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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咫尺天涯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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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一生该靠什么支撑着走下去呢?简单的知足常乐,还是无尽的得陇望蜀?自欺欺人的无为,还是直面现实的挣扎?择一而终的不二之心,还是顺时应变的八面玲珑?漆黑长夜的提灯者,还是汹涌人海的领跑人?
小时候,因着昭安君避战求和,雪域每年要给夜箓岛许多抚恤,希生县本就穷乡僻壤,那几年又恰逢收成不好,缴完了租,家家户户都得勒紧裤腰带,仲刃是家里最小的,抢不过阿兄阿姊们,总是挨着饿,为了转移注意力,就到处捡书看。县里的夫子是个没脾气的,知道左邻右舍把孩子送过去其实是自家看顾不过来,找个免费的“乳母”,等到了年纪就领回去下地干活儿,因此也不奢望教出个什么,某天偶然看见仲刃躲在屏风后面看书,第一时间很是震惊,平淡了多年的心湖头一次生出来几分热血的意思,从此逮着仲刃各种教,只恨不能将全部神识一并给了。昭惠二年血漫之战后第一次大选,整个雪域人才凋敝,仲刃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进了瀚海书院,遂震惊了整个县城,一时间周围人都上赶着恭贺和攀附,仿佛他是个什么文曲星下凡,即将绝才惊世、名扬九州。
左邻右舍的夸赞听多了,说不骄傲是不可能的,只是希生县的雪终究太白了,给少年打了层几近无暇的底,虽然脚踩下去会压实了,却终究抵不过日复一日的磋磨。
他也曾满腔热血,觉得人吃五谷杂粮,生老病死没什么不一样,执意否认身世筑就的台阶,敢跟书院里的郎君娘子们据理力争,被明嘲暗讽了也挺直脊梁,直到结业后四处碰壁,身无分文饥寒交迫且无家可归——神都不需要干净的书生,而希生县盼他出人头地的目光就像最强横的灵术,他回去了恐怕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所以初肃的垂怜他视如拱璧,被要求收敛锋芒也奉为圭臬,明面上沉默得查无此人,暗地里拼了命地发奋图强,一口气吊着年轻的梦,二十出头的年纪活得四分五裂,在初肃有意无意的许可中积攒了足以翻天覆地的把柄。
直到初肃对他说出:“纵然当年我击鼓鸣冤,若没有裴家,你以为我们这些贫寒学子又入得了谁的眼?”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希生之冤横刀斩断了他们一家的根,腐朽的雪原点不燃送葬的纸花,却压垮了父母对于故里最后的希冀,世上无人不命苦,只是他们太过渺小,担不了时代的一粒沙,整颗心被反复践踏后,留下的只剩行尸走肉般的身体,而这却仿佛他们的原罪。
所以三年前的京郊,在父母坟前,他一并埋葬了自己的心血和年少。
或许早该明白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谓战争结束、和平降临,不过是系着鱼线的饵料罢了,只因他们是囿于池中的鱼,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之奔命。
他其实并不知道雪颜究竟想干什么,或许是狱吏宣布提审的声音在地牢里循环往复地戳心,又或许是兵荒马乱间窥见了一线不一样的晨光,总之结果不尴不尬地卡在了意料的门槛上——流放,亦即死缓。
允心城有着与神都不一样的繁华,它更加开放也更加森严,更加有序也更加混乱,觥筹交错中是盛世将倾般的靡靡,日薄西山下又是生机盎然的倔强。就在无边无际的喧嚣熙攘中,他触碰到了引线。
其实起先不过一个小乞丐没钱买药快病死了,同样是乞丐的哥哥抓住什么都当救命稻草,他不幸地撞上了,又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没防备让一丝怜悯占据了理智,搭上了自己仅剩的身家,之后反应过来药价不对,破罐子破摔地想跳进深渊,却误打误撞地发现了深埋的乾坤。
如果初肃从不曾与裴陵同路,如果舒珺并非自愿受贿于人,如果大选年的风火本就有迹可循,如果昭惠早已决意赴死……如果所有看似的巧合,都是先辈们呕心沥血的筹谋……
如果从昭安朝往回看,百年和平,当初的赤胆忠心早已化作尘土,深埋于钟鸣鼎食、金迷纸醉之下,只余不计其数的世家大族、皇亲国戚、党派团体,他们承袭前人的恩荫,却被荣华富贵腐化,早已忘了所谓的理想信念。王朝既不能对他们无动于衷,又不能将他们连根拔起,因为他们就是统治的根基。
越是需要彰显君权的时刻,越是君权无力衰败的时刻,恰如真正的猛兽,从不靠虚张声势来暴露自己的意图,百年安逸养出附骨之疽,而当初傲视群雄的帝国已然迟暮,一腔热血终被春秋凉。
就像他小时候饥饿总是如影随形、不得改变一样,习惯如提线一样控制着人们的思维,现状顽固地存续着,改变连苗头都不被希望存在,每一步尝试都伤筋动骨、痛彻心扉,因此更需精打细算、步步为营——
上古灵力霸道强横,非常人所能承受,陌染能坚持修补了域界已是奇迹;两场血战催化千百救世之道,引得数万人心向背,初肃在那时站出来掌舵领航乃是众望所归;同仇敌忾、矛头所指固然气势磅礴,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却必致分崩离析,希生县之断臂求的不止是裴家之生,更是雪域之生……那些艰难困苦之后、晨光熹微之前,实则还差一句“然后呢”——而一切尚未结束。
有些路,注定是要走很久的。
仲刃还记得初入相府那天,初肃垂首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答:“怜悯之人。”
但其实在更早之前,他曾作为优秀学子跟着书院的师长们参加过相府的晚宴,他还记得那时初肃没多大年纪,却已稳如泰山:“吾,愿为雪域第一相。”
圣贤的笔墨从不是为了慰藉后人,生在哪一朝哪一代,就要活于哪一朝哪一代,有人争权夺利、肆意妄为,便有人忍辱负重、砥砺前行,以身卫道是圣,纵身泥淖亦贤。
吾,愿为雪域第一相。
不是想为,不是要为,而是愿为,愿以己为矛,革故鼎新,以己为饵,引蛇出洞,以己为苗,起火燎原,粉身碎骨也好,流芳百世也罢,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军饷的真相知道了?”
“吾辈中人,砥砺寒窗而志在鸿鹄,心居一隅而胸怀天下,审时度势而束身自修,倾柯卫足而视死如归,”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远方沉默的夜色,“倒是我忘了……”
“草民心中疑问已解,再无追悔,过往是非但凭君上惩处!”
“可我心中还有疑问,”雪灵抬眸,目光投向万里无边的夜空,“百年前瀚海书院初立,许先生曾言,愿有一日,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地同域,人人自由而天下大同,到那时,便将他的骨灰撒入苍茫水系,让他看一看这万里神境。而今这夙愿尚未实现,便要被瀚海书院的学子遗忘了么?”
仲刃抬眼望向雪灵。
晨光穿过床幔落在枕边,千璃偏过头,看见自己与温暖一寸发梢的距离,眨了下惺松的睡眼,抬手把头发拢了回来。
落雪节将近,书院放了假,慕瑾和尧唐早回了家,寝室里只剩下她和卫璇两个人,这会儿外面安静得很,想来卫璇应该还没醒。
千璃掀开被子下了床,三两下收拾好,拎起书袋出了门。
“……冲撞?父亲真是说笑了,我阿娘孤魂野鬼一个,哪来的本事冲撞这雪域的天?要说冲撞,父亲怕不是忘了,卫翊没出生之前可是您口中的煞星……”
这声音是……卫璇?
千璃皱了皱眉,悄无声息地换了条路。
平心而论,确实是她自己离群索居,就算是同一寝室的也仅限于点头之交,毕竟这瀚海书院权贵遍地,指不定哪位背后就是捏死她跟捏死蚂蚁一样轻松的家族势力,她已失去了神愈之力,赋远又不可能时时刻刻跟着她,她总得自己努力活下去。
千璃抬眼望向武场。
留在书院的人并不多,放假了还坚持练习的更是凤毛麟角,时辰尚早,武场上只有几个人,赋远总算得了机会好好练着,而不是如平日那般被当人肉靶子。
千璃第不知道多少次后悔起当时的决定。
倘若赋远声色俱厉地责备,抑或神情哀戚地恳求,她可能都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
然而他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是在她使用那要命的能力时,无能为力地看着她。
偏生就是那隐忍的无能为力,让她辗转反侧,最终还是遂了他的愿。
而后困于这四方高墙之中,一步一踱地求活。
辰砂阁的离光渐渐暗下去,千璃转了转酸涩的颈椎,如往常一般在衣袖里藏满了药粉,方才收起瓶瓶罐罐落锁离开。
床铺下的药攒了月余,有些估计已经散了灵气,千璃将床幔拉得严严实实,屈身仔细收拾起来。
“你背后的人是谁?”
千璃不动声色地捏住了袖口。
“瀚海书院学期中不收新生,即使是神都世家也难破此例,你能进来一定是紫薇城的路子,”千璃手上动作不停,听见身后卫璇似乎是靠了过来,“我有大事要报。”
“你想多了。”
“若错过了,你这辈子都只能受制于人。”
千璃起身回头,看见卫璇暗鸦般的紫瞳。
好似暴雨前潮气层层压下,又如迟山旁灵力寸寸消弭,意笙不动声色地掐了把掌心,鲜血沿着纹路缓缓滴落,却在离开皮肤的瞬间无影无踪——永王府的空间每时每刻都在变幻,这意味着逃离必将险象环生。
“吾自然信韶公子的实力,只是公子没有软肋、无所畏惧,吾不得不怀疑公子的忠心。”
“殿下,人带到了。”
双臂的掣肘骤然消失,意笙抬眼向前,看见锻鋆玩味的笑容,而裴韶冷漠的声音与目光一同移来:“那么,这位意笙姑娘呢?”
“公子这话可就说笑了,南音阁的掌事,与公子有何关系?”
“关系谈不上,责任倒有些,下一任南音阁主出来历练,总得全须全尾地回去,我想合作互信的道理殿下不会不知。”
意笙冷哼一声:“我当韶公子为何非要我一个不修灵术的人跟着,原是人质,真是辛苦公子与阁主大费口舌了。”
锻鋆朗声一笑:“未来的南音阁主大驾光临,吾岂能怠慢?来人,奉茶!”
说时迟那时快,锻鋆身边侍卫退出门去的刹那,意笙一个转身借力将押着自己的士兵踹出门去,而后关门贴符一气呵成,在裴韶折扇扫向锻鋆之前彻底封了此间客堂。
锻鋆一个闪身避过锋芒,反手握住长戟指向裴韶:“吾本以为公子深谋远虑,原也是如此莽撞之人。”
裴韶并不作答,而是迅速掐了指诀,万千细于发丝的灵线伴着晦暗的光芒蜿蜒上前,另一边,意笙的手势几乎快出了残影,数不清的琴弦钉向锻鋆。
锻鋆神色一凛,长戟划过身周,环出血色屏障,沉闷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心下一惊:“竟然动用命灵,这两人没打算活着!”
锻鋆急朝门外聚力破阵的兵士大吼一声:“去找父皇!”而后长戟向前、全力一击。
裴韶与意笙却忽地原地消失,锻鋆十乘十的灵力扑了个空,下一秒,他二人一前一后出现在另一侧,鬼魅般的攻势再次袭来,直冲锻鋆前后命门而去,锻鋆反应不及,只得仓促抵挡,竟是被逼得后退一步。
夜箓岛大殿下向来骁勇善战,何时受得如此窘境,锻鋆当下一怒,索性转守为攻,长戟顶着灵盾气吞山河地向前,重压铺天盖地,几乎要将裴韶碾为齑粉。
电光火石间,意笙右手灵符再现,悄无声息地解了客堂的封锁,门外血族士兵原本正全力破阵,此刻攻击好巧不巧地冲向了锻鋆,裴韶脚下灵漪泛起,身影再度消失,锻鋆连忙转向格挡己方误击,两股强横的灵力碰撞,永王府上空的紫月都被撕裂了一瞬,裴韶闪现意笙身旁,回手封住了心脉,意笙抓住他,轻呵一声:“走!”二人随即化作残影朝那紫月重影方向而去。
待锻鋆扫平灵力余波,王府的换影阵已然损毁,裴韶与意笙早不见了踪影,他气急败坏:“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