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青萍之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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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之计在于晨，尽管天不假年，老成持重的露珠们矢志不渝，一面对好胜的蓓蕾谆谆教诲，一面对旭日的厚礼你推我让，一线光芒于是终于晕头转向，茫然地被安排在了一张恬睡的脸颊上，打破了一个垂涎三尺的美梦。
尘萦抬手挡住有些刺目的光线，不满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怎么没拉窗帘啊？”另一只想去掀被子的手摸了个空，心中一奇、一愣，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连忙一骨碌爬起来，扭头一看，身旁本该躺着奶奶的地方空空如也，一颗心登时飞出了十万八千里，抬脚便跳下了炕。
“慢点！”老妇人拎着菜篮从门外进来便看到女孩光脚直接从炕上跳了下来，瞬间血压飙升：“小心崴脚！”
“奶奶！”大脑在最后一秒拉住了风驰电掣的嘴巴，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心有余悸换成了家长里短：“怎么起得这么早呀？”
“你还好意思说？同学来找你玩儿既不提前说一声也不好好招待，就知道睡懒觉！看看人家女孩儿，知道最近农忙抢着帮我干活儿，你呀你……”
话虽如此，老人却不改眼底的笑意和语气里满溢的宠溺。
“同学？来家里玩儿？”
“灵儿快进来吧，菜留着等奶奶择，这个懒猪起床了，你们一起吃个饭去玩儿吧。”
尘萦满头黑线地向外一瞧，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个正坐在青石台阶上择菜的白色身影。
也不知为何，清晨柔和而朦胧的光落在她身上，却在她和这清亮的人世之间隔了层镜花水月的膜，好像一边是浮光掠影的日夜更迭，一边却是洪荒亘古的形影相吊。
尘萦用力搓了搓脸，觉得自己可能睡懵了。
她走过去挨着雪灵坐下，伸手扯下一片发黄的菜叶子：“谢谢啊。”
雪灵手中动作顿了一下，沉默着把择好的菜收进盆子起身端进了屋里。
浑身但行好事不留名的拒人千里。
深吸了口气，把手里祸害完的油菜露天葬了，尘萦慷慨就义般跟了进去，也不顾雪灵的反应便拉着她向外跑去，边跑边喊：“奶奶，我们出去玩儿啦！”
“还没洗漱还没吃饭呢！”
“哎呀回来再说吧！”
昨夜大约是落了雨，泥土松软得恰到好处，脚步微陷的失重感如梦似幻，有那么片刻，雪灵愣怔地看着自己衣袖上五个沾了泥的手指，只觉得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融入了清透的草香里。
这样被人拉着，不用担心前路和归途，是多久之前了呢？
她微垂了眼帘，看向地面润如酥的绿色，脚下微微凝聚灵力轻轻一个旋转，顺势把拽着自己的那人甩开扔了出去。
尘萦趴在地上抬起脸来万分哀怨地看向雪灵：“你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
她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否则不会轻易动手，然而目光依旧波澜不惊，看着自己的时候与昨日看着刺客并无多少区别。那不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从容，倒更像心似已灰之木的冷寂，仿佛神罚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她却被什么拖住了脚步，于是无处躲藏也无可依靠，被选中的人一句“为了文明”，便成了个不尴不尬的弃物，一边视她若洪水猛兽，一边视她若污泥浊水，只能沉入海底，看着方舟远去、世界倾覆。
尘萦于是叹了口气，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郑重其事地伸出手去：“你信我么？”
那时她涉世尚浅，未知苦处，不知道很多时候感情就是场豪赌，能赢的不过太仓一粟，所以像个第一次交朋友的小孩子，愣头愣脑地便把一片赤心奉了出去。
就差一句：只要你信，身家性命皆可交付。
幼稚，所以动人。
但雪灵不一样。
因此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自己跳了自己挖的坑——而且还是水坑，大水坑。
她愤愤地从水里爬起来，抹了把脸，看清了雪灵脸上的表情，又破罐子破摔地坐下去，只露着脑袋在水面上，一脸“好心被当驴肝肺”：“看见了吗？没毒，不是陷阱！”又哗啦一声伸手一指：“下游，不扰民！高山冰雪融水，纯天然无污染，富含矿物质！”
“爱洗不洗，不洗拉倒！”
彼时晨光正好，淡金色的光芒畅行无阻地落入清澈见底的溪流，投下一片温柔的影子。但由于时辰尚早，溪水还是有些冰凉，雪灵微微打了个寒战，烫着似的收回了脚步，抬头看向正色庄容的尘萦，终于露出一丝出乎意料的茫然。
这人世向她托付的身家性命那么多，每个人都理直气壮自己应该被救、值得更好，居然真的有人这么傻，会在前路渺茫之时、以命换命之前，先把底牌毫无保留地交出去？
雪灵不懂了，于是默然站在岸上，看着背过身去生闷气的尘萦。
“你要是神佛，也是难伺候的那类！整天一副病弱的样子，还浪费能力执着那点儿洁癖！我一没杀人放火，二没乘人之危，就想和你好好谈谈，用得着这么不近人情吗……”
温暖的阳光穿梭在林中的空气里，百合花的香味弥漫在明媚的春日中，尘萦嘀咕了一会儿，也没听见任何回应，自觉无趣，也知所求无望大约已是板上钉钉，于是停了声音，看着水面粼粼的波光，任由神思散去。
“你知道吗？水其实最是神通广大，只要你把想说的话告诉它，它就能帮你送到挂念的人身边……”
你有什么挂念的人呢？雪灵心想。
是啊，你也没有可挂念的人。她后知后觉。
所以天大地大，她们两个原来没什么不同。
“谢谢。”
“总算还有点儿良心。”
尘萦听见身后之人踏入水中的声音，嘴上抱怨着，心底却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日头渐渐升起，溪水里最后的凉意被阳光中和，林中虫鸣鸟啼清脆悦耳，一片暖洋洋的懒散之中，尘萦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然后她便听到雪灵对她说了一个月以来第一句废话：“服了你了。”随即整个人落入了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终于……”她迷迷糊糊地想。
儿童福利院建在城乡过渡之处，在一片不是荒原胜似荒原的地方，给了那些或见弃于人、或残缺不全的梦一个容身之所。明朗的阳光染在古旧的墙壁上，却盖不过砖灰与泪恨。
逆光的方向，一个被大包小包压弯的身影费力地挪动着，细看才知，那身影后方还有个颀长清瘦的人影一身轻松地缓缓跟着。
“你、能、不、能、帮、我、拿、点、东、西！”
尘萦一路走一路纠结，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哀怨地看着雪灵，有气无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心里话。
雪灵看了看她，恍然大悟般拿过沉重的布袋纸袋：“下次早说。”
“……”
“尘萦来啦！”仅是远远地看见一个轮廓，中年妇女便赶出来迎接，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愈发显明，却比仲夏的清风还要抚慰人心。
“嗯，琴姨早啊！”尘萦擦了把汗，笑意盈盈地跑过去。
“这位姑娘是？”
“哦，她是我朋友，名叫……灵儿？”
“雪灵。”
雪灵有意无意扫视一遍自己身上满满当当的购物袋。
“哦，对对对，她叫雪灵，是和我一起来看孩子们的。这些是我们给孩子们带的东西。”
“哎呦，来就好了还带什么东西，快快快，快帮雪灵把东西拿进来，多沉呐！”
琴姨伸手接过雪灵手中的布袋，回头招呼门卫：“老王，来帮个忙！”脚下却悄然拉开了距离。
分明只是个十八不到的姑娘，怎么会……？
尘萦扯着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汗水，无语地看着雪灵面不改色的淡然，心中吐槽：“到底是谁看上去比较累就这么不明显吗？”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几个纸袋。
走了两步，她豁然开朗——
“你故意的？！”
“这里是？”走到一处无人之地，雪灵从尘萦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口，看向她郁闷的双眸。
“儿童福利院。”趁着闭眼的一瞬瞥了下雪灵收回的左手，尘萦深吸了口气，练习似的弯了弯嘴角：“是我们这儿的世界收养孤儿、弃婴和残疾儿童的社会福利事业单位。”
转过拐角，尘萦伸手推开木门，对着院子里正在打闹的孩子们大喊：“小宝贝们，姐姐来啦！”
雪灵扶额，默默退到一旁，看着尘萦被一群笑靥如花的小孩子簇拥着向院子里走去，顿了几秒，还是放弃了跟上她的步伐，转而走到一旁的树荫里，靠墙抱臂看着她和孩子们打闹，黑瞳里冰消雪融，晕染开些许的暖意。
“姐姐——”
雪灵低下头，看见一张黝黑的小脸，剔透的大眼睛仿佛上好的黑曜石，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沾满泥土的小手在她的白衣上盖章似的按了个完整的手印。
看见雪灵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小女孩开心地扔下另一只手里的土块，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角。
“……”
尘萦“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霎时被果果抓着雪灵衣角的脏手惊得心跳骤停，回想起之前雪灵对白衣上飞溅的鲜血克制的嫌恶，顿时先知附体、一眼看尽了人生——什么雪灵洁癖本性忍无可忍、一挥手果果散成漫天雪花、孩子们大惊失色嚎啕大哭、整个福利院都被惊动、琴姨痛心疾首流泪质问、管事的叔叔阿姨慌乱地报警、雪灵魔法高强脱身逃走、只剩她在监狱里孤独终老……
她打了个寒颤，摇了摇头，推开身前一个小男孩，心道：“豁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青萍之末三
