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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青萍之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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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我和奶奶进城赶集的时候路过这家孤儿院,看到有个小孩儿蹲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我觉得奇怪,就过去问她蹲在那儿干什么,你猜怎么着?”
“她当时就抱着我的小腿不撒手,也不说话,只是拿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我都愣了,心想这是哪儿来的熊孩子?不会是被指使来碰瓷儿的吧?可我又不能强行挣脱,只能跟她僵持着。过了一会儿,琴姨慌里慌张地跑出来,看见她和我在一起,诚惶诚恐地和我解释了一大通。我听了半天才明白,那女孩儿是刚被送来孤儿院的,话非常少,很不合群,经常趁看护的阿姨们不注意跑出来,一个人蹲在路边看着行人,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之前也从没那样抱着一个陌生人不放。”
“琴姨要带她回去,她死活不松手,我当时看着那孩子的眼睛,心里有种莫名又奇异的感觉,就好像两个人之间有心电感应一样。我问她是不是想我陪陪她,她不说话也没动作,只有眼睛是满满的答案,所以我费了一堆口水征得孤儿院的同意,带着她去城里溜达了一圈。”
“她很安静也很乖巧,问她问题一概不回答,给她买东西也一概不接受,就只是抓着我的衣角不放,我要牵她的手她都不同意。但我看得出来她很开心,是那种发自心底的欢呼雀跃,眼里的光芒比太阳还要明亮。我们傍晚送她回去的时候,她还是依着我不放手,我把外套脱下来留给她,再三保证我以后会常来陪她,花了好长时间才脱身。”
“其实我那时也并未上心,只当是萍水相逢罢了,加上那会儿正是农忙时节,那事儿很快就被我抛掷脑后了。后来也不知道隔了多久,我和奶奶再去城里的时候,又一次在孤儿院外面看见她。她还是那样一声不吭地扑上来抱住我,我才想起自己之前的承诺。”
“后来琴姨告诉我,我走之后,她更加雷打不动地每天蹲在路边,眼里的期盼跟涨潮似的,简直像个望穿秋水的小怨妇。我当时特别后悔,我自己轻易许下的诺言,也许在我这里轻如鸿毛,可她是个孩子呀,她的世界就是张白纸,我的话在她的心里很可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我怎么能忘了呢?”
“所以我开始定期去孤儿院陪她。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只对我格外信任和依赖,我猜可能是原生环境的影响。我努力尝试着和她沟通,慢慢带她融入其他的孩子们,为了能更好地和他们相处还咨询了我们学校的心理老师、问了幼儿园的老师们。”
“猜到了吗?那孩子就是果果。我知道她有些行为在你看来不太正常,虽然我不是专业人士,但我总觉得应该是缺少陪伴的原因,毕竟对于孩子来说,感情和归属的需求非常重要,性格、安全感什么的都与这有关。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琴姨她们平日里照顾那么多孩子已经够辛苦了,忽视这些在所难免。”
尘萦伸出手指在雪灵面前晃了晃:“故事讲完了,雪灵大朋友你睡着了吗?”
她似是被一下子从梦中唤醒,凝神看了尘萦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啰嗦。”
尘萦翻了个白眼,起身跟在她身后念紧箍咒:“我说你这个人真是奇怪,不是你让我回答问题的吗?不是你自己默认要听故事的吗?又嫌我啰嗦……”
然后悲催地撞在了雪灵背上,捂着额头愤懑道:“你你你——”
“你……”雪灵黑瞳里微光流淌,最终却只叹息一声:“算了,回去吧。”
“我有那么说不出口么?还欲言又止的?”尘萦被勾起了好奇心,不断地追问,雪灵却不再言语。
彼时梨花早已耗尽花期,仅剩的苍白再禁不住一点儿风吹草动,人间冷暖稍一不对付,便被殃及簌簌而下。
她看着那满树的落寞,蓦然就分不清自己和这仲春了。
是陪伴吗?
她不知道,也问不出口。终究是自己的难题,何必给别人徒增烦恼?
“我要走了,你保重。”
“啊?!”被雪灵的话砸得愣神,尘萦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
刚蹦出来半个音节,又被雪灵用力捂住了嘴。
西斜的太阳不再炽热,好容易积聚的热量迅速蒸发,凉意四起,暮色开始四合,袅袅炊烟斜斜地插上云霄,除了几声猝然的鸡叫,村庄竟安静得只能听见她们两个的呼吸声。
雪灵眉心微蹙,和尘萦对视一眼,收了手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黄昏的夕阳落下岁月悠长的笔墨,将路旁的树影拖出极长的痕迹,随性的电线将天空分割成错乱的形状,每一块里面都有燃烧殆烬的卷云,金辉与树影的明暗交接处,不知名的野花并未随日薄西山而垂头丧气,它们用盛放的笑颜恭送今日的结束,即便那里面有自己的一分。
雪灵停在一道树影中,透过枝桠遥遥望着行将消失的余晖,转身给了尘萦一个停止的手势,闭上了双眼。
露凝阵难布、难发现、也难破除,但于她而言,不过是费点时间的小菜一碟罢了。对方这次倒是长了点脑子,知道布阵了。
以所站的地方为中心,四散的涟漪将周围的一切摧毁又重建——小路、野花、青草、柳树、电线杆……
“没有?”雪灵心中奇怪,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次,却还是没有发现。
按理说,露凝阵会通过一个隐藏的触点把人拖进灵力构筑的幻境中,让人逐渐迷失,不自觉地和阵法融为一体,变成阵法的动力源,最后灵力枯竭而死。但是,这个阵法要想生效,除了需要布阵的人先释出强大的灵力构筑起虚拟空间,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微乎其微的触点。
这里的一切都不是触点,究竟在哪里呢?
雪灵忽地睁开眼睛,霜剑气贯长虹,直接洞穿了尘萦的心脏。
夕阳骤然崩塌,尘萦惊恐的表情融入其中,眼前的世界瞬间分崩离析,爆发出刺眼的光芒,雪灵闭上眼,右手有意无意地蜷缩着。
“太假。”
她手中的灵力凝成一柄利刃,追风逐电地冲着黑衣人的面门而去,削断了尘萦鬓角一缕碎发后随着寒光没入了黑衣人的眉间。
睁开眼顿了片刻,她不慌不忙走上前去,一根一根掰开黑衣人紧捂着尘萦的手指,冷眼看着她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气。
没有陷入露凝阵,需要黑衣人直接出手制服,但为什么不杀了她却只是控制住?
“我说,姐姐,你哪儿来这么多仇人?一天天的,我心好累!”喘过气来的尘萦捂着自己的心口委屈巴巴地看向雪灵。
雪灵抬起手指在黑衣人眉心一点,对方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地上看得尘萦感觉自己的后脑勺都跟着疼。她蹲下身兴致缺缺地打量几眼,黑衣人便散成雪花融进了土壤里。
“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怎么,没有冲着你来的吗?”她半蹲着转了个方向,正对着手脚发软跪坐在地的尘萦,犀利的眼神仿佛盛夏的针尖麦芒。
片刻显而易见的愣怔后,尘萦反问:“这些人分明就是在你来之后才出现的,不是冲着你难道还能是冲着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来之前你从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雪灵眼中浮起似笑非笑的戏谑。
“当然!”不假思索又斩钉截铁的回答,好像“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的表演一样天衣无缝。
那一点戏谑的意味在雪灵漆黑的双瞳里逐渐扩散,就像污水管排入江河湖海的废水,在扩散到最大程度的时候消失得荡然无存,转成一种关怀备至的宁静。雪灵伸出手抚了抚尘萦有些凌乱的短发,像是关心邻家小妹的长姐:“没事吧?”
她这态度变得莫名其妙,可尘萦却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强烈的感觉,让自己不由地忘记了方才的不快,安然回道:“放心,被掐也不是头一次了。”
雪灵眼角抽了抽,伸手扶起她:“走吧,趁天没黑赶快回去,不然奶奶会担心。”
“嗯。”
春日的夜晚寒意仍旧浓郁,比起砭骨的北风并未逊色多少,但雪灵却仿佛不知冷热一样,晚饭过后便一个人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看着稀星疏朗的夜空,深邃的黑瞳似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你不冷吗?”尘萦挨着她在一旁坐下,无意间碰到她撑着台阶的手指,登时一惊:“你手怎么这么凉?”
“天生体寒。”神思随夜光一同起落,雪灵的回答心不在焉。
“天生体寒更应该注意保暖啊!”尘萦脱下外套给她披上,不容置喙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推向屋内:“你再看星星人家也不想看你,快进屋去!”
“明日我便离开。”雪灵回头,微凉的手指握住她的手拿了下去,幽深的目光终于望进对方眼里。
顿了一下,尘萦坚定道:“哪怕你下一秒就走,现在也先进屋去暖暖。”
雪灵看着她故作镇静的眼神,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一起吗?”
“一起什么?看星星?进屋取暖?”
“回雪域。”
尘萦眼里有一瞬的光芒,然而很快就黯淡下去,若无其事的回答随之而来:“我一个普通人类,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了解你所谓的什么雪域,跟着你去干什么?旅游还是送死?”话里话外都好像不知道“回”字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休学?”雪灵拿下外套递给她,黑瞳里胸有成竹的不在意被星光照亮。
尘萦猛然抬头,对上她泰然自若的目光,似是瞬间明白自己反应过激了,连忙垂下眼帘,皱起的眉头却更加暴露无遗。
“你不说我也知道,”雪灵状似无意地向前几步,“因为追杀的人不分场合,你怕他们牵连无辜;你注意到我而且百般纠缠,也是因为追杀我的人和追杀你的人气息相仿,你想调查前因后果。”
“最重要的是,你想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她直视着尘萦慌乱的目光,语气里带了一分薄凉:“去吧,实话实说告诉你奶奶,她会同意的。”
“你怎么知道……”
雪灵抬手制止了她的话,神色自若:“我不知道你们为何受到刺杀,也不知道你们该怎么活下去。你所想所求,机会只有一次,不论成败,失不再来。”
她看着尘萦同手同脚地走进屋去,转身仰望万里无云的黑暗,澄澈的黑瞳泛起细小的波澜。
她此生终于还是连落日余晖都错过,只能孤身面对满天繁星,长夜漫漫,再无人是她的光芒。
她终将独自上路,成为雪域真正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