾浸了水,一点一点擦拭他的手。
谢易白有轻微洁癖。
“你来这儿有多久了?”他微微转了个身,声音中有着酒后的慵懒惺忪,顺带将手向她的方向靠了靠。
六年一个月又12天。
“6年。”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问这个问题,只是觉得,喝醉了的谢易白,似乎比平时话更多了点。
“原来都这么久了。”睡意袭来,他竟也觉得困顿起来。
六年,在宋知意看来,好像也不是很长,她在谢宅住了6年,但真正跟谢易白有交集的时候并不算多。
-
他每个月回谢宅的时间屈指可数,在谢易白心里,她不过是他一时心善收养在家的孩子罢了。
不,不只是同情心作祟,他会把她养在身边,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年,谢氏在拿地两年后重启了清源湾开发计划,而她的父母,却在原定的搬迁之日,被发现横死家中。她那时抱着母亲的尸体,在那座黑暗又冷漠的房子里,感受着莫大的绝望与恐惧,被神明抛弃,也不过如此。
那时候,铺天盖地的新闻大肆宣扬,主题莫过于:钉子户欲壑难填,谢氏买凶杀人。
她虽年纪小,但也明白,文字有时也是一把刀,不见血,却能刀刀致命。
谢氏便是在这把刀下妥协:
谢易白将她收留在谢宅,予她衣食无忧;一面积极配合警方调查事故原因,一边又高调宣布以宋家名义成立公益基金,旨在资助那些失去双亲的孤儿。
最终,这桩因拆迁而导致的悲剧,被定性为郁郁不得志的丈夫酗杀妻后畏罪自杀。
她其实,也只是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刚到谢宅的时候,她也想过这一切或许是谢易白的阴谋。但经年累月的相处,她也明白,在谢易白的世界观里,买凶杀人,远没有拿钱摆平来的简单直白。
他有一千一万种手段达到目的,这样卑劣的做法,是他打从心底里就鄙夷的。
更何况,出事的那一夜,她半梦半醒间看见酗酒的宋淮安推门进来,推搡间,母亲不慎倒在地上……
宋淮安自她十三岁时生意失败,迷上了酒精,自那时起,她印象中的那个家,就已经开始支离破碎。
贫穷,和对金钱的渴望,会把人变成疯子。
宋淮安就是那样的一个疯子。
山盟海誓转瞬成了过眼云烟,酒精成了他麻痹自己的最好的出路。
……
说起来,如果没有谢易白,恐怕她连衣食无忧都很难解决。
只是,除了衣食无忧——她望向已经熟睡的他:她好像还多了几分不该有的妄想。
她见识过谢易白的残忍。
那时他身边有位女星深受宠爱,高兴的时候,贵重的首饰、高端的酒会,甚至是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得的资源,他都愿意拱手讨她欢欣。
但他又是那么的凉薄。
厌烦的时候,那位女星仅仅半个月,就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资源被撤,黑历史被扒:伪造学历、堕胎、霸凌,惨遭各路对家排挤……
攀上谢易白的时候,人人争相追捧,恨不能做她脚底的一片泥;
被抛弃的时候,人人捧高踩低,恨不得吸光她身上的最后一滴血。
谢易白,从不是良善之人。
后来一日狂风大作,那女人不知怎么找到了谢宅的地址。
她穿着高跟鞋站在雕花铁门外,妆容不复从前的精致妥帖,哭的梨花带雨。
“谢易白——我有了你的孩子!”字字带血,声声泣耳,梨花带雨却又落寞悲凉。
门内的谢易白,呷一口红酒,笑意不达眼底:
“是吗?可惜我讨厌孩子。”他薄唇轻启,平铺直叙,多么的冷漠残忍,又是多么的,剖白真实。
忽然间惊雷响过,夏日的暴雨来的猝不及防。
她那时躲在门后,当听到那句“我讨厌孩子”的时候,没来由的惊退了一步。
我讨厌孩子
我讨厌孩子……
那话犹如魔怔,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循环。
到最后,那位当红女星彻底消失在南城,连带着,那个不知道是否存在过的孩子。
可笑的是,她消失以后,却有一群人对着她曾经的作品长吁短叹,感叹圈内少了这么一颗前途大好的新星……
-
回过神来,谢易白已经睡着。
他的嘴唇很薄,用那些狗血戏文里的话来说,这样的人,多半……薄情寡义。
宋知意伸手,食指中指微拢,隔着微末的距离,从额头,到眉眼,到鼻梁,再到凉薄的唇,一点一点描摹他的轮廓,路过鼻尖时,甚至感受到清浅的呼吸。
手指轻微颤抖,卑微且虔诚。
春夏交接的夜微凉。
她回房间给他取了条毛毯,转身时看到了桌上的那支断了铅的素描笔。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此刻他是醉着的,大概,不会发现吧。
她搬来画板跟笔,盘腿坐在地毯上,手指轻抵着画纸,手腕摆动,勾勒他的轮廓。
黑夜中,晕黄的灯光下,大厅里传来”沙——沙“的声响。
她看着他的睡颜,不觉得陌生也没有感到可怕,反倒是灯光下,这人的脸显得更加温和内敛。
谢易白,有着令人着迷的一张脸。
有着令她安心且胆怯的一张脸。
宋知意动作小心轻柔,仿佛是做了贼的孩子,偷偷画下他。
不知过了多久,她动了动酸涩的手腕。
差不多了——
还差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是浓烈的墨色,时而会有璀璨的光,不高兴时又会变得阴郁晦暗,此刻正睡得深沉。
她望向这纸素描,没有眼睛的一幅画,是不合格的。
她闭上眼睛开始回想:
初次相逢的谢易白,他在房间里替他包扎,眼眸认真且专注;
警局带他回家的谢易白,双眼如同没有化开的古墨;
书房里翻书的谢易白,瞳孔里闪烁璀璨的光;
……
她眼里心里的他,万千姿态,无一不是冷漠凉薄,放纵又克制。
她提笔,画出了那双令人忍不住想要身陷囹圄的眼睛。
大功告成。
她松了口气。
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她抱紧了画框,将他身上的毛毯向上拢了拢,转身蹑手蹑脚地上楼。
谢易白睁开眼,眼中的醉意不复存在。
睡梦中沙沙的笔触声,难得地促成了他一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