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何霏霏》星漫跹

40、咫尺天涯五

　　温热的血酒滑过喉头，留下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嫣红放下酒杯，眼看锻衡再次执起酒壶，终是按捺不住开了口：“皇兄所为何事不妨直说。”
　　锻衡举杯：“今夜无事，只是心中郁结，找你共饮罢了。”
　　嫣红扯了扯嘴角：“皇兄怕父皇迁怒于我，一直拦着我为你求情，而今罔顾禁足来我营中，又怎会无事？我知皇兄心有计算，只是也望皇兄记得，嫣红是你的妹妹，无论你意何为，嫣红生死相随。”
　　锻衡终于不再躲避她的眼神，但却笑叹一声：“夜箓岛人人以己为先，嫣儿你这般舍己为人，是会吃大亏的。”
　　“我只知幼时因女儿身份和煞星命格遭宗族厌弃，若非皇兄庇佑恐怕难活于世，旁人我不管，但皇兄此生我死也要护。”
　　锻衡目中痛色一闪而过：“嫣儿，我护你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便是将来我身死魂消，也不过你生命中一个匆匆过客，这世间自有万般喜乐待你品味，你切不可画地为牢……”
　　“皇兄今日有大动作，要将我择出局去，对吗？”
　　锻衡轻叹一声：“瞒不过你，我……”
　　后半句话他没来得及说，外面骤然一阵响彻云霄的爆炸声，震天动地的灵力扑面而来，光是撑起灵界护住他二人已然极耗心神。
　　嫣红怔然看向营外，呢喃道：“灵藏……”说着，便要冲出门去，却被锻衡扣住手腕：“今夜我心中郁结，找你共饮，你喝得不省人事，对外面一无所知。”
　　嫣红凄然一笑：“我族灵藏位置秘之又秘，今夜我若醉在这里，明日整个夜箓岛兴师问罪的就是你，对吗？”
　　她缓缓挣开了锻衡的手：“皇兄忘了，我月前方才接过古氏的灵药，巧的很，不仅有这生梦的解药，还有一味新药索然。今夜约你共饮的是我，酩酊大醉的是你，明日无罪的，亦是你。”
　　锻衡心下一惊，正要出手阻拦，识海中陡然一阵天翻地覆，他几乎是惊惶地去喊嫣红的名字，然而却只吐出一句不甚清楚的：“嫣儿……”

　　盛金城东，涂山深谷。
　　嶙峋的枯树枝枝蔓蔓，不由分说地挡住了所有去路，紫月落下妖冶的轻纱，仿佛摄魂的魅音缓缓流淌，再仔细听却是鸦默雀静，只有间或的冷风带来刺骨的寒意。
　　长离指尖闪过几线乌金的光芒：“百舸山灵藏已毁。”
　　冷霁回头看向她。
　　长离是南音阁在夜箓岛隐藏最深的音使，自雪灵被立储那日离国至今十五载，除了雪灵无人知晓她的行踪和消息。冷霁本以为她会是雪域最大的底牌，非生死一线不轻易现身，如今人明晃晃地站在这儿，冷霁心中疑惑如沸水一般翻来覆去：“为什么？”
　　“夜箓岛不比雪域，灵力惯常沉积形成灵藏，需得人为开采方能用于修行，因此素来受千万保护，此番我们拿到定位不易，毁之，雪域至少十年不必担忧战力。”
　　“且不说今日动静会有多大、我们能否全身而退，但凡夜箓岛借此开战，雪域内患未消，寒英令也不在紫薇城。”
　　“南音阁训，不问来路，不问归途。”
　　“今夜你我行动关系雪域安危，怎能不管不顾？”
　　“将军是不信君上么？”
　　冷霁张了张嘴，哑然——
　　我不信么？可我已经在这儿了，只要稍后赤溟山灵藏爆炸、涂山守卫慌乱，得手便是易如反掌。我信么？父辈恩怨死无对证，而你自归来所行所为难以捉摸，倘若你我行差踏错，葬送的便是雪域的未来……
　　他正胡思乱想着，夜空中骤然炸开一朵硕大的烟花，灵力余波排山倒海般袭来，长离迅速结印抵挡，音灵与地灵划出绚烂的紫光，冷霁撑起灵界，长离冷声道：“动手。”
　　离朝迅速反应过来，拔出长刀冲向谷侧，冷霁唤出逆旅跃向藏场门口，二话不说开始猛攻，瞬间吸引了大部分守卫。
　　长离闪身没入混乱，且战且退，所过之处乌金散落。藏场守卫确认了只他们三人侵犯，兵力逐渐靠拢形成包围之势，长离一把药粉解决了一圈兵士，唤出古琴席地而坐，离朝与冷霁配合护阵，泠泠乐声由弱渐强，声声入耳摄人心魄，琴上光华流转渐成霓虹，最后一声强音铮然落地，霓虹燃起绚烂的火花，藏场入□□炸连环、尘土飞扬，不消片刻，原本的守卫尽数倒下。
　　三人顺利进入了藏场，只见里面，灵藏闪着荧荧暗芒，长离挥出一把乌金琴弦，正要催动灵术，头顶一柄战斧直劈下来，长离急速后退，琴弦碎成齑粉：“尉迟寂！”
　　冷霁倏忽想起雪灵的话：“未章关我去探，你们只需毁了灵藏，倘若不出意外，此行或可拿到止战的关键。”
　　他心道：尉迟氏千年难遇的天才竟成了涂山守灵人，不论是何原因，血族的局势看来都比他们想得复杂，锻衡愿意用此来换，雪灵又付出了什么代价呢？
　　长离指下琴声铿锵，一音一律皆化作利刃攻去，尉迟寂手中鬼斧横扫，轻而易举地弹开了琴刃，离朝长刀斜劈，冷霁挥剑直刺，战斧正面迎上，同样肃杀的灵力硬碰硬，荡开余波数十里，山石噼里啪啦地落下，顷刻间又随着灵力消散。
　　尉迟寂语气漠然：“诸位请回吧。”
　　逆旅受到重创、嗡鸣不止，冷霁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剑，然而尉迟寂却神色冷淡，似乎并未受到多少影响。摧毁灵藏只此一次机会，如若不能速战速决，稍后脱身都是麻烦。冷霁心下一横，迅速掐诀聚灵，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使了冷剑诀中最霸道的一式——破军。
　　逆旅原是冷家世代相传的王霸之剑，千百年战场淬炼无尽杀伐之气，为防剑势驭人，每一代持剑人都会饲养剑灵并签订契约，主人身死、剑灵殉葬、杀伐尽消，然而冷霁持剑尚浅、剑灵未成，是以为防失控，此前从未用过破军式。此一时破军既出，杀气四溢，千万年血与骨的恩怨是非漫天卷地，山谷里的灵藏都失了颜色。
　　长离再退，指下琴曲同时换成清心，识海心湖却依旧被压得喘不过气，她心里百转千回：破军果然狠厉，可冷霁并非如此冒险的性子，昨日恒王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雪灵不允许她探听，莫非前朝真有龌龊不敢为世人道？
　　尉迟寂鬼斧迎上逆旅，只觉无尽杀气倾轧而下，潜心修炼而平静百年的心湖都震荡起来，他神色一凛，忙凝神聚灵，全力反击。顷刻间，两人过招数十，灵力碰撞、余波紊乱，灵藏经受不住地乱闪，碎石与尘土纷纷扬扬，一时间整个藏场都模糊了。
　　离朝好容易退至长离身旁：“得帮将军一把。”
　　长离垂眸凝眉，一曲定海迅疾弹完。离朝只觉受扰的识海心湖终于清明平静，却见长离扛起古琴，一面闪躲一面将琴弦打入墙体，离朝连忙上前保护。乌金环了藏场一圈，长离以灵为引，墙体无火自燃，灵藏一环接着一环地爆炸，灵力逸散而出，旋即臣服于逆旅，破军剑得此助力更为强悍，冷霁抓住机会全力一击，尉迟寂整个人直挺挺地砸进山洞深处，掀起漫天尘土。
　　冷霁以剑为拄，脱力地跪在地上，离朝忙上前去，长离闷哼一声，随手擦掉唇角血迹，眼神却凝重地望着远处。
　　刹那间，尉迟寂鬼魅一般跃出，扬起鬼斧朝冷霁迎面劈下，离朝挥刀格挡，整个人却被撞飞出去，长刀四分五裂、碎片散落一地，古琴同时被长离掷出，迎上鬼斧瞬间裂开，但好歹给冷霁争取到了后退的机会。
　　冷霁站起身，鲜血顺着逆旅剑身流下，滴滴答答。
　　尉迟寂平静道：“那剑诀你若再用一次，今日必死无疑。”
　　冷霁抬剑：“我的荣幸。”
　　尉迟寂鬼斧指前：“很好，遇到你这样的对手，不枉我百年苦修。”
　　逆旅沾了鲜血，一招一式都是一片血雾，反倒跟索命的厉鬼似的。长离脑中神思风驰电掣：尉迟寂是夜箓岛不世出的天才，少年成名，沙场征战，后入涂山藏场潜修百年，究竟会有什么罩门？
　　她正想着，尉迟寂和冷霁已然打到了洞口，眼见离朝还在那儿晕着，长离暗骂一声，闪身过去救人。风声被灵力搅得时而尖锐、时而嘶哑，电光火石间，她茅塞顿开，随即划出七根琴弦，一曲《别》缓缓淌开。
　　战斧有一瞬的愣怔，长离手中琴弦追风逐电而去，尉迟寂连忙躲闪，却仍被琴弦伤了右臂留下一道血痕，就在这一瞬，破军剑诀最后一式自上而下，尉迟寂匆忙抵挡，血雾轰然散开，战斧脱手而去、插进地面，斧刃裂痕清晰可见。
　　冷霁连退十步，右臂血流如注，逆旅不知是惊惧还是亢奋，微微颤抖着。
　　尉迟寂缓缓抬头，眼中竟有晶莹闪过：“姑娘可否奏完此曲？”
　　长离指下，原本六弦之外现出一根赤金琴弦，冷霁下意识地回头，在看清楚的瞬间急道：“等等！”
　　然而长离手中琴弦锋利如刀，直指尉迟寂命门。琴弦穿体而过，竟是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墙上。
　　尉迟寂怅然长叹：“多谢、姑娘、成全……”
　　琴弦应声而燃，不消片刻，墙体里传来沉闷的声响，藏场地动山摇，冷霁转身回剑辟出一条通路，长离撤过来，扶起他和离朝：“走！”
　　三人一路撤至荒无人烟处方才停下，冷霁几指给自己通了筋脉，咳出瘀血：“为什么？”
　　长离给离朝喂下一粒药丸，头也不回：“明珠蒙尘，从非自愿。”
　　冷霁气愤挥剑：“留着他有大用！”
　　长离冷然回头：“昭安九年的时候我在云杪县，货郎们日日带着地图回来，那上面会有各种箭头，表示血族一日比一日靠近我们；我县有位医术高超的先生，但是因为缺少药品，他每每告诉乡亲们的都是若无用药大约还能活几日，久而久之人们都不再愿意去他那儿看病治伤了，可笑么？我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就是这种倒计时似的宿命。
　　将军宅心仁厚，而我无法不恨。”
　　冷霁沉默，握剑的手却缓缓卸了力，长离推开剑柄，靛青色的血迹滴在地上灼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温度：“需找昭明君会和，将军动作快些吧。”

　　多年前夫子藏书不多，仲刃基本都能倒背如流，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则传说：“数万年前，十日并出，草木焦枯，民无所食，羿挽弓射日，九乌堕翼，血火绵延，尸魂不灭。后有异族浸染怨气，嗜血以生，是为血族。”夫子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瀚海书院却驳斥其危言耸听。仲刃幼时受夫子教诲，盼望自己有朝一日亦能成为射日的“羿”，后来经世事磋磨，不再痴心妄想，也懒得深究传说真假。而今伫立九阳殿中，看着岩壁上凌厉的金乌浮雕，他总觉有什么呼之欲出，然而当下情形却实在不容细想——满殿的目光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了，锻錾坐在上首就像驯兽场的看客，他没腿软趴下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仲刃深吸一气，再度开口：“我知陛下心中疑虑，昭明君特命我携带此物，陛下看过便知。”言罢，他自怀中取出一物，却见温润光华流转，竟是寒英令。
　　尽管此时此地，这牌号令不了任何人，顶多是块内含命灵的玉佩。
　　“陛下，此令可调动雪域三军，我们若是扣下此人、夺得此令，雪域岂非囊中之物？”
　　“寒英令牵涉深重，雪域岂会以此为质？陛下切莫忘记前车之鉴！”
　　“昨日慕雪刚屠了我们三府之兵，今日此人便来和谈，怕不是缓兵之计吧？”
　　吵吵嚷嚷间，仲刃忽听琉璃碎裂，大殿一瞬静默，锻錾慵懒开口：“使者何以觉得孤会答应？”
　　纵然来之前已经预设了千万种应对，仲刃这时依旧禁不住汗流浃背——所有的底牌都已经亮出来了，雪灵说的“必然”究竟在何方？
　　“报——百舸山遇袭！”
　　“报——赤溟山遇袭！”
　　“报——涂山遇袭！”
　　仲刃讶然回头，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叩首哭诉：“陛下，涂山灵藏被毁！我儿寂亦身死！求陛下为我尉迟家做主！”
　　“报——永王府遇袭！”
　　仲刃闭了闭眼，挺直胸膛：“陛下不得不应。”
　　锻錾大笑：“昭明君毁我夜箓岛灵藏，我族若想有一战之力，势必收缴库存，引起上下离心，为了维持生机一定会加快用兵节奏，动则露馅，节节败退。此刻她不在此与孤谈判，却派你来拖延时间，必然是找到了我族其他后路，不巧，这些后路有一必经之地——未章关。”
　　仲刃心下大惊，正欲开口，一支洞箫倏忽横在他颈下。他顺着洞箫向上看去，目光扫过那女子腕间血色印记，落在她空洞无神的双目中，顿觉窒息般恍惚。
　　仲刃咬破舌尖，竭力清醒，耳畔锻錾的声音却更令神思飘渺：“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比起和谈，孤更好奇的是，昭明君如今在你们雪域分量几何。”
　　九阳殿中一片死寂，只有尉迟家老太太的哽咽断断续续。仲刃明白已是最坏的结果，指甲拼命掐进掌心，没有灵根的身体在针扎般的疼痛中总算压榨出丝缕命灵。他大喝一声，将寒英令抛向锻錾。然而锻錾微一挥手，那玉令仿若碰上了什么反弹回来，直冲仲刃丹田。
　　仲刃虚弱倒地，目呲欲裂。刹那间，却见令牌一下子亮如白昼，雪灵破空而来，旋身一掌将他推入光晕之中，最后一眼，他只见似有一滴红没入易可眉心，仿若冬月里悄然绽放的寒梅一朵，摄人心魄。
　　刷刷刷——大殿下的兵器亮了一圈，雪灵背手抬头：“雪域昭明，应岛主之约而来。”
　　锻錾轻蔑笑言：“孤可没有给昭明君下过请帖。”
　　雪灵同样微笑：“万株归寒酥，千亩离银粟，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可昭明君毁我血族灵藏又是什么礼仪？”
　　“一份小小的见面礼罢了。夜箓岛需要尉迟氏以儆效尤，正如雪域需要裴氏让位贤能，岛主既送了我雪域一份证据，我自会还岛主一条捷径。”
　　余光将大殿下的蠢蠢欲动尽收眼底，锻錾敛容：“那么，昭明君破我盛金城灵域而来，可还有未竟之事？”
　　“如岛主所见，和谈。”
　　大殿之下一片哗然，尉迟氏老太太急切出声：“陛下，我儿尸骨未寒，此女又如此大张旗鼓，雪域必然图谋不轨，恳请陛下莫受蛊惑，杀了此女，振我国威！”
　　雪灵淡然一笑：“八年前云烟之界，尉迟寂位列前锋，灵术大成，有勇有谋，战功赫赫，可这样的人才却在那一战后销声匿迹，尉迟家发生了什么，我想各位比我更清楚。”
　　“住口！休要在此离间我夜箓岛诸臣之心！陛下，此女心机深沉，不可听其妖言惑众！我夜箓岛同雪域千年之仇，绝无和谈可能，此女必有阴谋诡计！”
　　“千年宿仇究竟为何，各位心知肚明。昭明年岁尚且浅不敢妄言，但我眼中所见，是云烟交界乱于不臣之心、珺璟之盟毁于不轨小人。明人不说暗话，千万年纠缠，你我两族根系已经腐朽，若不和谈，便只能这样蹉跎下去，直至世间再无血族和雪域。”
　　不知是不是被戳中了痛处，九阳殿中一时无人出声，锻錾玩味地扫视一周，只见个个都不敢与他对视，唯独雪灵一身白衣站在中央，不卑不亢地看着他。
　　锻錾起身鼓掌：“桃源仙境，心向往之。尉迟寂是我夜箓岛千年难遇之才，昭明君亦是雪域万年一遇之君。”
　　满殿心思各异的惊诧中，锻錾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可惜昭明君不知道，你雪域的软肋，比我夜箓岛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