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何霏霏》星漫跹

4、青萍之末四

　　刚迈出一步，再抬眼，又瞬间瞠目结舌。
　　明朗阳光下一树杏花如红云朵朵，树下碎金散落处，雪灵微微弯腰，伸手理了理小女孩散乱的头发，唇角在微风中柔柔扬起：“你叫什么名字？”
　　尘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霍，还在。
　　小女孩拿起脏兮兮的小手挠了挠头，忽而眼睛一亮：“琴姨说我叫果果。”说完拍着手开心地笑了起来。
　　雪灵一愣，看着果果白纸般笑容的目光有顷刻的涣散，尘萦无意识地顺了顺刚被自己一把推开的小男孩的短发，只见雪灵蹲下身去，抓起果果脏兮兮的小手，右手在上方轻轻一挥，片片雪花从她手上拂过，带着沾染的泥土落到地上，小小短短的手指立刻变得干干净净。
　　“哇！好厉害！”果果惊叹着，透亮的目光被雪灵颈间玲珑剔透的雪花吊坠吸引了过去。
　　“啪！”一声清脆的声响，她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扁扁嘴泫然欲泣。
　　雪灵一把扯下腰间的灵囊，拉过果果的双手倒出满满一捧糖果，看见果果瞬间一扫阴霾的面容，几乎是心有余悸地退后了一步。
　　“不要……”
　　满院的孩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似的，呼啦一下全都围到了雪灵和果果身边，捎带着把尘萦一颗直冲云霄的心踏进了土里。
　　“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
　　“来来来，都不要抢！排队！排队啊！不听话排队的没有糖啊！男孩一列、女孩一列啊！”跳大绳一样翻山越岭地挤进去才看见回身护着果果的雪灵，尘萦恨铁不成钢：“能不能不要帮倒忙！”
　　对上雪灵无辜的双眸，她好气又好笑：“你知不知道在福利院不能随便给糖！哎算了，你有多少糖？够不够给每个孩子都发到像果果那么多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抓着雪灵拿着灵囊的右手举过头顶，深吸一口气声嘶力竭地大吼：“排好队人人有份！不排队谁也没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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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秒之后，孩子们好像没有听见一般，仍然哄闹着往前挤。一片你推我搡中，尘萦用力踮起脚尖把灵囊举得更高，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再来一句，冷不丁身后不知谁一掌，等尘萦被雪灵拉着站稳了，灵囊已经磕磕碰碰地掉在了地上。
　　那一秒的静让尘萦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仿佛被谁先按了暂停又按了开始，她一眨眼，面前的世界便覆上了一层鬼魅般的白雾，白雾之下，所有孩子的动作都定格在了灵囊跌落的一瞬，尘萦甚至能看到他们眼里洪水猛兽般的渴望。
　　“给糖还是忘记？”
　　“忘记！”
　　雪灵右腕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尘萦回头时，果果手里的糖果堆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回头，只见雪灵左手轻轻一指，片片线条浅淡的六角雪花在孩子们眉心转瞬即逝，白雾随即轻飘飘地落下。
　　“这是……”被周遭的喧嚣淹没了声音，她才后知后觉地睁大了双眼——
　　时间竟倒流回了一刻钟之前！杏树环绕的小院里，孩子们还在欢快地游戏，尚未察觉到她们的到来。
　　“哎呦妈呀！是谁！”还没来得及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冷不防身后又是一掌，尘萦踉跄几步，不甚虔诚地亲吻了大地，得了满身泥灰的恩赐。她愤愤地抬起头，立时被雪灵苍白的脸色歇了同幕后黑手大战三百回合的心思。
　　那种身如不系之舟的茫然、昨日不堪回首的苍凉、百无一成一用的自嘲……好像今日的一切不过自欺欺人的大梦一场，梦醒了，她依旧是一生倥偬半世伶俜的模样，像个冰雕玉砌的雪人，承不住满树蓬勃生命的荫蔽。
　　尘萦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
　　“尘萦姐姐！”不知何处一句惊喜的稚嫩童声，原本嬉笑打闹的孩子们跟后退了的视频似的再次全部围过来，方才的小男孩担忧地伸出手：“尘萦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不用担心，意外而已。”
　　“尘萦姐姐，你是来陪我们玩儿的吗？”
　　“当然……”尘萦一顿，目光与心思陡转，当即破釜沉舟般气沉丹田：“今天有个新的大朋友要加入我们哦~”
　　“新的大朋友？”“是谁呀？”“在哪里呀？”
　　“就——是——她！”
　　全场的目光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转向角落里的雪灵，星星之火汇成灼灼的焰浪，在果果的带领下山呼海啸地朝她而去。
　　“没错，这位就是咱们新的大朋友——雪灵姐姐！”尘萦一面高声介绍，一面双手背在身后倒着朝雪灵踱步过去：“那我们今天玩什么呢？捉迷藏？跳房子？老鹰抓小鸡？好！那就老鹰抓小鸡！”说完一把抓住雪灵，不由分说地把她推进了人堆里。
　　“雪灵姐姐陪我们玩儿好不好？”
　　童声向来清脆，因为不谙世事，所以一尘不染，倘若在糖堆蜜罐里长大，便更添一分软糯。可她不是，她们都不是，因而在这样的声音面前格外地不堪一击。
　　雪灵低下头，看向果果紧抓着自己衣角的小手。
　　似乎很久以前，也有个同样的声音——
　　“姐姐，陪我玩儿好不好？”
　　“颜儿乖，去找小伙伴们，姐姐有事要忙，晚点儿有时间再说。”
　　“姐姐，能不能教教我匿形术啊？”
　　“颜儿乖，去向太师请教，姐姐的奏折还没有批完。”
　　“姐姐，看我的箭术厉不厉害？”
　　“颜儿乖，去找冷哥哥帮你看，姐姐今日要去军营巡查，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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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多久之前了呢？
　　她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极缓极缓地向前，好像跟那小手隔了千山万水似的。
　　“姐姐已经在王座上坐了那么久，名满天下，世人早就和母亲一样，忘了我这个公主吧。”
　　“可明明是一样的血脉，为什么母亲眼里从来没有我？为什么无论朝野没有一个人支持我？为什么这片雪域一点儿都不相信我？”
　　郁积了许久的绵长酸涩淅淅沥沥地落下，神赐的万里仙境野花呜咽，所有面孔与声音都一边模糊一边远去，风吹雨打中，她奋力地伸手，等到终于触及鲜亮的红衣，却只握住了无尽的空落。
　　原来，原来时间就是，世界万载光阴，我只有此一瞬。
　　“你怎么了？”
　　雪灵闭眼又睁眼，墨色瞳仁宛若千年的静影沉璧：“没事。”
　　在尘萦忧心忡忡的目光里，她拨开果果脏兮兮的小手，旋身几个起落便到了躲在最后的小男孩面前，伸手将他揽入怀抱：“抓到了。”
　　“……”
　　尘萦哭笑不得：“这游戏不是这么玩的……”
　　庭院四周杏树环绕，红白的花朵和炽热的生命相得益彰，簌簌的风声与欢歌笑语交相辉映，土地之下掩埋着似是而非的离散，天空之上飘荡着似有若无的未来。

　　那果子青不溜秋、坑坑洼洼，配上尘萦没藏住的不怀好意，俨然老巫婆的送货上门。然而不知是这日心神激荡、神识不稳，还是近墨者黑，雪灵总觉得自己的嘴巴跑得比平时快：“真的能吃？”
　　“当然。”尘萦举起手中截然不同、红得通透的果子，一本正经大言不惭：“既然你怕我给你下毒，那我吃给你看好了。”
　　大约是她的咀嚼吞咽太过声情并茂，雪灵微微蹙起剑眉，在她饱含期待的眼神中将青果递到唇边，正要咬下去，似乎被她灼热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又停了动作。
　　“哎你……”
　　“这个人”以及之后的内容还没蹦出来，一道疾如风的残影划过，尘萦再定睛，手中的果子已经成了青色。
　　雪灵转过红果完好的那一侧，“咔擦”一大口，嚼了两下，点头肯定：“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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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了贼船还得做戏做到底，尘萦狠狠咬了口青果，顿时脱口而出一连串气音：“嘶——”对上雪灵探究的目光，又咬牙改口：“嘶——好吃！人间极品啊！”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雪灵抬手一挥，枝桠高处的青果便尽数落了下来。她十分认真地挑出其中浑圆饱满的，悉数递到尘萦面前：“都给你。”
　　尘萦本欲捂腮帮子的手直想扇自己：“你太客气了。”
　　“其实，我想问……”
　　“没关系，随便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尘萦如获大赦，连忙装模做样地把青果用衣服兜起来，一脸“热心市民”的表情只差一对直冲云霄的兔子耳朵。
　　“果果……”
　　雪灵没有说完，只是看向她，目光平静如水，然而尘萦却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曙光破晓时的海面。
　　难得的晴天里，半下午的阳光依旧明朗，有细碎的暖意在皮肤表面融化，虽未深入内里、游走经脉，但到底是摧枯拉朽的春意。
　　她无意识地咬了口青果，登时酸得整张脸皱成一团，于是幽怨地看了眼雪灵，把青果丢进路边草丛里：“没什么事的话，听个小故事呗。”说完一屁股坐在了树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