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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风雨晦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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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林滩外,海风凌冽如刀,虽有地势阻隔,仍不减砭骨寒意。轻舟伫立崖边,静静凝望着无垠的墨蓝。
忽而,身后又一阵风,海浪被温柔有力地推回商海,海面随即泛起粼粼波光,远方传来海兽欢愉的长鸣。
轻舟的短发被两股相向而行的风搅乱,却没心思去管,她看着逐渐澄澈的海水,心中百感交集:姑娘,一切如你所料。
“轻舟,雪灵呢?”
轻舟回头,将音石递给长离。长离闭眼捏碎音石,再睁眼时眸光凌冽:“瀚海书院意图谋逆,长老会向外转移家族,古氏半数灵药运抵边境。”
轻舟与长离对视一眼,齐齐向冷霁作揖:“请将军速回雪域主持大局!”
冷霁昨夜方经历一场恶战,又一路急行,这时整个人风尘仆仆,倒褪去了几分少年人的青涩。他目光死死地盯着轻舟:“我问你,雪灵呢?”
轻舟不答,只是望向越江入海口,几盏荧灯颤颤巍巍地顺流而下,却在即将汇入商海时被浪花打翻,销声匿迹:“将军来的路上可曾见到沿河荧灯?行至山穷水尽处,已无祈福,只有哀悼。”
她抬头望向冷霁,目光清冷坚定:“而雪域,决不能到此境地。”
昭明十年暮月,以院长卫稷为首的瀚海书院一脉发动政变,妄图拥立宁王冷御,左将军慕雪回朝救驾,新君意欲尽斩叛军,卫稷之子卫翊求情中透露南音阁欺上瞒下,百官联名请求废止南音阁,新君准允。
该怎么去回想那一天呢?
千璃后来一直疑惑,山河殿外那棵扶桑究竟是否笼住了雪颜,若笼住了,为何她能清楚地看见那高高在上的冷眸,若没笼住,为何她怎么也辨不明白那容颜与“灵姐姐”的相似之处。
可唯一确定的是,失了神愈之力,她终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凡人。纵然她和卫璇跑遍了大小官府,也无人搭理她们二人的示警。
或者说根本无需搭理,雪域三军鼎立,紫薇城戒备森严,所谓叛乱,在雪颜看来也许不过跳梁小丑。
听说那天,星安街上门户紧闭,叛军长驱直入,却在紫薇城被瓮中捉鳖。他们一路东躲西藏、跋山涉水而来,根本不是慕家军的对手。三十九级台阶将山河殿的神圣不可侵犯彰显得明明白白,纵然卫稷是领头人,也愣是只敢在阶下对质,慕雪却旁若无人似的,脚下一个用力便飞跃上去:“臣,救驾来迟!”
殿前文武百官先是静默了片刻,而后一片哗然。
卫稷最先反应过来,牟足了气力大声质问:“血族不死士虎视眈眈,将军不在边境戍守,是想我雪域落入敌手吗?”
慕雪反手一掷,长枪直直钉在卫稷身侧,卫稷头上发簪应声而落、四分五裂:“叛贼如何处置,还望君上明示。”
雪颜淡漠地俯视,嘴角弧度微小而讽刺,仿若面前不过她即位以来那些争执不休的大小朝会:“养不熟的白眼狼,还留着干什么?”
“君上可别赌气了,”众人愕然抬头,只见冰释笑意吟吟地从山河殿里走出来,停在雪颜身后,“若真养不熟,又怎会如此轻易地被君上压制呢?”
甘瓜抱苦蒂、美枣生荆棘,新生与腐朽纠缠出雪域的枝叶与蠹蛀,奈何一场血漫之战引得大厦将倾,南音阁成了削脓剔疮的利刃,阴影时时刻刻悬在神都的头顶。时祺不敢违抗长辈之令,亦不敢相信那言外之意,紫薇城四方朱墙环绕如囚笼,神思恍惚间,他只觉心慌胸闷:“臣等受小人蒙蔽,但请君上责罚!”
一旁的杜义傻眼了一瞬,旋即暴跳如雷:“吾辈为我雪域千秋万代,怎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
台下众人却如梦初醒,开始窃窃私语,有人丢盔弃甲,有人破口大骂,逐渐乱作一团。冰释讥讽地打量阶下乌合之众,慕雪迟迟等不到雪颜发声,正欲暗中下令,雪颜却忽地伸手扶她起身。这时,只听一声清脆的“哗啦”,所有人无不循声望去,竟是卫稷将笏板摔碎在了凤凰浮雕上。
卫稷痛声高呼:“诸位可还记得我等今日之行初心为何?公主殿下无诏即位,专权恣肆,任人唯亲,诛锄异己,错冤忠臣,朝令夕改,引得我雪域朝政混乱、上下离心,仅兵役改制这一项,县城无不抓丁入军,不从便要加税抵罪,各县暗款层出不穷,茫河以南流民成患!我等屡屡上奏被驳,实乃心急如焚!国主不明,理应择贤替之、匡正帝统!臣,恭请殿下让位!”
暮月凉风突然大了些,吹得卫稷朝服猎猎、青丝飞扬,更显他身躯挺拔,仿若国之脊梁。卫稷身后,先是工部尚书杜义,再是户部尚书周楫,下跪请愿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成了山呼海啸之势:“恭请殿下让位!”
慕雪心急如焚,奈何进退两难,只能看向冰释。冰释却收了讥笑,朝她摇摇头,冷脸看向雪颜。只见雪颜朝雾月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两个侍卫搬来一把檀木椅,雪颜竟看戏似的坐下了。
冰释噗嗤笑了出来。雪颜回头看向雾月,笑着鼓掌,雾月不明所以,只得跟着鼓掌,而后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山河殿外掌声雷动,竟盖过了请愿人声。台下众人缓缓停止动作,面色尴尬地互相对视。
雪颜放下手,阶上一众侍卫侍女也跟着停了手,几片扶桑叶悠悠落下,被雪颜伸手接住,揉成齑粉:“不演了?那朕可要提问了。
自诩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却趁朕亲征争权夺利、惑乱朝纲、蒙蔽圣听、教唆宗亲,诸位巧舌如簧,真当朕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吗?”
“殿下……”
“卫太傅,瀚海书院一盘散沙、诸多学子天年不测,您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可别做了人家的替死鬼,还上赶着给人点钱!”
“杜尚书,您统领我朝能工巧匠,负责边防工事,请问暮理城烽火台坍塌倾颓、落霓城城墙不堪一击是时运不济吗?您忙着赶我下台,是王叔能帮您平了工部的烂账吗?”
“周尚书,京官调任给你的孝敬够你为靖水楼的花魁娘子赎身了吧!还是说,王叔许了你宰执之位?”
……
十五年前一场血漫之战掀开了遮羞布,安宁之下的疮痍迎风见日,昭惠君临危即位,以最宽容的无为诱捕最蚀骨的蛀虫,却惊觉雪域已危如累卵,几经权衡利弊,用最小代价换最大清明的“碎寒”计划落子开局,此后南音阁在明、螭虎军在暗,雪域暗潮起起落落,总归没有乱了大局。慕雪也是在南音阁查到重行城时方才明白冰释的背负,然而“碎寒”极为隐秘,就连她都知之甚少,此刻雪颜所言却分明是密报内容,雪灵虽然传信命她回京平叛,但是并未提及收网行动,未经摘心试炼,冰释根本不认同雪颜,更遑论透露“碎寒”相关。是以慕雪一时茫然失措,只能朝冰释递去询问的眼神。
忽然,正北方向“砰”的一声,青瓦红砖碎片漫天漫地,裹挟着灵力飞刺过来,以慕雪掷出的长枪为阵眼,慕家精锐迅速列阵抵挡,灵力对撞在半空中炸开烟尘滚滚。未待殿前百官反应过来,披坚执锐的士兵蜂拥而入,将山河殿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之人黄袍加身、语气得意:“辛苦诸位为我雪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四散的尘灰呛得不少人咳嗽不已,时祺运起灵力扫净身周,倒觉得识海心湖清明了些。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来人身上黄袍针脚细密、金龙栩栩如生,俨然羌陵风格。“宁王冷御……”时祺猛然转向卫稷,却见对方脸色惨白、眼神呆滞,顿觉如坠冰窟。
梓漆原本默默跟在冰释身后静待随机应变,这时神色凝重地看向冰释:“阁主……”冰释却抬手制止了她的话,收了漫不经心的笑,目光缓缓扫过殿前众人。
冷御神色傲然:“皇侄,统领一国须要万众归心,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还是别托大了!”
慕雪收回长枪挡在雪颜身前,横眉冷声:“拿下!”眨眼间,慕家军由防转攻,数颗灵晶落地起阵,溯光长刀直指冷御。
冷御不慌不忙:“今日我十万冷家军勤王救驾,文武百官见证,谁能捉拿反贼慕雪、冰释,赏食邑万户。”
慕雪正欲动手,肩上倏忽被人一拍——雪颜越过她上前,冷声开口:“朕再问你们最后一次,当真要做乱臣贼子吗?”
冷傲朗声安抚:“安平公主受奸人胁迫,名为国主、实为傀儡,酿下祸事无数,幸而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今后将入迟山神女庙修行,为雪域祈福!诸位匡正帝统,是国朝功臣,事了之后皆有重赏!”
眼见阶下百官从窃窃私语到静默无声,雪颜大笑:“好!很好!好胆识!诸位莫不是忘了,我朝统率三军靠的是什么了!”说着,她摊开掌心,只见一块玉佩光华流转——竟是寒英令!
电光火石间,冰释的脸色有生以来第一次难看起来。对上慕雪疑问的目光,她摇了摇头,几乎是无力地垂下了眼帘。
“既然诸位都活够了,那便上路吧。”雪颜说着,那玉佩便亮了几分。冰释右手背在身后,无声地唤出了几根琴弦。
台下冷家军顿时被人扼住了命门似的,接二连三地跪了下去,冷御难受地抓着胸襟,整个人几乎趴在了马背上,目呲欲裂:“怎么可能……”
慕雪后知后觉地皱起眉头:雪颜手中寒英令自然是假,然而她们并不能戳穿——匹夫之怒,血溅五步;诸侯之怒,焦土百里;天子之怒,天下缟素。无论哪种,都不是她们能承受的。
眼看有人支撑不住晕死过去,慕雪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挡在雪颜和冰释中间:“君上!”
雪颜嗤笑,手中玉佩银芒更甚。
慕雪大步绕至雪颜身前,单膝下跪:“请君上息怒!”
溯光飞跃上来,紧随其后:“请君上息怒!”
雪颜垂眸,瞥见溯光右臂护腕下似有什么一闪而过,笑意更深:“朕息怒与否,将军说了算么?”
阶下,卫稷终是仓惶跪了下去:“臣罪该万死,任凭君上处置,但请君上莫要牵连无辜之众!”
雪颜敛了笑容,缓缓扫视一周,但见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有人跪倒,于是慢条斯理地收起玉佩,众人顿觉劫后余生、连喘大气。时祺心乱如麻,不安地看向卫稷,却见一线刺眼的光芒掠过,冷御整个人被掀下战马,地面晕开刺目的殷红。
空气被割开的声音、琴弦刺穿血肉的声音、人坠马落地的声音迟滞地传入耳朵,原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渐次消失,百官惊恐地抬头:冰释竟当众杀了冷御!
“卫太傅何罪之有?”
卫稷回过神来,拜手稽首:“臣听信谗言,无令调兵,以下犯上,祸乱朝纲,动摇国本,罪无可赦!”说完,他倏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撞上了一旁的石柱。
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卫稷虚弱地喘了口气,目光僵直地盯着天空:“千错万错皆是臣一人之过,但求君上不要迁怒……”
“父亲!”百官之后,卫翊哭喊着冲上来,同一时间,梓漆得令飞身下去,扣上卫稷脉搏,正要给他喂下什么,却被卫翊灵力充沛的一掌推开。卫稷睁大了双眼,口吐鲜血:“翊儿……”可那奄奄一息只撑得一声呼唤便散了。
卫翊扶起卫稷,泣不成声。梓漆起身抹掉唇边血迹,忧心忡忡地看向冰释,却见冰释无声冷笑,指尖琴弦尽消。梓漆只得依令退回,然而卫翊骤然回头、声嘶力竭:“敢问阁主大人,为何如此苦苦相逼!”
山河殿里一片死寂,冰释讥讽出声:“卫小郎君,我逼你什么了?”
卫翊满面泪水:“我父亲一生效忠雪域、教书育人,若非南音阁逼迫,怎会忤逆犯上、自寻死路!”
慕雪怒极反笑:“荒谬!尔等不思悔过便罢了,还敢信口雌黄!”
卫翊小心翼翼地放下卫稷,转过身来拜手稽首:“君上明鉴!初相贪赃一案实为南音阁伪造账本,假借灵药采买将十万两军饷化整为零、中饱私囊,南睦堂各地药仓皆是证据;庆国公力保裴陵,是因为裴陵握有南音阁与重行城暗通曲款的证据,奈何南音阁混淆黑白,污蔑庆国公包庇罪臣;兵役改制本为长远计,南音阁却断章取义、危言耸听,教唆官民对立、搅乱国朝税制;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当年昭武君准允南音阁入朝,履监察朝野、刺探敌情之职,如今南音阁挟势弄权、闭目塞听,无论昭明君遇刺、暮理城动乱、裴氏谋逆,无一不存失职之过!落霓城分阁主织叶就任城主后甚至横征暴敛,致使当地百姓入不敷出、生计难系。朝野早已流言纷扰,家父身为书院之长,原本力劝百官为君上守社稷,不想南音阁搬弄是非、党同伐异,凡有谏言者皆无罪冤死,家父不得不出此下策。今日冰释公然刺杀宗室,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草民叩求君上,从重惩处、以振朝纲!”
不知是不是半空中流云的玩笑,浅淡的光栅缓缓淌过卫翊后背,时祺一颗心正七上八下不得安宁,身后乍地哗哗啦啦一连串清脆的琉璃瓦碎,他猛然回头,只见两个狼狈的女孩从地上爬起来,年纪稍长的大喝:“卫翊,你又在犯什么病!”
时祺再回头,只见卫翊浑身一个哆嗦,但却并未起身。然而杜义突然开口:“何人擅闯紫薇城!还不速速拿下!”
时祺一边想着他二人面容神似分明是血亲,一边想着杜义现在哪来的底气当着雪颜的面越俎代庖,还要分神留意卫翊身上的光栅,只觉识海都快乱作一团了,甚至莫名开出个小差:这不是贼喊捉贼么?
这女子的出现却像死局之中的一步妙手,一时间,阶下的武官、慕家的士兵、南音阁的梓漆全都飞掠过去,谁曾想,朱墙边离得最近的、方才受到重创的一个冷家士兵蓦地暴起制住了她。
女子逃脱不成,声嘶力竭:“君上,诸位大人,草民是阿翊嫡亲长姐!阿翊自幼心智不全,所言所行不可相信啊!”
这时,另一个女孩忽然扑过来想要救出同伴,却被迟来一步的慕家士兵拦住。无人注意到,一缕淡不可察的轻烟蚕丝似的缠上两个士兵,瞬间便没入皮肤消失不见。
杜义跪拜大呼:“君上,卫小郎君所言句句属实,臣愿以身家性命作保!臣等关心则乱而误入歧途,日后自当负荆请罪,然则国之大祸源自异心,今日臣愿死谏,求君上严惩冰释之众!”
慕雪正要出声反驳,却被无形的琴弦拦住,她抬头看向冰释,只觉那紫眸深不见底,似乎要将漫天飞雪都卷了去。
雪颜慢条斯理地活动了几下筋骨,笑道:“真是好大的冤屈啊!还有吗?”
阶下众人面面相觑,无敢出声。这时皇城外登闻鼓骤然响起,玄武门一声嘶哑的长呼:“草民叩求君上为暮理城做主!”
慕雪猝然回头,雪颜却兴致盎然:“宣。”
人群自动分开,早已被摧毁的玄武门跌进来一个苍白瘦弱的女孩,步伐大病初愈似的有气无力,却一路踉跄至山河殿前,跪在台下:“暮理城突发时疫,城际交通瘫痪,南音阁分阁与南睦堂分堂拒不上报,城中百姓已九死一生,求君上为我等做主!”
太医署如今以万程为首,其人醉心医道、心怀悲悯,闻言随即跟着跪了下去:“君上,疫病非小事,还请君上早作决断!”
魏紫驿站长宁折这时出列叩首,声音哽咽:“君上,微臣无能,神都到暮理城、落霓城、允心城的传送阵皆早已被南音阁夺去了!”
慕雪手中长枪乍现,直指那女子,却听身后雪颜淡声道:“阁主,有何要辩么?”
慕雪惊觉手中长枪前所未有地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